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不論是病痛、意外還是人為暗害,”裴湘一邊慢騰騰地撕碎手中寫滿字跡的紙張並扔進清水中,一邊篤定地想著,“我都要我的父親平安健康快樂地活著。五年、十年、二十年, 甚至三十年五十年,直到他的身體器官自然衰老, 而非提前回歸天主的懷抱。”

等到碎紙上的墨跡在水中全部化開後, 裴湘才起身去換睡裙並準備上床休息。她得養精蓄銳攢足精神,然後親自去審問巴羅內強盜團夥,務必盡快確定那個幕後之人的真實身份。

倘若對方當真是莫拉尼爾公爵的話, 那她必然要想方設法地對那位大貴族展開調查。

當然,以莫拉尼爾公爵的權勢和地位, 要想把他調查清楚絕非容易之事, 還要防著打草驚蛇。所以裴湘打算親自來做這件事, 而不是像之前那樣雇傭私家偵探或者交給安東尼等屬下。

與此同時,裴湘還計劃著去法國巴黎一趟, 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個卡爾梅拉的早逝丈夫——現在應該是活著的,以及其他熟悉之人, 然後努力製造一些契機來刺激腦海中的那道聲音, 讓對方把殘缺的故事補充完整了。

“我需要知道那個卡爾梅拉重遇路易吉·萬帕之前的人生經曆, 尤其是她嫁人後的生活。”裴湘暗自琢磨, “她的那個風流丈夫是怎麽死的?背後有沒有陰謀?當然,最重要的是和父親相關的消息。我相信凡事都會有預兆的,即使那個卡爾梅拉因為身在局中而毫無察覺,但我作為旁聽者, 極有可能會從中發現一些端倪。”

入睡前, 裴湘漸漸清空腦海中的諸多計劃和想法, 不讓太多的冗雜思緒影響自己的睡眠質量。

她最後一個清晰念頭就是,不論自己今後要做些什麽,不論是否成婚,都要盡量和父親聖費利切伯爵在一處,陪伴他,照顧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為了生意上的事而長時間離家外出了……

裴湘醒來的時候,發現距離晚餐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說起來,她的補眠時間其實並不長,但是足夠她繼續精神飽滿地思考和做事了。舒服地抻了個懶腰,裴湘伸手拉了一下床頭鈴,然後才起身下床。

過了一會兒,女仆奈莉拎著水壺走進房間,一邊幫裴湘洗漱梳頭一邊匯報道:

“小姐,您休息的時候,基督山伯爵先生來了,他說有些事要和聖費利切大人商談。管家告訴基督山伯爵先生,大人目前在城裏,農莊這邊隻有小姐在。然後基督山伯爵先生就說,如果小姐方便的話,他也可以和小姐商量,然後請小姐向大人轉達。”

聽到基督山伯爵來訪,裴湘眼波微轉,心知那人是追著自己來農莊的。基督山伯爵自然十分清楚聖費利切伯爵此時並不在這裏。他之所以這樣迂回詢問,是不願意讓外界聽到一絲半點的關於他和她關係密切的風聲。

並且,這並不是那位黑發先生第一次這樣做,而是一貫如此謹慎周全。

裴湘之前隻以為他是擔心複仇的事連累自己。但在意外察覺到那位伯爵先生的感情後,她才恍然意識到,他的這份謹慎周全中,其實蘊藏著一種更加真誠無私的情意。

基督山伯爵難道不渴望外界把他和心上人看做是一對有情男女嗎?他難道不清楚有些曖昧傳言講得多了,聖費利切伯爵小姐的追求者就會減少嗎?

“伯爵先生已經離開了嗎?”裴湘記得自己上樓之前吩咐過,如果沒有特別緊急的事情,就不要打擾自己。

“伯爵先生還沒有離開。”奈莉一邊為裴湘梳頭發一邊答道,“得知小姐您正在休息後,他原本是準備告辭的,但是正好遇到了返回的貝魯斯先生,於是伯爵先生就留下來和貝魯斯先生討論起事情來,嗯,好像是和一位叫……,哦,是姓林內的先生有關。我上來時,他們兩位還在會客廳裏說話呢。”

得知基督山伯爵還沒有離開,裴湘不禁展顏一笑,隨即又是猛然一怔。

她有些出神地瞧著鏡中的笑顏,心頭驀然浮現一抹驚奇。

“這是我嗎?”裴湘無聲自問,“原來我會因為伯爵先生笑得這樣開心。”

她目不轉睛地瞧著鏡中的自己,發現自己的眼角眉梢都暈染了柔情與甜美……

裴湘再次拉鈴。三分鍾後,管家出現在門口。

“請轉告基督山伯爵先生,我已經醒了,一會兒就去見他。另外,我之後會親自邀請伯爵先生留下用餐,讓廚房那邊好好準備,不要讓客人覺得被慢待了。”

“是,小姐。”管家領命離開。

屋內安靜了片刻後,梳妝台前的裴湘再次開口。

“奈莉。”

“什麽,小姐?”

“幫我換個發型吧,我今晚要穿那件銀白色的束腰寶石綢紗長裙。”

“哎呀,小姐之前試穿那條裙子時,我就說過,您穿上它實在是太美了。”奈莉眉眼彎彎,語氣輕快地說道,“偏偏您覺得那條裙子過於華美奪目,試穿過就放在了一邊。”

裴湘沒法和奈莉詳細解釋自己的心理變化,便岔開話題問道:“奈莉,那套珍珠首飾在這裏嗎?我今晚要佩戴。”

“哪套珍珠首飾呀?是那套鑲嵌著鑽石的蝴蝶造型珍珠首飾嗎?”

“不,是那套金色的,我親自設計的流蘇鳶尾款式。”

奈莉麵露了然,立刻反應過來小姐說的是那套由三十六顆毫無瑕疵的深海金珠設計而成的首飾。據說那些稀有難得又典雅雍容的珍珠還是威爾莫勳爵的禮物呢。

“那套首飾在這裏的,小姐。”奈莉連忙點頭,欣然應道。

“那就好。”裴湘嫣然一笑,心道總該讓送禮物的人親眼見到他的禮物是被珍視的。

當裴湘笑意盈盈地出現在會客廳時,正認真傾聽貝魯斯說話的基督山伯爵若有所感地抬起了頭。

而後,這位總是從容自若的黑發先生霍然起身。

他顧不上差點兒被撞翻的茶杯,怔忪地望著眼前越走越近的身影,眉目間有著來不及藏好的驚豔與無措,還有容納不下其他人的專注

“伯爵先生。”很少如此盛裝打扮的裴湘優雅淺笑,態度一如既往地溫和友善,“讓您久等了。”

“……是我冒昧來訪。”

“您的來訪一直都是受歡迎的,從來和‘冒昧’這個詞沾不上邊。伯爵先生,這個問題我們之前已經探討過了,您怎麽還如此客氣?”

“我原本以為這次……”

“以為什麽?”裴湘放柔了語調,用一種充滿蠱惑的語氣輕聲詢問。

被蠱惑的人歎息著坦白道:

“當您向我走近時,我以為被神明賜予了一場美麗非凡的夢境。”

“我能把這句話當做是您對我的讚美嗎?”

“事實本該如此。”

“您今天倒是格外坦誠,伯爵先生。”

“……”

等基督山伯爵勉強找回了大部分理智後,發現貝魯斯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客廳內隻剩下了他自己和裴湘兩個人。

下一瞬,他又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剛剛都說了些什麽,不由得有些緊張地咳嗽了一聲。

“我剛剛,咳,希望沒有令貝魯斯誤會,以為我是油嘴滑舌的輕浮之輩。”基督山伯爵始終記得貝魯斯身上有著向聖費利切伯爵匯報情況的職責。

“貝魯斯不會誤會的。”裴湘輕輕搖頭,目光明亮地望著基督山伯爵,“你隻是十分誠實地稱讚了我的美貌,完全和輕浮無關。難道你現在要告訴我,你剛剛隻是在說虛偽的奉承話嗎?”

“當然不是!”基督山伯爵否認。

“那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裴湘莞爾一笑。

基督山伯爵望著神采飛揚的好友,忽然覺得當下的氛圍不太對勁兒,至少和他之前猜想的完全不同。沒有疏遠,沒有失望,沒有遺憾,反而是一如既往地輕鬆親近,就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基督山伯爵的心底就仿佛是打翻了各種滋味的香料罐,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是慶幸、遺憾還是苦澀。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片刻後,裴湘再次主動出聲打斷了屋內的短暫沉默,她微微側頭打量著基督山伯爵,目光在對方那張蒼白沉鬱的英俊麵容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才關切問道,“身體依舊感覺不舒服嗎?”

正在為情所苦的黑發男人先是目露茫然,慢了半拍後,他才反應過來麵前這姑娘在詢問和關心什麽!

而就在他的頭腦反應過來之前,他的心跳已經不爭氣地加速了跳動。同時,一股羞赧熱意驟然躥上臉頰,給他蒼白的麵容染上了一層豔色。

“卡爾梅拉……”基督山伯爵揉了揉額角,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他想嚴肅地提醒她矜持些,可偏偏語氣裏又不自覺地添上了幾分縱容。

“嗯,你需要我提供藥劑的具體配方嗎?”

基督山伯爵閉了閉眼,無法和年輕姑娘清亮的目光坦然對視,隻得頗為生硬地直接轉換了話題:

“卡爾梅拉,我今早返回倫敦旅館後,答應了阿爾貝·莫爾塞夫子爵的邀約。五月的時候,我會在巴黎和他見麵,並通過他重新‘認識’我的那些仇人們。”

裴湘覺得基督山伯爵換話題的速度有些快,但還是順著他的話問道:

“既然已經得到了莫爾塞夫子爵先生的邀請,那你這次來羅馬的最主要目的就算是達成了。那麽,在去巴黎之前,你是準備繼續待在羅馬附近,還是去別的地方轉轉?”

“我會先在羅馬城內停留一段時間,至少要處理好巴羅內團夥的事,然後再看情況吧。”

“那太好了,我原以為你會在狂歡節之後就返回沿海一帶呢。這麽說,我們最近可以經常見麵了。哦,伯爵先生,你一定要經常去聖費利切伯爵府做客,我父親和我都非常喜歡和你相處。”

主動開啟新話題的人是基督山伯爵,可當他發現裴湘待自己是一如既往地親近友善,絲毫沒有漸漸疏遠的意思,他又忍不住想把話題重新轉回到昨天晚上,想直截了當地問問她的真實想法。

“卡爾梅拉小姐。”

“嗯?”

“好吧,我不準備再逃避了。也許對於任何一個等待宣判的人來說,最可怕的不是判決本事,而是那個充滿忐忑與彷徨的等待過程。這個過程哪怕延長了一秒鍾,也足可以把人弄得心力交瘁了。”

“唔,聽起來很有道理,那麽,你不打算繼續逃避什麽?”

“卡爾梅拉,我想請求你給我一個答案。”

“答案?”

“是的,我想問問,我這樣的人,還能夠保有你的友誼嗎?”

“你這樣的人?”裴湘好奇地挑了挑眉,麵露不解。

“嗬,我這樣的人。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又經曆了許多的苦難,但內心依舊孤寂。我還背負著巨大的仇恨,冷漠、陰鬱、偏執!卻還貪婪地希望能得到幸福與愛情。卡爾梅拉,我這樣的人,能夠保有你的友誼嗎?”

“為什麽不?”裴湘驚訝反問,“你從來沒有變過。所以,我和以前的你可以成為朋友,自然能夠和現在的你繼續交往。如果你格外介意昨晚的事,我也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或者說,我可以一直假裝不知道你喜歡我這件事,直到你不再介意或者幹脆不喜歡我了。”

“這不可能。”基督山伯爵立刻反駁,暫時顧不少其它的想法。

“你是說不可能不介意嗎?”裴湘故作誤解。

“不是,我是說不喜歡。”

“哦,原來你已經不喜歡我了。”

“卡爾梅拉,仁慈些,我不可能不喜歡你。”

“那你為什麽不表白呢?反而退縮了。”

“……表白?”

“好吧,即使你現在對我表白了,我也不會答應的。”

“我知道,我從未過分奢望幸福。”

“哦,我覺得你其實可以奢望一下的,伯爵先生。”

“……”

“我之所以不答應你,並不是因為你不好或者我對你沒有半點兒感覺,而是現在為時過早。伯爵先生,等你在巴黎見過所有故人並確定自己心中隻有唯一一份柔情後,再來追求我吧。”

——在此之前,你去解決過去的恩怨情仇,我也要去解開另一個卡爾梅拉留下的種種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