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卸去偽裝,暢所欲言嗎?”

讀完裴湘留下的長信後,基督山伯爵不由自主地稍稍想象了一下來日友朋相聚且隨心談笑的歡欣溫馨場景,唇邊漸漸浮現一抹輕鬆笑意,但很快又收斂了。

他告誡自己不要過於貪戀溫暖與幸福,因為那是悲傷和仇恨最可怕的天敵。一旦沉浸其中,愛德蒙·唐泰斯胸膛裏那顆為了複仇而變得冷硬的心也許,不,是一定會深陷軟弱之間的。

“在一切結束之前,在有罪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之前,我不能放任自己靠近幸福,不能讓那些美好純粹的真摯情誼過多地占據我的心神、分散我的精力。我該專注於天主賜予我的複仇之責,哪怕……因此錯過了命運中一份非常美好的禮物,我也要心甘情願地接受這個結局,因為這是我選擇複仇之路的代價……”

基督山伯爵輕輕折好裴湘的信函,連同之前他衝動之下寫好的兩封長信一起放進銀紋木盒的暗格內,同時打消了立刻追上朋友並和她好好說說話的念頭。

然而,他心中的關切之情卻不曾減弱半分,尤其是一想到他的朋友眼中含淚的委屈樣子,他就頗為後悔自己之前對“傑拉夫·德·林內”的嚴厲挑剔態度。

“我該給她寫一封信的,再仔細問問有關‘林內先生’的事情。”

基督山伯爵重新拿起紙筆,回憶著朋友在信中透露出的那些信息,眼中劃過一抹凝重。

倘若沒有理解錯誤的話,他的那位特例獨行的朋友已經悄悄為她自己預備下了一個注定要過早去世的“丈夫”,然後,她就會以“夫人”的身份獲得更多的行動自由以及對財產的掌控權。

“卡爾梅拉小姐會選擇這樣一條路,我倒是一點兒也不覺得吃驚意外。”

黑發伯爵一邊低頭寫信一邊琢磨收信人的脾氣性情。

“她可不會把未來和幸福完全托付給某位男士,哪怕那位男士尊貴如國王、品行如聖人,對卡爾梅拉小姐來說,都不如自己做主自己的人生來得重要。她不以嫁得貴婿為榮耀,反而更願意成為榮耀本身。她願意成為一位保護者,既保護她自己的幸福與自由,也能保護她所愛的人……”

想到這裏,基督山伯爵放慢了書寫速度,忍不住回想二十歲時的自己有沒有這樣堅定的想法與行動力。

也許是被一位年輕姑娘的勇氣所感染,也許是今天的種種驚奇經曆已然消耗了他太多的情緒,離開伊夫堡監獄許久的男人第一次以一種極其平和的心態,認真回憶著蒙冤入獄後最初幾年的時光。

那時候的他單純率真,沒有讀過什麽書,突然失去自由後茫然不知所措。他一麵為自己的種種不幸遭遇而感到驚愕痛苦,一麵又時時刻刻擔心監獄外的親人……因為堅信自己的無辜和對親人的愛,他在黑暗的牢房中也始終堅守著希望。

“但是,如果沒有遇到法裏亞神甫的話。”基督山伯爵在心中做出假設,“如果沒有那位可敬老人的教導與指引,如果逃出伊夫堡監獄後的我沒有在基督山島上找到寶藏,那麽,我現在會是什麽樣子呢?我還有決心、耐心和信心來展開這場報複嗎?”

基督山伯爵停下筆,心想如果自己不曾有機會接受到一位睿智而博學的老人的教導,那他如今所選擇的複仇之路也許會是另一種形式。他有可能會像一個決心複仇的科西嘉人那樣,通過血腥刺殺的方式在暗中了解敵人的性命。

“可是那樣做了之後,我絕對不會感到真正釋然的。敵人對我和對我親人的折磨是緩慢而冷酷的,是卑劣並且應該被唾棄的。如果我用刺殺的形式瞬間剝奪了他們的性命,既不能將他們的罪行公之於眾,也不能抵消我這些年遭受的日日夜夜的苦難……”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基督山伯爵的沉思,啞奴阿裏來向主人請示出發離島的時間。

“把開船的時間往後推遲一個小時。”基督山伯爵看了一眼隻寫了一半的信,揚聲吩咐阿裏。

阿裏躬身行禮,然後迅速離開了。

回過神來的基督山伯爵不再沉浸於對過往的回憶和種種假設中,而是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寫信這件事上。

他暫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心平氣和地梳理過去對自己心態方麵所產生的微妙影響,但卻十分明確地認識到,自己是理解甚至佩服裴湘的這種選擇的。

二十歲開朗天真的愛德蒙·唐泰斯也許對此感觸不深,可是經受過無助苦難與最深切遺憾的基督山伯爵卻太清楚掌控命運的重要性了。

當然,他也並不是百分百地讚同裴湘的所有選擇的。和聖費利切伯爵一樣,他並不希望卡爾梅拉小姐——他年輕的朋友,從一開始就拒絕真摯浪漫的愛情。

“雖然美滿的婚姻需要幾分運氣,可還是有一些人幸運得到了。既然如此,她為什麽不對婚姻和愛情多一些期待與信心呢?我多麽希望我的朋友也屬於那些幸運者之一——既然我已經失去了機會。而且,這樣一來,這世上也會多一個最幸運的男人。”

基督山伯爵相信,如果他的朋友在未來會愛上哪個男人的話,那麽,那個男人必然擁有眾多的羨慕者和嫉妒者。而作為卡爾梅拉小姐鍾情的伴侶,那人也必然會擁有足夠的智慧來看清楚一個事實,就是他此生足夠幸運,應該倍感珍惜。

一個小時後,終於寫完回信的黑發伯爵親手拿著銀紋木盒走出了他的地下宮殿,然後乘船離開了這個對他意義重大的礁石海島。

船上,等待許久的管家貝爾圖喬向他的雇主詢問,應該如何安排海黛小姐。

聽到海黛的名字,基督山伯爵微微一怔,隨即想起了之前的一些打算。隻是,在開口說出心中原本安排之前,基督山伯爵忽然遲疑了起來。他恍然意識到,自己原本的一些想法似乎並不太周全妥當。

“如果我真的為了那孩子好……”

海黛是已經去世的約阿尼納帕夏阿裏台佩萊納的女兒,曾經是一位希臘公主。不過,自從她的父親慘遭法國軍官費爾南的背叛而失去性命後,年僅四歲的海黛就成為了一名女奴。

在海黛大約十一歲時,基督山伯爵把她從奴隸販子手中贖買了出來。他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掌握仇人費爾南背叛恩主和軍人榮譽的重要罪證,並計劃著在時機成熟之際利用這個證據報仇雪恨。

比如,讓海黛親自出麵指認並控訴費爾南——如今的費爾南·德·莫爾塞夫伯爵的罪行。

不過,雖然說一開始是為了複仇才遠赴東方尋找海黛的,但是自從把海黛從奴隸販子手中帶出來後,基督山伯爵就給了這個小姑娘公主一般的生活。他還讓海黛接受了不輸給任何一位巴黎淑女的係統教育。

這些年,基督山伯爵一直在為複仇的事四處奔波,和海黛的相處時間並不多。但是,他一直把海黛視為半個女兒,並打算在複仇之後,就送給海黛一筆豐厚的嫁妝,來確保嫁人後的海黛繼續擁有之前的舒適富足生活。

而按照基督山伯爵原本的計劃,這次離開基督山島後,他就會吩咐屬下把海黛接來身邊,和他共同生活一兩年。

同時,他會安排海黛在社交界偶爾露麵,好讓歐洲上流社會漸漸知曉有這麽一位富有卻神秘的希臘女人。這樣一來,將來海黛出麵指證費爾南的時候,就不會顯得過於突兀和來曆不明。

然而,這次在島上見到裴湘並了解了她的人生選擇與計劃後,基督山伯爵開始認真考慮,自己對海黛的培養是不是還欠缺了一些最重要的東西?

“我當然可以幫海黛挑選一個可信正直的丈夫。可是,人心易變世事無常,我又不可能一直照顧她。將來一旦出現變故,海黛能否像卡爾梅拉小姐一樣,有獨立生存的堅韌心性?她是否能保住自己的財產?是否能擁有重新振作的勇氣和決心?是否有足夠豁達開闊的眼界心胸,從來不為某個人、某件事而過度執著,而是真正享受生活和自己的人生?”

二十歲的愛德蒙·唐泰斯不會認為一個全身心依附男人的女人做錯了什麽,當然,他現在也不認為。畢竟世情大多如此。況且,這個社會對女人本來就不公平,給她們改變自身處境和自我成長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然而,在經曆了這麽多的變故之後,就如今的愛德蒙·唐泰斯個人而言,他其實更欣賞心性堅韌並且絕不輕易對生活妥協的女性。他會覺得她們的靈魂格外閃閃發光,無論外表和年齡如何,都美麗非凡。

他想,沒有人生來就堅強。但有人始終用軟弱的淚水祈求憐惜與庇護,有人卻在遭遇變故後,一邊流淚一邊堅定地舉起了武器,並且從不祈求所謂強者的垂憐與饒恕。

——她自有王座與桂冠,根本無需他人贈與。

沉默良久後,基督山伯爵終於開口對等候在一旁的管家貝爾圖喬吩咐道:

“先不用把小姐接過來了。告訴小姐,她還要再學習幾門課程。過段時間,我會讓新老師過去教導她,請她記一定要重視那些學習內容,肯定會讓她受益終身的。”

“是,先生。”貝爾圖喬點了點頭,表示記下了主人的吩咐,隨後又請示道,“我們現在啟程前往熱那亞嗎,伯爵先生?”

“熱那亞……不,先去佛羅倫薩吧。”

基督山伯爵想到他曾經在佛羅倫薩幫助過的兩位女士,覺得可以請她們中的一位去海黛身邊做老師,然後通過言傳身教,盡力告訴海黛一些書本上寫得不全麵、不透徹甚至避而不談的真實。

貝爾圖喬點頭應是,轉身去向船長傳達伯爵先生的指令——他們接下來的目的地是佛羅倫薩。

過了一會兒,想到之後要給裴湘寄信的基督山伯爵詢問阿裏:

“之前林內先生離開的時候,有沒有透露過接下來的行程?”

阿裏比劃了幾下,表示自己聽到林內先生和那個叫做貝魯斯的管家當著他的麵提起過,他們之後要在裏窩那停留幾天,為了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但是並沒有聽他們談論具體的地址。

基督山伯爵點了點頭,決定上岸後就立刻把信寄到羅馬去。如果那時候卡爾梅拉小姐還沒有返回家中的話,聖費利切伯爵也會幫他把信轉交給真正的收信人的。

“對了,我還可以向聖費利切伯爵打聽一下聘請家庭教師的相關事宜,問問他之前都給卡爾梅拉小姐請了哪些老師?也不知道她那副脾氣是天生的,還是被誰影響的……

“我當然不指望海黛那孩子能擁有一人幹掉五個海盜的彪悍實力。說實話,我自己也夠嗆……所以,隻要能夠打贏她未來的丈夫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