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放棄複仇?為了梅爾塞苔絲嗎?

基督山伯爵英俊蒼白的麵孔上劃過一絲悵然。他歎息著沉默了下來, 視線落在半空中,有些倦怠茫然,猶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不愛梅爾塞苔絲了, 甚至不知從何時起, 他對梅爾塞苔絲也沒有了失望和傷心。

曾經, 他對梅爾塞苔絲在他入獄十八個月後選擇嫁給了仇人費爾南而感到難過遺憾,可這些複雜起伏的情緒如今卻都已然化為諒解與平淡。

基督山伯爵想, 如果十九歲的愛德蒙·唐泰斯真正了解梅爾塞苔絲的話, 那便該理解並包容她的軟弱與無助。當他深陷伊夫堡監獄時, 便應該預料到並不算堅強的梅爾塞苔絲一定會另嫁他人, 並且那個人極有可能是仇人費爾南。可是……

“也許我……尚且不如費爾南了解梅爾塞苔絲……”最近一直在審視過去的基督山伯爵有些自嘲地想著。

他回憶起鄰居卡德魯斯講述的那些往事,盡量以一名旁觀者的角度冷靜分析費爾南一步步促使梅爾塞苔絲答應婚事的全部過程,忽然異常清晰地認識到, 不管費爾南為人如何卑鄙陰險, 但在了解梅爾塞苔絲這件事上, 自己……大約是不如費爾南的。

因此,不論入獄後還是逃獄後, 他都始終心存幻想。而當幻想破滅後, 他又對梅爾塞苔絲產生了失望埋怨之情, 甚至一度對愛情與幸福心灰意冷……

“可是, 如果我當真那樣了解梅爾塞苔絲的話,其實早該預料到她的選擇的, 不是嗎?我也不該為此抱怨責備, 她一直是一位很好的女性, 隻是不適合命運坎坷的愛德蒙·唐泰斯而已。”

怔忪出神了好一會兒之後, 基督山伯爵起身走到窗邊的位置, 讓自己整個人都籠罩在溫暖燦爛的陽光之中。

“卡爾梅拉,”黑發男人的聲音有些低沉沙啞,“我不會放棄複仇的。我已經見過太多的眼淚了,不論是我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而當我自己已經無法再流出更多軟弱的淚水後,我就很難被別人哀求的淚水觸動了。”

“但你沉默了這麽長的時間,就說明你在猶豫。”裴湘關切地望著好友,直言道,“伯爵先生,其實你無需一定要回答我的問題並且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因為無論你選擇什麽,那並不影響你我之間的友誼。而我之所以突然鄭重其事地提出這個問題,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幫你提前做一些心理準備。”

“準備?”

“是的,準備。到了巴黎後,你不僅要親自麵對昔日仇人,也要親自麵對故人。伯爵先生,仇人的血和故人的淚,同樣都是灼熱的,而你……說實話,我挺不放心的。我有些擔憂你到時候會表現得過於高尚和仁慈了。”

“高尚仁慈……我嗎?”黑發伯爵搖頭失笑,剛剛還讓他倍感疲憊沉重的複雜情緒忽然變得輕盈明亮起來,“卡爾梅拉,隻有你這樣看待我。唉,倘若你去問問別人——隨便哪個認識基督山伯爵的,那人絕對不會真心讚同你的這個評價的。”

“我為什麽要去問旁人?”裴湘揚眉反駁道,“伯爵先生,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看待你,並且,我十分堅信自己的想法。”

“這可不太理智,我的年輕小姐。”

年長的先生盡量嚴肅了聲音,而他眼底的溫柔也被過於明亮的陽光完全掩蓋住了,這才讓他聰慧敏銳的朋友無法察覺到某些端倪。

裴湘微微仰頭,她看不清基督山伯爵眼中神色,但是從他的表情和周身氣息可以判斷出,他的朋友並沒有因為提及往事而過於情緒低落,也沒有因為故人的消息而失魂落魄。

相反,他似乎已經漸漸走出了昨日陰霾,也

願意正視傷痕,同時又在一股不知名力量的幫助下慢慢自愈。

裴湘不知道那股源於基督山伯爵內心深處的力量由何而起,但還是悄悄鬆了一口氣,也讓她沒有顧忌地說出了心裏的想法。

“伯爵先生,我假設,嗯,基於一種合理的推論,當您讓費爾南身敗名裂之後,費爾南的兒子——莫爾塞夫子爵先生會為了維護父親的名譽而向你宣戰——這是很正常的發展脈絡。

“我今天已經見過莫爾塞夫子爵了,正如我之前對你形容過的那樣,他是一位坦**開朗的年輕人。而這樣的年輕人極有可能會選擇用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來替父親挽回名譽……”

話到此處,便已經無需裴湘繼續詳細說下去了,因為她和基督山伯爵都能想象出這個假設的後續發展走向。

“我不能拒絕這樣的決鬥。”基督山伯爵垂下眼眸淡聲說道,“也不會輸給一個沒有經過多少大風浪的莽撞小子。嗬,如果他要維護他那個一貫忘恩負義的父親的榮耀,那我就給他一場公平的決鬥。”

“所以,你已經做好殺死一個年輕人的準備了嗎?”

“如果他向我提出決鬥,而我又不願意在屈辱與失敗中失去性命,那我自然會做好萬全的準備。”

“如果他的母親來哀求你呢?用昔日情誼來勸說你呢?伯爵先生,那個年輕人不僅是你仇人的兒子,也是梅爾塞苔絲的兒子。”

“……這個假設多荒謬啊。”半晌,基督山伯爵沉聲說道,“她愛她的兒子,難道就能祈求別人放棄生命嗎?”

“所以說,你不會答應?”

“當然。”

“你認為莫爾塞夫夫人會提出類似的請求嗎?”

“我不知道。”基督山伯爵無奈答道,“我以前便不夠了解她,現在,我就更不清楚了。但無論如何,莫爾塞夫夫人一定不是一個能夠坦然讓別人放棄性命的自私女人,如果她提出了類似的請求,那她一定還有別的安排。”

聞言,裴湘也歎了口氣,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有些憂愁地感慨道:

“瞧,你此時已經動搖了,而當你真正麵對一個母親的哀求與眼淚時,隻會動搖得更厲害。伯爵先生,這正是我擔心的,我擔心你為了成全昔日的情誼,而把自身的安危放在別人的手中。如果莫爾塞夫夫人足夠善良正直,那你確實是安全的,可如果她存有私心,那你就危險了。

“公平地講,我從來沒見過莫爾塞夫夫人,隻是聽過她的好名聲而已,因此無法對她的想法和行為做進一步推測。但我認識你、了解你,我的朋友。所以我能判斷出你可能會做的選擇,除了報仇以外,你是否也把結束生命回歸大自然看做是一種解脫呢?”

裴湘的這些話讓基督山伯爵再次陷入沉默。他已然隱約意識到,倘若他是兩年前的自己的話,那麽,他極有可能如同裴湘預測的那樣選擇放棄。

這個選擇和純粹的愛情沒有多少關係,隻因為他其實已經生無可戀。既然如此,何必讓曾經的未婚妻痛徹心扉?又何必剝奪一個年輕人鮮活快樂的生命?

兩年前的愛德蒙·唐泰斯已然品嚐夠了孤寂與悲苦,未來的命運也黯淡無光毫無希望。那麽,不如幹脆成全昔日的情誼,讓莫爾塞夫夫人擁有一個幸福安穩的後半生。

想到這裏,黑發伯爵靜靜地瞧著坐在沙發上的年輕姑娘,隻覺得這一刻,那些常年橫亙在他心底的寒冰雪川已然悄悄消融了大半,又漸漸化作汩汩流動的春泉與絲絲纏綿的春雨。

他想,除了那些被自己竭力隱藏起來的玫瑰色遐思外,她對他的了解,原來已經這樣透徹。

“卡爾梅拉,若是兩年前的我……”基

督山伯爵後退一步讓更多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身上,“當認識你之後,我就重新有了牽絆,再不會輕言生死。”

裴湘的呼吸亂了一拍,她緩緩坐直了身體,有些驚詫地望向黑發伯爵,幾乎要誤會他想表達的含義。

“牽絆?”

“對。”伯爵閉上雙眼,仿佛在躲避越來越明亮的陽光,聲音舒朗豁達不含半分曖昧,“卡爾梅拉,我早就改主意了,因為我不放心你。我一直記得我答應過你,如果將來有需要的話,我會替你偽裝成‘林內先生’,然後和你一起出席一些重要社交場合,用來打消一些人對你‘婚事’的疑慮。卡爾梅拉,如果我選擇了更早地走向天主,那些承諾過你的事情該怎麽辦呢?”

裴湘再次放鬆地靠坐在了沙發上,暗笑自己喜歡胡思亂想。她低頭品茶,企圖讓臉上那些慢一拍才浮上來的紅暈快些消散。

“我很高興能成為你的友情牽絆,伯爵先生。”

裴湘垂眸盯了一會兒杯底的花紋後,才重新抬頭望向窗邊的基督山伯爵,她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清悅柔和。

“更高興的是,我終於不太擔憂你的巴黎之行了。要知道,很少做噩夢的我前天還夢見有人告訴我說,基督山伯爵像吸血鬼那樣睡在了棺木中,而巴黎人都在討論要不要用聖水和銀十字架對付你。當然,今天我親眼看到你站在陽光下這麽久,就再也不相信夢裏的那些說法了,也不會總想著跑去巴黎幫你對付敵人。”

基督山伯爵見裴湘依舊有心情編故事調侃自己,便知道她沒有多想。心裏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基督山伯爵又忍不住感到有些失落和遺憾。但他很快就拋開了這些會讓自己變得自私貪婪的情緒,再次以摯友的立場追問起裴湘話中透露出的一個消息。

“你之前打算去巴黎?”

“有過幾次這樣的念頭。不過,我猜你肯定是不樂意的,而且還會不停地念叨我,再加上這邊的生意也有些走不開,所以我就一直沒有提。現在好了,已經確認你沒有那些英雄主義的傻念頭了,我就不用多操心了。”

裴湘的答案讓基督山伯爵放心下來,他確實不希望讓好友卷入自己的仇恨當中。不論是在社交界名聲極佳的德·聖費利切小姐,還是最近生意風生水起的傑拉夫·林內,都不該和一個注定要樹敵良多的複仇者走得過近。

裴湘見基督山伯爵迅速默認了她不去巴黎的計劃,有些不太滿意地哼了哼。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你是不是再不會以基督山伯爵的身份出現在我家了,而是又一次成為威爾莫勳爵先生?”

愛德蒙·唐泰斯緩緩點了點頭,沒出聲,靜等下文。以他對這位大小姐的了解,這時候提起這樣的話題,肯定有後續。

果然,就見裴湘挑眉笑道:

“伯爵先生,咱們做個交易吧。五月的時候,我保證不去巴黎,但你要以基督山伯爵的身份再來我家一次,然後在我家正式認識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先生。”

“我可以讓倫敦旅館的老板做介紹人。”基督山伯爵微微皺眉。

“那不一樣。”裴湘搖了搖頭,軟聲道,“等莫爾塞夫子爵先生返回巴黎後,當他對朋友們提起基督山伯爵並把你介紹給巴黎上流社會時,你們初識之際介紹人身份上的不同,對你融入巴黎上流社會是有不同影響的。我想,如果你是在羅馬城中的聖費利切伯爵府上和莫爾塞夫子爵正式結識的,對於一部分講究等級門第觀念的貴族來說,你就會變得更受歡迎。”

“我從不在乎那些固執傲慢之人的態度與看法。在我還是一個窮小子的時候,就學會了對揚著下巴走路的老爺太太們視而不見了。”基督山伯爵緩聲道。

“可是我在乎呀!”裴湘微微瞪大了眼睛,對著她的朋友情真意切地說道,“我現在的心情,就有些像東方人說的那句,嗯,‘兒行千裏母擔憂’一樣,可憂慮可憂慮了。”

基督山伯爵:……

憂慮的年輕姑娘起身走到今天總是沉默的好友身邊,握著他的雙手輕聲感歎道:

“我的朋友,你也許不在乎那些人心間的微妙不同,因為你相信憑借自己的迷人魅力就足以讓巴黎的上流社會對你神魂顛倒,但我在乎。所以,還是請接受我這個當朋友的微末幫助吧,這也能讓我心安一些。否則的話,以後我就無法坦然接受你的各種好意了。”

為了阻止裴湘再說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基督山伯爵飛快點頭同意了她的提議。

同時,他暗自告誡自己,這段注定不能發展成愛情的友情,就這樣剛剛好,千萬不要往親情方麵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