第29章

其實, 霍克利事後回憶起那天晚上他和裴湘之間的談話,心裏麵是充滿著一種古怪而糾結的複雜情緒的。

他不後悔直接揭開費拉斯和布坎南的真麵目,隻是遺憾自己的表述方式不太妥當, 以至於讓那個失憶了卻偏偏十分好強有主見的姑娘產生了一些不太美妙的誤解。

當然,他是在稍晚一些時候才琢磨明白裴湘的思路與邏輯的, 而在當時的現場,也就是他聽完裴湘的那些不服輸的“宣言”後, 並沒有第一時間弄明白她的重點是什麽。

他隻記得, 在誤解裴湘“非常希望”成為費拉斯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人後, 心底突然冒出來的嫉妒之火燒掉了他平常慣有的冷靜與從容, 也燒掉了他彬彬有禮的紳士麵具。讓他表現得猶如一個喜歡和心上人鬥氣吵嘴的莽撞傻小子一般,甚至有些口不擇言。

再次回憶起昨天晚上的那些言談,仰躺在沙發上的卡爾·霍克利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眼,如果此時不是清晨的話, 他特別想喝一大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來冷靜一下……

他記得自己當時是這樣回應的:

“容我提醒一句,安妮小姐,即使你努力做出了某種改變, 好吧, 假設你的改變很, 嗯,成功, 嘖,最後成功嫁給了費拉斯那樣的男人。可我也敢打賭,你一定不會得到一個忠誠專一的丈夫的。勞倫斯·費拉斯不可能為了妻子和家庭放棄尋找新鮮刺激的。即使家裏的妻子再完美, 也阻止不了一個男人的三心二意, 也阻止不了一個英格蘭貴族繼承祖祖輩輩沾花惹草的傳統。”

這番話倒是沒有再次刺激到裴湘的好勝心, 反而讓她稍稍冷靜了下來。

她好奇地打量著冷峻又深沉的霍克利, 終於意識到,這位先生其實是有些討厭勞倫斯·費拉斯的。

也就是說,他之前的那些話,應該是在針對嘲諷費拉斯之流在男女關係上的混亂隨便,而不是在小瞧她的成長潛力和身為美少女的魅力。

想明白了這一點,裴湘的心情立刻變好了,思維也跟著活躍起來。她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朋友霍克利先生此時正處於一種比較難得的情緒外露狀態,應該比較容易說些真正的心裏話……

“霍克利先生,我很感激你對我的提醒與忠告。”

裴湘努力壓下想上翹的嘴角,眉目間劃過一絲慧黠。

她決定抓住這個少見的機會,不為了探聽重要的機密,隻為了以後和這位先生吵架爭論的時候多些“把柄”,於是便有些做作地輕歎了一口氣,而後十分憂愁地說道:

“雖然說世道如此,甚至,還會有人瞧不起不找情人的男人,譏諷他們缺少魅力不夠成功。但費拉斯先生應該有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好丈夫的。他會懂得如何愛護自己的妻子的。”

聽到裴湘竟然為費拉斯辯護,霍克利嗤笑一聲,犀利評價道:

“尊貴的準伯爵費拉斯先生已經習慣於愛護別人的妻子了,他大約不會分給自己的妻子太多的關注。”

“真的嗎?霍克利先生,你這樣不信任費拉斯先生,是因為你覺得自己也做不到嗎?”

“我當然可以做到。”霍克利認真為自己辯解,目光灼灼,“我更希望擁有一個比較傳統的家庭模式。沒有情婦,也沒有情夫,沒有貌合神離,沒有同床異夢,夫妻二人彼此扶持,能共享金錢權勢,也能共同承受苦難與危機。”

這番剖白讓裴湘稍稍愣了片刻,眼波流轉間,她下意識地收起了之前那個捉弄打趣黑發先生的想法,又突然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是第一次,在麵對卡爾·霍克利的時候,她感到了莫名的緊張和毫無緣由的靦腆忐忑。

隻是,這突如其來的陌生情緒並沒有停留太久。因為兩人單獨談話的時間太長了,男爵夫人適時地走過來打斷了裴湘和霍克利之間的討論。

而霍克利在注意到有外人靠近後,終於適當地找回了部分冷靜與理智,又重新展現出了矜持有禮的紳士風度。

隨後,他同丹寧男爵夫人聊起了另外的輕鬆話題,而裴湘也自然而然地更換了聊天對象……

時間轉回到現在,也就是晚宴後的次日清晨。

此時坐在沙發上陷入回憶的黑發先生懶得繼續回想兩人分開後的場景,他抬手接過勒傑遞過來的蜂蜜檸檬水,麵無表情地喝了小半杯。

“昨天晚宴時最後上的那道甜點挺不錯的,家裏的廚娘知道具體做法嗎?”

“也許艾莫爾太太願意研究一下那道甜點的做法。”勒傑想了想,答複道,“另外,我可以問一問丹寧男爵府的管家萊爾先生,看看那道甜點的烹飪食譜是否是需要嚴格保密的。”

“如果不是那種一定不能外傳的食譜,你就花錢買下來,然後讓艾莫爾太太盡快學會製作那道甜點。等以後有機會宴請安妮小姐了,就做那個。”

“是的,先生。”勒傑了然地點了點頭,暗自覺得自己對雇主坦白那些關於磚頭和槍支的故事的時機更近了。

一無所知的霍克利喝掉剩餘的檸檬水,感覺頭腦更加清醒一些了,便繼續吩咐道:

“幫我注意一下勞倫斯·費拉斯的行程,記得提醒我去見他。我需要從他那裏弄一張今年的四月舞會請柬,就這一兩天,要盡快。”

勒傑詫異道:“之前費拉斯先生提過四月舞會的事情。”

——但你沒有搭腔。

“發生了一點小意外。”霍克利歎了一口氣,“我認為還是有必要親自去參加阿德萊德伯爵府的舞會的。”

勒傑應了一聲,記下霍克利的吩咐,又細心補充道:

“我和費拉斯先生的貼身男仆關係不錯。兩天前的一次閑聊中,他提過費拉斯先生現在很迷戀一個叫做柏妮思的情人,每晚在沃克曼寧俱樂部裏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我知道了,不一定非得去俱樂部裏和費拉斯談事情。”霍克利淡聲道,“有那個叫做柏妮絲的女人在場也好,話題更容易往舞會方麵引導。”

勒傑點了下頭,隨即看來一眼時間:“先生,該下樓用早餐了。今天上午會有兩位客人來訪,分別是安德魯·貝恩勳爵和格林蘭德造船廠的科迪先生。”

“走吧,我很期待和科迪先生見麵。”霍克利起身,“對了,勒傑,把今天的日程表給我。”

“好的,先生。”

晚宴後的第二天,裴湘一直假裝沒有察覺到男爵夫人等待邀請函的急切心情。

她抱著一本書窩在溫暖明亮的起居室內,表麵上是在認真閱讀,實際上是在琢磨賺錢的辦法。思考了一陣子並寫了兩頁紙的設想後,她又開始研究晚上的計劃,以及之後的一些行動。

全神貫注做事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直到朱娜進來提醒裴湘,和洛塔羅斯夫人約定的時間快要到了,她才恍然發現又過去大半日了。

“我這就去換衣服,今晚穿那件腰部有小褶皺和珠串的一字肩裙子,再搭配一條同色係的薄紗披肩吧。”

裴湘起身,先把寫滿字跡的紙張細致折好,然後才和朱娜一起離開起居室。

一個小時後,精心打扮過的裴湘坐上了洛塔羅斯家的車子……

科泰爾頓劇院大門前燈火輝煌,車水馬龍。今晚即將首演的新劇目《芳蹤難尋》吸引來了許多這家老牌劇院的忠實觀眾,阿德萊德伯爵夫人就是其中一位。

隻是今晚,在劇院大舞台正式拉開帷幕之前,伯爵夫人的包廂中就先發生了一個充滿戲劇性的小插曲。

剛剛入座的阿德萊德夫人接到侍者通傳,說是丹寧男爵的長女安妮·戴維斯有事要見她。

“請戴維斯小姐進來。”阿德萊德伯爵夫人溫聲道。

裴湘走進專屬於阿德萊德伯爵夫人的包廂後,看到的就是一位笑意盈盈的雍容貴夫人。她行了一個禮,然後在伯爵夫人的示意下坐到了她的斜對麵。

幾句簡單的寒暄過後,裴湘直接說明來意:

“我和洛塔羅斯姨媽來得稍早一些,去女賓休息室整理儀表的時候,在走廊裏無意間發現了這條手帕和包裹在裏麵的寶石袖扣。

“阿德萊德夫人,我看到上麵的縮寫與徽紋標誌,認為非常有可能是費拉斯家族成員遺失的,又正好得知夫人在包廂這邊,就送過來了。希望我沒有認錯。”

說著話,裴湘從小巧的手包裏取出一方明顯是男士使用的素麵刺繡手帕,遞到伯爵夫人麵前。

阿德萊德夫人接過一看,馬上認出了這是她長子的東西。手帕是定製的,布料和繡工都獨具特色,算得上是費拉斯家族專用,外麵很難模仿。而手帕一角的精美刺繡縮寫也正好和勞倫斯·費拉斯的姓名首字母相對應。

“多謝戴維斯小姐,這條手帕應該是我大兒子的。”

阿德萊德夫人含笑道謝,心裏卻猜測著,既然是在人來人往的走廊裏撿到的,那就說明丟失不久。但長子勞倫斯今天並沒有來劇院,所以,這大約是兒子的哪位已婚情人不小心遺落的。

裴湘嫣然一笑,眉目間含著一絲單純稚氣,她語氣輕快地說道:

“既然手帕是費拉斯先生的,那和這條手帕在一起的袖扣也肯定和費拉斯先生有關了。我在上麵發現了費拉斯家族的家徽紋路。說實話,如果隻有這條手帕的話,我就托這裏的侍者轉交了。”

伯爵夫人取過寶石袖扣端詳了一會兒,才恍然道:

“應該也是勞倫斯的。我記得他戴過這個,好像是前幾年的一份聖誕禮物。這樣吧,我回去問問勞倫斯,如果我記錯了,再通知戴維斯小姐。”

裴湘微微頷首,沒有提出異議。

她心知這些確實就是勞倫斯·費拉斯的東西。

在給費拉斯和他的貼身男仆當跑腿的那個晚上,她親眼見到醉酒後放浪形骸的費拉斯扯開襯衫並甩掉了這枚袖扣。

之後,這枚袖扣被那個叫做柏妮絲的情婦故意踩在腳下麵,又背著房間內的幾人踢到了地毯邊緣的縫隙中。

柏妮絲以為大家都忙於照顧手舞足蹈的費拉斯而不曾留意到她的小動作,卻沒想到那時候的裴湘正在認真觀察費拉斯的穿戴著裝細節,因此,柏妮絲藏寶石袖扣的小動作恰好被裴湘瞧了個一清二楚。

於是,等甜媚笑著的柏妮絲被費拉斯摟抱著去了臥室後,裴湘就迅速撿起了那枚袖扣以及遺落在一旁的手帕,並打算一起交還給失主。

不過,她打算用一個比較特殊的方式歸還失物。

例如現在,把兒子弄丟的珠寶還給他的母親。

裴湘見阿德萊德夫人收下了手帕和袖扣,就立刻起身告辭準備離開,看上去絲毫沒有想借此事拉進雙方關係的意圖。這讓阿德萊德夫人感到有些意外。

說實話,她原本以為這位戴維斯小姐是打算借著歸還物品的名義來套近乎的。因為自從他們家透露出長子勞倫斯娶妻成婚的寬鬆條件後,幾乎每次出門,她都要“巧遇”一兩位未婚姑娘。

對此,阿德萊德伯爵夫人一開始還感到有些新奇,但最近這一兩年,她已經感到有些厭煩了。

當然了,各種五花八門的“巧遇”中,像戴維斯小姐這種擁有極為正當理由的,並不多見。畢竟不是人人都擁有撿到費拉斯家的小物件的好運氣。

“之後得讓管家準備一份精美的感謝小禮物。”阿德萊德夫人暗忖,“應該是我多慮了。撿到什麽東西當然得看運氣了——尤其是撿到勞倫斯的貼身私人物品,哎,這種事提前謀劃的可能性很小。”

然而,伯爵夫人的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就聽到安靜的包廂裏響起了明顯的布料斷裂拉扯之聲,緊接著,就是小珠子落地時的清脆彈跳聲。

“嘶啦——叮咚——咚咚——咚——”

正轉身往外走的裴湘一下子就僵住了身形。

半晌,她緩緩抬手摸了一下禮服裙後腰珠串連接的位置,果然,那裏的布料開線了。不僅裂開了一個一指寬的口子,那附近造型別致的小珠串也脫落了一部分。

阿德萊德夫人:……

好吧,她現在倒是非常相信戴維斯小姐不是有意接近並討好她的了。

“這姑娘現在確實有了不得不暫時留在包廂裏,並和我單獨相處一段時間的理由了,不過,腰部掙開布料這個理由……”

嗯,雖然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以戴維斯小姐的纖細腰肢來說,崩壞布料的可能性極小,原因應該還是出在禮服本身上。可對於一位講究優雅儀態的淑女來說,這可當真算是出糗了。

伯爵夫人深信,凡是想嫁給她的長子的未婚淑女,都不會主動采用這種荒唐手段借機和自己套近乎的。所以,戴維斯小姐的運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不好意思,阿德萊德夫人,請允許我再多打擾你一會兒。”禮服開線的裴湘很快就恢複了鎮定,雖然笑容看上去有些勉強,“能麻煩夫人派人去和我姨媽洛塔羅斯夫人說一下我的情況嗎?”

阿德萊德夫人自然不會讓一位淑女穿著腰部布料斷裂的禮服裙離開她的包廂。於是,她連忙用包廂裏的紙筆寫了一封便信說明情況,折好後交給門外等候的侍者,讓對方把信件交給另外包廂裏的洛塔羅斯夫人。

“戴維斯小姐,請留下來陪我一起欣賞今天的新劇目吧。”伯爵夫人體貼地給出了裴湘留下來的充足理由,“有時候一個人看演出也挺無聊的,就希望身邊能有人和我一起討論幾句。”

“你真好,夫人,我要向上帝祈禱,希望我的短暫陪伴能稍稍回饋幾分你的善意和體貼。”裴湘感激一笑,眉目間盈滿真誠。

阿德萊德夫人擺了擺手,溫聲道:

“戴維斯小姐幫忙送回失物的舉動,同樣是十分體貼並充滿了善意的,因此,能幫到你,我感到非常高興。”

裴湘眉眼彎彎地“嗯”了一聲。

她取下肩上用來搭配的薄紗披肩,斜著纏在腰間,又隨手係了個還算別致的結。

勉強遮住了後腰處斷裂開的口子後,她才返回原來的位置重新坐下,開始和伯爵夫人說起即將上演的新劇《芳蹤難尋》……

等到洛塔羅斯夫人親自帶著女仆送來裴湘的替換禮服和遮擋用的長外套時,伯爵夫人和裴湘已經相談甚歡了,連舞台上新上演的音樂劇都沒怎麽留意,因為語言才華出眾的阿德萊德伯爵夫人欣喜地發現了另一個非常有語言天賦的年輕人。

她對裴湘講起年輕時候陪同阿德萊德伯爵在國外開展外交活動的精彩日子,每說起一個國家,她就忍不住說幾句那個國家的語言。而裴湘則可以迅速記住她的發音和語調,輕鬆記下她說過的外語。

伯爵夫人一開始隻以為裴湘之前涉獵過那幾門語言。可是後來漸漸發現,裴湘其實從來沒有接觸過那些語種,她就是憑著極其出色的語言天賦現學現說的。再加上得知裴湘之前失憶過,差點兒連怎麽說英語都忘了,伯爵夫人的教學興趣就被徹底激發了出來。

她覺得自己終於可以終止回國後無所事事的狀態了,她有一身所學,而裴湘一點就通,簡直就是絕配。

與此同時,裴湘也感到有些驚訝。

她知道伯爵夫人年輕時陪著身為外交官的丈夫走訪過不少國家,並且精通多國語言,也知道自己挺有語言天賦的,就想著製造一個機會留在包廂中,然後通過語言這個共同愛好拉近彼此的距離,從而趁機獲得一張四月舞會的邀請函。

但她沒料到伯爵夫人的才華比外界傳的還要出眾,也沒有料到伯爵夫人這樣……孤單。

望著拉著自己的手侃侃而談的阿德萊德伯爵夫人,望著她那張不再年輕的麵龐上的真心欣慰笑容,裴湘知道,自己今晚肯定能夠得到一張四月舞會的邀請函了。

可是,她忽然不想繼續欺瞞她了。

她要直接說出自己今晚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