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狂歡節的前十天, 年輕的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乘坐旅行馬車來到了羅馬。

在他抵達這座基督教世界的首都的前一日,他的好友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已經為他在位於西班牙廣場的倫敦旅館中訂好了一間舒適的套房,由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和一個小客廳組成。

“弗朗茲,好久不見!”

來自巴黎的年輕人阿爾貝跳下旅行馬車, 和新婚不久的好朋友熱情地擁抱了一下。

隨即, 他又迅速後退一步, 佯裝嚴肅地打量著弗朗茲, 並用一種評估的語氣說道:

“您看起來相當不錯, 我最親愛的朋友。可見結束自由快樂的單身漢生活這件事並不是十分可怕的, 而是九分可怕, 或者八分可怕,哦,肯定不會少於七分了——至少對我來說。”

說到後來, 天性開朗樂觀的阿爾貝已經無法繼續維持那種滿臉嚴肅的研究者神態了。

他笑容爽朗地握著好友的手,真誠地大聲說道:

“但您和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我知道,弗朗茲, 對您來說,組建一個溫馨的小家庭是一件幸福快樂的事,所以, 我必須得親自對您說一句恭喜, 還有新婚快樂, 弗朗茲!”

弗朗茲高興地接受了朋友的祝福, 並再次邀請阿爾貝去他的新婚小樓中做客,言語中全是對妻子瑪莎的各種稱讚。

阿爾貝欣然答應了好友的邀請, 不過在去做客之前,阿爾貝打算先去看看他即將入住的房間。

於是,兩個年輕人一起去了倫敦旅館並見到了帕斯特裏尼老板。

這位精明的意大利商人一邊為客人介紹套間情況和各種付費服務項目, 一邊鄭重強調狂歡節期間羅馬城內的旅館房間有多供不應求,而他要的價格又是多麽公道。

“哎呀,房間確實還算不錯。”參觀過未來住處的阿爾貝擺了擺手,揚聲道,“但價錢也算不上低。得啦,帕斯特裏尼先生,咱們來說說出租馬車的事情吧。”

旅館老板又露出了生意人那種特有的溫和淳樸笑容,對即將入住的年輕法國爵爺說起了狂歡節期間租賃馬車的難處……

在去往弗朗茲家做客的路上,阿爾貝一臉慶幸地對好友說道:

“好在弗朗茲你已經在羅馬定居並擁有自己的馬車和車夫了,要不然按照帕斯特裏尼老板的說法,咱們是別想在狂歡節那三天裏訂到合適舒適的馬車了。”

弗朗茲點頭道:“帕斯特裏尼先生後來說的那些話倒還算實在。狂歡節期間,會有成千上萬的外國遊客湧進羅馬城內,無論旅館、出租馬車還是那種臨街觀賞慶典的窗口,都漲價了。

“並且,哪怕一些遊客願意出幾倍高價,都不一定能順利租到。”阿爾貝補充道。

聞言,弗朗茲笑著搖了搖頭:

“哪有花錢買不到的東西。如果有的話,也一定是給的價格不夠高。您別忘了,我們親愛的旅館老板剛剛說漏了嘴,他說在我們之後,他把他旅館三層的所有房間都租給了一位馬耳他大富豪。可我去和他預訂房間的時候,他卻一直在強調遊客太多,就隻剩下你租的那個二樓套間了。”

阿爾貝想起旅館老板之前說漏嘴時那尷尬的神色,忍不住哈哈一笑,隨後又和弗朗茲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猜測起了那位出手極為闊綽的不知名富豪的身份來曆。

不過,由於已知線索極為有限,兩個年輕男士的閑聊話題很快又轉到了別的方麵,比如他們在巴黎的共同朋友,比如弗朗茲這幾年遊覽過的名勝古跡。

等到馬車在弗朗茲和瑪莎新購置的房產的大門前停下時,阿爾貝已經開始向弗朗茲打聽那位讓呂西安·德布雷心愛慕又追求失敗的伯爵千金了。

“在羅馬期間,您會有機會見到聖費利切小姐的。”走下馬車後,弗朗茲對阿爾貝說道,“剛巧,那位小姐今年也會留在城內過狂歡節。”

“我記得您在信中提過,聖費利切小姐是德·埃皮奈男爵夫人的閨中密友。”阿爾貝目光灼灼地瞧著他的好友埃皮奈男爵先生。

弗朗茲微微頷首,一邊請朋友進入自己家的大門,一邊含笑答複道:

“是的,她和瑪莎之間的友情讓人羨慕。所以,您早晚會見到聖費利切小姐的,不論是在我家中還是在聖費利切伯爵府中,我的朋友。”

“也就是說,您是在保證會把我正式介紹給一位曾經迷倒過呂西安·德布雷先生的年輕姑娘?”

“我保證。”穿過有著碧綠草坪和白色噴泉花壇的庭院時,弗朗茲轉頭看著好友溫聲道,“但也不得不提醒一句,親愛的子爵先生,請記住,您和遠在巴黎的唐格拉爾小姐已經差不多就快要正式訂婚了。”

“哦,弗朗茲,快停下那些可怕的胡思亂想吧。”阿爾貝翻了白眼,大咧咧地說道。

“一個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已經夠讓我頭痛的了,我怎麽會主再找麻煩?當然,我並不否認自己的一些打算,比如在意大利旅行期間和某位優雅可愛又浪漫多情的夫人來一段深入而難忘的交往,可卻從來沒想過要去招惹一位未婚的伯爵千金。說實話,如果不是我的父親——莫爾塞夫伯爵先生掌握著我的經濟來源,我並不樂意過早地結束掉快樂而自由的單身生活。”

“所以,您的意思是,在意大利旅行期間,您不願意招惹一位未婚小姐,卻希望能和一位貴夫人談情說愛?”

“就是這樣,弗朗茲。並且我堅信,在羅馬,我一定會和在巴黎一樣受歡迎的。”阿爾貝自信一笑,對自己的“旅行計劃”充滿期待。

弗朗茲沉默片刻,淡聲道:

“我說過,您對意大利女人有著一些誤解,她們有時候確實會表現得很熱情,也很迷人,但那是因為她們心中坦然。”

“哦,是的,您說過這個,但我並不是十分同意您的那些觀點,親愛的埃皮奈男爵先生。”

弗朗茲挑了挑眉,對朋友腦子裏那些屬於巴黎男人根深蒂固的幻想不做任何評價,他想,反正現實總會告訴一個巴黎來的公子哥兒某些真相的。

阿爾貝很快就成為了埃皮奈男爵府上最受歡迎的客人之一。

說是之一,是因為在埃皮奈男爵夫人心中,她的兩位好友卡爾梅拉和茱莉婭的重要地位始終不容搖。

當然,她也很喜歡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這位開朗健談又十分有風度的朋友,並且由衷希望丈夫的朋友和自己的朋友能夠成為朋友。

於是,當阿爾貝第二次走進瑪莎夫人親手布置的香檳色小會客廳時,他就見到了那位被呂西安愛慕、被埃皮奈男爵夫婦和整個羅馬上流社會稱讚的德·聖費利切小姐。

彼時,裴湘正在和瑪莎一起插花。

她坐在一張寬大的暗金色絲絨提花軟椅上,微微向前傾身,肩膀舒展,腰肢盈盈,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捏著一支半開未開的黃色玫瑰。她那珊瑚色的軟唇距離玫瑰花瓣很近,以至於讓人分不清哪一個更加嬌嫩鮮豔。

她的視線落在花朵上,卻不太專注,輕盈盈如同隨風羽毛飄落一般,透露出幾分混合著冷淡與溫柔的漫不經心。

當她抬眸望向來人時,眼底的慵懶隨意並未完全散去,神色更是平淡如水,又有著一種雋永悠長的寧靜。

但奇怪的是,作為被她這樣漫不經心望進眼底之人,阿爾貝卻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被重視被關心的錯覺。是的,他明知是錯覺,卻依舊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並不知不覺地停下了腳步,有些不敢上前。

“莫爾塞夫子爵先生,您來了!”

女主人瑪莎此時也發現了站在門口處的阿爾貝,立刻笑吟吟地打了聲招呼。

“聽說您參加了昨晚的布拉恰諾公爵府舞會,能和我們說說舞會上的一些細節嗎?公爵夫人是怎麽籌辦並布置昨晚的舞會的?那一定是十分有格調且令賓客們讚不絕口的。”

女主人溫柔和悅的聲音讓阿爾貝回過神來。他認真地看了一眼手拿著玫瑰花的年輕姑娘,微微欠了欠身,隨後才大步走進客廳。

隨著阿爾貝的走近,穿著潔白緞麵珍珠長裙的美貌姑娘朝著陌生客人嫣然一笑。這一笑,驅散了她眉目間的淡漠平靜,讓她重新擁有了妙齡佳人獨有的明媚與嬌美。她笑起來時的眼睛更美了,仿佛驅散了迷霧的海麵上升起的明月,瀲灩銀輝照亮了阿爾貝心湖中的層層漣漪。

“她是誰?”阿爾貝無聲詢問。

與此同時,阿爾貝聽到瑪莎夫人對自己說:

“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德·聖費利切小姐,莫爾塞夫子爵先生。”

她是聖費利切小姐?阿爾貝的心底劃過一抹恍然。他想,原來她就是讓呂西安至今念念不忘的卡爾梅拉·德·聖費利切。

互相介紹之後,三人重新落座。

阿爾貝壓下初見時的那一抹悸,盡量用一種冷靜到冷淡的心態對待伯爵家的千金。

他時刻觀察她的每一個表情舉止,希望能發現讓他覺得不雅觀或者粗俗的一麵;他認真聆聽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觀點,企圖證明她是一個言談淺薄或者愛慕虛榮的無趣女子。

然而,讓阿爾貝失望又激的是,他的所有想法都沒有實現。坐在他斜對麵的聖費利切小姐,不僅擁有美貌還擁有智慧與見識,實在是一位才貌雙全的佳人。

為此,阿爾貝在心底深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這樣遺憾,當然不是因為對這位美貌靈又氣質獨特的女子有惡感,而是因為他的理智在發出警告:他不能對這個姑娘一見鍾情,更不能越來越深陷。

這次從意大利返回巴黎之後,阿爾貝就要和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訂婚了。結婚之後,阿爾貝希望自己能像父親愛母親那樣,做一個忠誠的丈夫。

——哪怕唐格拉爾小姐總像是一位女戰神,並且對他冷冰冰的,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裴湘並不清楚阿爾貝此時複雜糾結的心情,她正在努力通過阿爾貝的外貌和言行舉止拚湊他父母的外表與性格。

目前來說,裴湘覺得阿爾貝算是一位比較不錯的年輕人,雖然有些紈絝子弟的輕浮習性,可也能看出他為人比較真誠坦**,又很開朗樂觀,時而會流露出一些孩子氣,時而則表現出成熟擔當的一麵。

“資料上說,阿爾貝是由莫爾塞夫夫人親自教養長大的。”裴湘暗自沉吟,“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伯爵先生的仇人費爾南·莫爾塞夫伯爵不是外出打仗,就是忙於公務,並沒有多少親自教導兒子的機會。那麽,由阿爾貝表現出的教養和性格來判斷,那個叫做梅爾塞苔絲的莫爾塞夫夫人也許是一位非常不錯的女性。就像資料上介紹的那樣,溫婉賢惠又多才多藝,心地善良又趣味高雅。”

這次會麵,算是滿足了裴湘對基督山伯爵仇人的兒子的好奇心。隨後,她看了一眼時間,發現該回去繼續研究她的經營計劃書了,便提出了告別。

瑪莎隱約知道自己的朋友另有事忙,便不再繼續挽留。

而一旁的阿爾貝見裴湘要離開,心裏遺憾不舍的同時,也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他覺得隻要自己的視線內不再出現伯爵千金的曼妙身影與溫柔笑容,那他這顆怦怦跳的心髒一定會漸漸恢複正常的,繼而慢慢祛除心底生出的隱約情愫。

坦白來說,阿爾貝算是比較了解自己的。

當裴湘乘坐的馬車駛出埃皮奈男爵府邸的大門後,阿爾貝就覺得自己那顆躁不已的心髒得到了有效的鎮定劑,不再稀裏糊塗地胡亂撲騰了。

“我迅速失戀了,這很好。而防止愛意死灰複燃的有效方式,就是展開一段新的戀愛。”年輕富有又有著巴黎花花公子們慣有的某些生活習慣的子爵先生抬手捂住眼睛,並暗自下定決心。

阿爾貝打算以後減少拜訪埃皮奈男爵府邸的次數,因為他既要避開那位他招惹不起的伯爵小姐,也要避開好友弗朗茲那敏銳的觀察視線,免得被他悄悄看笑話。

另一邊,裴湘返回家中後,就見到了登門拜訪的基督山伯爵。

“伯爵先生,我聽說你把倫敦旅館三層的所有房間都租了下來,成為了莫爾塞夫子爵先生的神秘富豪鄰居。”

“我從不敢小瞧你在羅馬的消息網。”基督山伯爵溫聲感歎道。

“哦,這次你可猜錯了。”裴湘搖了搖頭,糾正道,“這個消息可不是我特意打聽來的,而是當事人之一親口告訴我的。”

“當事人之一?”基督山伯爵微微一愣,旋即坐直了身體,“卡爾梅拉,你今天遇見那個莫爾塞夫了?”

“是的,不過這沒有什麽值得驚訝的,不是嗎?以莫爾塞夫子爵先生和弗朗茲之間的親近關係,我們早晚會見麵的。”

“但我沒想到會這麽快。”伯爵低喃,眼中劃過一絲迷茫。

他有些說不清為什麽不太希望裴湘和年輕的阿爾貝見麵,就像裴湘剛剛說的那樣,他們早晚會認識的。

“我是擔心卡爾梅拉留意到梅爾塞苔絲嗎?不,不是這樣。”黑發伯爵在心裏搖了搖頭,告訴自己,“我並不打算讓卡爾梅拉知道我的那些荒唐妄想,隻希望能夠好好維持這份珍貴的友誼。所以,即使讓她知道我的那些往事,知道梅爾塞苔絲曾經是我的未婚妻,那又如何呢?我已經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對,我肯定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並且準備好了平靜地接受一切……”

“快嗎?早一些晚一些知道又有什麽關係呢。”裴湘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出聲拉回了伯爵飄散的思緒。

“確實。”基督山伯爵有些敷衍地點了點頭,繼而又非常認真地詢問道,“卡爾梅拉,你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青年?也許他和他父親非常相似。”

裴湘自然不會在基督山伯爵麵前展現所謂的理智客觀,既沒有一個勁兒地表揚好友仇人的兒子,也沒有來一段罪不及家人的說教。她先是簡單地敘述了幾句雙方見麵的經過,然後又形容了一番阿爾貝的外貌。

但說著說著,她就漸漸放慢了語速,繼而也微微蹙起了眉頭。

“有些奇怪。”裴湘心中暗忖。

她此時尚且不清楚梅爾塞苔絲和基督山伯爵的關係,但是卻隱隱察覺到了黑發伯爵對阿爾貝有著一種比較複雜的情感,既不是純粹的厭惡,也不是寬容的漠視。

“這可不像是單純地對待仇人的兒子,問題出在哪裏?”裴湘眼眸一轉,幾乎不用多加考慮,就聯想到了那位風評極佳的莫爾塞夫夫人,“哎呀,也許我可以試著問問清楚,感覺這裏麵有一個故事,如果……”

想法一變,裴湘描述見麵過程的用詞和語氣也就跟著改變了。

她第一次用了極為正麵的形容詞來形容阿爾貝,評價他為人熱情風趣。隨後,她又狀似不經意地提出,阿爾貝之所以能成長為一名不討人厭的青年,應該是得益於莫爾塞夫夫人的教導,而不是莫爾塞夫伯爵的影響。

“據說莫爾塞夫夫人出身古老貴族家庭,天性高雅,溫柔善良,隻是有些多愁善感,不過這也證明了那位夫人確實具有一副柔軟心腸。伯爵先生,我想確認一下,你複仇的對象中,包括這位風評非常好的莫爾塞夫夫人嗎?”

基督山伯爵閉了閉眼,歎息著答道:

“我已經發誓要向她的丈夫複仇。如果我成功了,那她的丈夫費爾南必然會身敗名裂下場淒慘,而作為妻子,她又怎麽會不被連累呢?還有她的兒子……一旦當父親的名譽掃地,當兒子的人生又能有多少幸福呢?所以,雖然我沒有把她列在仇人的名單裏,可她注定會被牽連。那之後,她大概也會把我當成畢生的敵人吧。”

裴湘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基督山伯爵,發現他提起莫爾塞夫夫人時確實飽含著複雜心情,並不像提起唐格拉爾夫人或者維爾福夫人時那樣冷淡漠然,由此,一個猜測在她心底漸漸成型。

她輕輕眨了眨眼,暗想著,倘若真讓自己猜中了,那她這個朋友可以說是真挺慘的,不僅失去了人生最好年華中的自由與夢想,也許還徹底失去了一段愛情。

看伯爵先生的樣子,倒不像是依舊愛著對方——如果我猜對了那段往事的話,可是他對那位夫人是抱有善意和尊重的,而矛盾的是,他的複仇行必然會傷害到莫爾塞夫夫人,那麽……

“伯爵先生,如果莫爾塞夫夫人為了兒子的安危與幸福,一再請求你放棄複仇,你會為了一位慈祥悲傷的母親而改變多年計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