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裴湘不知道霍克利是怎麽對丹寧男爵解釋他主動調查落水事件的初衷的。是打著正義與同情的旗號?還是杜撰了一個合理偶然的契機?
但不論如何,從丹寧男爵開始親切地稱呼霍克利為“卡爾”這點來看,這位美國來的年輕商人已經成功贏得了丹寧男爵的好感與欣賞。
裴湘看完資料後,旁聽了一會兒丹寧男爵和霍克利兩人的討論,發現他們的調查思路已經偏向了戴維斯家的敵對勢力或者競爭對手,漸漸忽略了艾拉·布朗和羅伯特·布朗這對兄妹,隻把他們當做是被指使的棋子。
這兩位生來就富貴的先生似乎都有些瞧不起小人物的習慣,對此,裴湘其實是有些不同的觀點的。
但她並不能強行命令兩位男士按照她的想法行事,於是也隻得耐心旁聽,順便記下些人名、職位和派係。
等到丹寧男爵和霍克利的分析討論陷入某個停滯不前的困境後,裴湘意識到自己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
“父親,我想說說我的一些想法,可以嗎?”
“當然,安妮。”正在鎖眉沉思的丹寧男爵忽然聽到女兒的詢問,微微愣了一下,旋即點頭道,“親愛的,在我麵前,你當然可以暢所欲言。”
裴湘靦腆地笑了一下,她輕輕翻了翻手中的一遝資料,略微沉吟後,選擇了最直截了當的談話風格。
“父親,我想說明幾件事。首先,我詢問過朱娜,嗯,同時還參考了家裏其他女仆的說法,從而發現了一點不同尋常的東西。”
“不同尋常?”男爵挑了挑眉。
“是的。我發現……那天早上我出門散步之前,是精心打扮過的,無論佩戴的珠寶首飾還是選擇的衣帽鞋包,都是我最喜歡。父親,如果是平日裏一次普通的、偶然興起的外出散步,並不會讓我那樣鄭重對待。”
隨著裴湘的敘述,丹寧男爵傾聽的神態漸漸變得慎重起來。當裴湘說完第一點發現後,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安妮,你說的這些細節,確實是和家裏的女仆管家們核實過的嗎?你那天早上出門前的穿戴,確實是經過精挑細選的?還有,你怎麽注意到這個細節的?”
麵對男爵的詢問,裴湘目露肯定,同時補充道:
“是精挑細選的,父親。並且據朱娜說,都是我一個人親自挑選的,並沒有像平常那樣和她商量討論過。還有,我之所以知道這些,也是朱娜主動提起的。前些天,朱娜幫我清點整理衣物首飾時,曾可惜過我落水那天丟失和毀掉的隨身衣物飾品,說那些都是我的心愛之物。”
“這樣說來,戴維斯小姐那天早上出門的目的,或許並不是簡單地散步,更像是要去見某個重要的人,或者進行某件你非常重視的事情。如果是去見重要的人……可從你落水失憶到現在,並沒有哪個人聲明你們之間有過見麵的約定。”霍克利若有所思地分析道。
裴湘眨了眨眼,接著闡述自己想法:
“我確實忘了那天早上出門的理由,霍克利先生,也不記得自己是去見人,還是去做什麽。但不管有沒有記憶,我想我可以肯定一件事,就是作為戴維斯家的女孩兒,是絕對不會如同艾拉所說的那樣,因為得知了布坎南先生的某些私人感情關係,就表現得那樣激動和歇斯底裏。
“假設,嗯,我是說假設我那時候真的感到難過,我可能會忍不住眼含淚水,但絕對不會和一個當情婦的陌生女人糾纏不休。體麵地克製住真實情緒並挺直後背昂首離開,那才是一位淑女應有的表現。我相信戴維斯家對子女的教養。”
裴湘的這個說法立刻博得了丹寧男爵的讚賞,他甚至站起身來繞著書桌走了半圈,而後才情緒激昂地認同道:
“我同意安妮的分析!確實如此,也本該如此!那個艾拉·布朗永遠不會理解什麽是尊嚴和體麵。說實話吧,當我看完資料裏記錄的那些話後,就感到極其的荒唐可笑。哈,戴維斯家的長女怎麽會因為那種女人的幾句話就失態到失足跌落水中?卡爾,這就是個一戳就穿的幼稚謊言!”
說到這裏,丹寧男爵還特意看向霍克利,明顯是想得到客人的讚同與支持。而霍克利也沒有讓丹寧男爵失望,他立刻用一種格外不容辯駁的堅定語氣附和道:
“艾拉·布朗從始至終都在撒謊,我非常堅信這一點。”
——布坎南那樣的男人當然不值得安妮·戴維斯為他發瘋痛苦。瞧瞧這位小姐失去記憶後“暴露”出的能力和個性吧,等將來哪個可憐男人落到她手中,絕對會被完全掌控起來的。
壓下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看熱鬧想法,霍克利穩重又真誠地建議道:
“但現在的情形是,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個眾所周知的事實,甚至可能要麵臨一個……任由艾拉造謠的局麵。我擔心如果任由事態荒唐發展的話,肯定會對戴維斯小姐的名聲造成妨礙的。”
“誰會聽一個情婦的胡編亂造?”丹寧男爵拍了拍桌子,嗤笑反問。
隻是,嘲諷過後,他的眉目間不由自主地浮上了一層凝重。
安靜片刻後,丹寧男爵歎了一口氣,神色有些索然。
“好吧,算了,這個時代……這個世道……你說得對,卡爾,我必須立刻做些什麽。不能讓一個不名譽的女人信口開河繼而損害了戴維斯家的名聲,卡爾,我們不僅要揪出幕後黑手,也不能忽略了小嘍囉的害處。”
裴湘見丹寧男爵的思路終於轉了個彎兒,心裏輕輕鬆了口氣,又提醒道:
“父親,除了我當時在橋上的表現外,艾拉還說過,我和她是在橋上巧合遇見的。對於這個說法,我同樣非常存疑。因為不論是我還是艾拉,都沒有經常去河濱公園散步的習慣。”
霍克利記起裴湘剛剛提過,她當時是精心打扮出門的,不由得脫口問道:
“難道戴維斯小姐那天早上去見的人,是艾拉?”
——因為要見情敵了,所以才鄭重打扮?
“我猜不是艾拉,嗯,至少我出門時是這樣認為的。”裴湘微微搖頭,溫聲解釋道,“我調查過,那天早上出門前,我遇到了泰勒太太,根據泰勒太太的回憶,當時的我瞧上去心情極好,神采飛揚的——這是泰勒太太原話。
“她回憶說,我特意停下來問她,母親會下樓吃早飯嗎?而當我得知母親早上會在臥室用餐後,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不過很快又變得高興起來,還說真想盡快和母親分享自己的好心情。之後,我就離開了丹寧男爵府。”
“這樣說來……確實不像是去見艾拉的表現。”霍克利慢吞吞地評價了一句。
裴湘望著有些欲言又止的霍克利,微笑道:
“霍克利先生的心裏估計是在說,戴維斯小姐的表現更像是去見心上人,對嗎?”
“心上人?”丹寧男爵遲疑地看向自己的長女。
裴湘坦然自若地揚了揚眉,含笑道:
“我想,在我失憶前,托馬斯·布坎南先生一定占據著這個位置,雖然,嗯,我現在已經忘記了。可我醒來之後,所有人都承認這件事。那麽,假設那天早上我打算去見的約會對象就是托馬斯·布坎南先生,並且,我還和泰勒太太提到了要在回來的第一時間和母親分享喜悅……容我大膽猜測一下,那天早上……會不會是我以為的、布坎南先生計劃向我求婚的日子。”
裴湘話音剛落,丹寧男爵就噌地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神色異常冷峻。顯然,女兒的猜測讓這位當父親的產生了很糟糕的聯想。
見狀,裴湘連忙說道:
“父親,你先聽我說完。我說的,是‘我以為的’,但卻不一定是事實,要不然布坎南先生這段日子也不會如此理直氣壯地出現在我們麵前。
“你忘了霍克利先生調查的資料了嗎?那上麵說,我出事的那天早上,布坎南先生一直待在家中,直到艾拉突然去找她……我想,在接到電話之前,布坎南先生確實是完全不知情的。”
裴湘的話讓丹寧男爵稍稍冷靜了一些。
然而,隻要一想到女兒提到的布坎南和艾拉之間的不名譽關係,再想想當他的長女生死一線時,布坎南正在和嫌疑犯親親我我……他的臉色就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
在書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冷凝沉重前,霍克利適時地搭腔道:
“我來總結一下戴維斯小姐的這些分析。戴維斯小姐,這些天以來,你從照顧你日常起居的仆人們的口中收集到了許多零散信息,包括事發前你的心情、穿戴、舉止言談和日常習慣等,最後傾向於你那天早上是去河濱公園見布坎南先生的。而讓你單獨出門又興致盎然的理由,是當時的你預料到那天早上會被求婚?”
裴湘微微頷首,眸光微轉:
“確實是這樣。父親,霍克利先生,我知道我得出的這個結論是建立在很多假設上的,也沒找到格外支持這個猜測的有力證據。所以,在剛剛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但經過這段日子的觀察揣摩,再結合霍克利先生的調查,我發現這個結論是比較合理的。”
丹寧男爵這時候也稍稍冷靜了下來,他思索片刻才出聲道:
“安妮,你認為之前的你接到了某種暗示——布坎南會在清晨的河濱公園裏向你求婚,所以才盛裝打扮單獨出門。但從現在的情況來判斷,布坎南那天早上根本沒有出現在河濱公園,而他之後更是表現出了對這件事的一無所知。
“相對的,你在河濱公園裏碰到了艾拉·布朗,還落水遭遇了生命危險……你在暗示,也許你當時被騙了,是艾拉借著布坎南的名義把你騙了出去,然後企圖謀害你?”
“是的,我是這樣猜測的。父親,霍克利先生,我之所以把我這個不算成熟周全的猜測說出來,也是因為目前的調查進度已經陷入瓶頸。既然暫時找不到破局的關鍵線索,不如從我的假設入手,從艾拉身上尋找突破,也許當真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霍克利稍稍傾身,做出願聞其詳的姿態。
裴湘含笑解釋道:
“假設我是被約出去的,那麽,約我出門的聯絡手段是什麽呢?口信?肯定不行。寫信?信上必須有我熟悉之人的筆跡和印章,但從這一點來看,艾拉她有條件接觸到布坎南先生的印章,也能弄到他的筆跡,但我並不清楚艾拉或者她的幫手有沒有模仿筆跡的才能。
“另外,也可能是電話通知。關於這一點,我詢問過負責電話接聽的萊爾管家。他說在我失憶前的那些天裏,家裏每天都會接到來自布坎南宅的電話,所以,如果艾拉在布坎南家偷用他的電話假傳消息,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這裏麵存在一個漏洞,就是如果我真的出事了,這一通電話也許會成為指控她的證據。所以,為了消除痕跡,接線員那裏就不應該有那個時間段內兩家通話的記錄……”
聽到這裏,霍克利已經完全明白裴湘建議的調查方向了。
考慮片刻後,他十分幹脆地下了決定:
“既然暫時沒有調查方向,那就按照戴維斯小姐的想法來。一方麵調查接線員,一方麵研究信函問題。”
說到這裏,霍克利轉頭對丹寧男爵建議道:
“戴維斯大人,如果戴維斯小姐曾經收到過偽造信函,那經過這麽些天,那封信——假如真的存在的話,應該已經被有心人悄悄取走了。而能取走這封信的,應該是有機會靠近戴維斯小姐存放信件地點的仆人。我想,經過一番有針對性的調查,也許會有收獲的。”
聞言,丹寧男爵微微皺了皺眉,有些遲疑地說道:
“這一切隻是安妮的猜測,如果猜錯了,又弄得人心惶惶……”
“父親……”
對於偷信之人,裴湘其實已經有懷疑對象了,是她之前慢慢試探出來的。但她卻不能直接告訴丹寧男爵她的試探經過和分析依據,因為有些知識明顯不是她應該知道或掌握的,所以隻能用小女兒撒嬌的口吻央求道:
“父親,幫我查查吧,這樣我每晚入睡時也能安心些。哎,真希望能夠快些抓住凶手呀,這樣的話,我以後就不會害怕獨自出門了。”
頭一次見到裴湘撒嬌示弱,霍克利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連帶著耳朵也莫名發熱。他立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來壓下胸膛裏的奇怪感覺,卻又忍不住思緒亂飛。
等霍克利回過神來後,丹寧男爵已經滿口答應自家長女的提議了,雖然沒有笑,可他的眼神卻分外溫和。
說起來,自從女兒失憶後,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享受到這孩子的親昵信賴了。所以,誰管這些猜測有多麽天馬行空呢?不過是花費些人力物力調查而已。即使白忙一場,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算了,看在目前的調查確實沒有什麽頭緒的份上,聽你一次吧。”
“謝謝父親!”
裴湘眉眼彎彎,毫不吝嗇自己的燦爛笑容,不僅丹寧男爵得到了女兒甜滋滋的感謝和亮晶晶的眼神,連霍克利都接收到了一些邊邊角角的熱情。
於是,年輕的美國商人又低頭喝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