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基督山伯爵“有幸”親眼目睹了強盜頭子庫庫默托的傷勢後, 尤其是對方小腹之下與大腿中間的那個地方——那血肉模糊的一片和失去的部分and身體組織,下意識望向不遠處的聖費利切伯爵。
隨即,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發現老伯爵已經伸手擋住了女兒的眼睛,同時像安撫小孩子那樣輕輕拍打著聖費利切小姐的後背。而聖費利切小姐此時也文靜極了,乖乖地聽著老伯爵的各種安慰話。
看著看著,基督山伯爵的眉目間漸漸浮現出一抹深切懷念來。曾經,他的父親也是這樣毫無保留地關愛著他,也一直堅定地認為兒子愛德蒙·唐泰斯是整個馬賽最棒的小夥子。
可是……那樣深愛他的老父親、那樣以他為驕傲的老父親,最後卻是在絕望與饑餓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現今連墳墓都找不到了。
“費爾南、維爾福、唐格拉爾, 還有……梅爾塞苔絲……”
基督山伯爵閉了閉眼, 刻骨的仇恨與悲憤再次將他心中的柔軟徹底封閉了起來。心懷複仇執念的男人暗自告誡自己不要過於靠近歡樂與幸福,以免這人世間的脈脈溫情令他變得軟弱猶豫。
“偶爾有幸與之共處片刻,就足夠了。”
於是,等到聖費利切伯爵走過來和他念叨“貝魯斯做事有些莽撞,竟然讓我的小卡爾梅拉看到這樣血腥場景”之類的話時, 基督山伯爵再次完美地扮演起“英國人威爾莫勳爵”這個角色來。
這個身份在之後的複仇計劃中還要發揮一部分作用, 此時最好不要暴露出更多的不妥之處。
當然,基督山伯爵並沒有忘記聖費利切小姐已經察覺到易容偽裝這件事,因此, 他打算盡快找個機會和對方談一談, 並懇請她幫他保守秘密。
倘若是別人,基督山伯爵此時大約已經在準備舍棄“威爾莫勳爵”這個身份了——哪怕他感到萬分可惜。但是, 當那個知曉秘密的人變成了強勢果敢又機警聰慧的聖費利切小姐後,基督山伯爵反而沒有那麽多的擔心了。
經過兩日來短暫卻印象深刻的接觸後,出身馬賽的法國男人選擇相信,隻要那位小姐明確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或者交換條件, “威爾莫勳爵”這個身份就是安全的。
“麵對放火燒了聖費利切別墅又差點兒害死自己的路易吉·萬帕,伯爵小姐始終遵循著自己的為人處世原則。而今晚……維爾福、唐格拉爾或者費爾南之流怎麽配得到她的維護與青睞?”
於是,等到安德烈亞隊長和列特醫生幾乎同時趕來並圍著呼吸微弱的庫庫默托檢查時,基督山伯爵便趁機離開了大客廳,並順利找到了正在獨處的裴湘。
這位對外宣稱受到驚嚇而需要安靜休息的伯爵小姐此時正興致勃勃地擺弄著聖費利切伯爵的雙筒槍——從庫庫默托身上搜到的那兩把武器已經被收走了。還不時地朝著窗外的某處做出射擊的姿勢,秀美婉麗的麵龐上全是發自內心的喜愛之情。
見到這一幕,基督山伯爵忽然覺得,如果他再晚過來片刻,大約還能聽到伯爵小姐恣意快活地吹起加布裏湖一帶漁民們最喜歡的那種悠長口哨聲。但不巧的是,自己的腳步聲打斷了年輕姑娘獨處時的自得其樂。
“抱歉。”男人沒說為什麽道歉,但態度非常誠懇。
正端著槍的裴湘轉頭望向站在不遠處的“威爾莫勳爵”,眸波微轉,心領神會地理解了這句“抱歉”因何而來。
她莞爾一笑,目光盈盈,放下舉著槍的手臂後朝著基督山伯爵欣然道:
“您的到來,從來不是一種打擾,我非常希望能夠和您多說幾句話呢。”
“我受寵若驚。”基督山伯爵欠了欠身,而後含笑著看了一眼始終被裴湘握在手中的武器,意有所指地調侃道,“並且也願意相信,小姐您一直拿著它,是因為愛不釋手,而不是在暗中戒備我這個來曆不明的英國男人。”
裴湘微微搖了搖頭,語氣柔軟又親切:
“威爾莫先生,您應該相信自己的魅力的。哪怕您至今仍然使用著假身份假容貌,可是您的真誠靈魂已經獲得我的友誼了,我永遠不會把槍口對準真正的朋友的。
“當然了,如果您之後換了新身份和新樣貌出現在我身邊,而我又沒有認出您來,那您也許就得稍稍擔心一下了。不過,唔,也無需太過擔心。因為我相信隻要您的靈魂不變,無論您是誰,我肯定不會對您產生真正敵意的。”
望著麵前笑語嫣然的貴族小姐,基督山伯爵有些怔忪出神。
因為他忽然發現,年輕姑娘說這些話時,雖然是在用輕鬆活潑的語氣回應他的打趣,可是眼神卻分外真摯誠懇,甚至比——她說“深愛基督山伯爵”時還要令人忍不住全心全意地相信。
這一瞬間,基督山伯爵恍然意識到,其實自己根本無需開口請求她保密的,也不用談什麽交換條件。因為,在他獲得聖費利切小姐的真正友誼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默認了她對他的維護——包括維護朋友的秘密。
而這份理所當然的態度,在基督山伯爵看來,彌足珍貴。
“聖費利切小姐。”基督山伯爵沉默了幾秒鍾後,緩聲說道,“或許您已經隱隱有所猜測,我此時過來找您,是想商量如何保密偽裝身份這個問題。但是,我現在已經非常清晰地意識到,我的這個想法是多麽的無聊與多餘。感謝天主,我險些輕視了您贈與我的純粹友誼。”
聞言,裴湘輕輕眨了眨眼,認為自己並沒有基督山伯爵說得那樣高尚。
當然了,她肯定會替朋友保守秘密的。不多說、不多問,尊重對方的隱私與選擇,甚至還會盡心盡力地替對方攔下旁人的打探與揣測。隻因為這個朋友在她和她的親人遭遇危險時願意挺身而出。
可是,高大上的友誼基調確定以後,她也是有小小好奇心的,此刻正眼巴巴地等著基督山伯爵提出他的請求呢,這樣一來,她就能趁機“談條件”了。
“眼看就要把話題引過去了。”裴湘心裏悄悄歎息,“哎,這人到底是太敏銳了,還是不夠敏銳呀?他倒是一下子就洞悉了我的真實態度,可、可是為什麽不再敏銳一點兒呢?或者遲鈍一點兒也行呀。我是真的好奇他的易容手段與方法……”
就在裴湘努力琢磨著該如何優雅而又不失格調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時,對麵沙發上的基督山伯爵也在認真考慮如何報答這份來自聖費利切小姐的友誼。
哪怕他不能立刻給出同等價值或者更加豐厚的謝禮,可也該盡可能地先為朋友做些什麽。
“聖費利切小姐真正喜歡的東西……”基督山伯爵想著這位年輕小姐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和她這兩天的所作所為,某個想法在心裏漸漸形成,“以我對她的了解……她目前真正感興趣的應該是……可這有些太奇特了!說實話,我真的那樣了解我的朋友嗎?真的懂得她的脾氣喜好嗎?也許……我不該如此自以為是。
“她是一位年輕的、漂亮的、出身高貴的未婚小姐,她的生活中到處是鮮花與陽光,從她身邊刮過的風是帶著溫暖香氣的,滴在她掌心的雨露是蘊含著甘美滋味的,而她目前最關心的,大約是她的婚姻與愛情……
“不,如果隻是那樣的話,她又怎麽會成為一個複仇者的朋友?是的,朋友,一個我了解她、她了解我的真正朋友……”
基督山伯爵的目光緩緩劃過那把始終被裴湘放在手邊的雙筒槍,自然不會認為這是聖費利切小姐在防備他。她這樣做,隻說明她是真的對這樣的武器感興趣。
“聖費利切小姐。”
“什麽,威爾莫先生?”
“您願意和一位朋友共同完成一次有趣的嚐試嗎?”
“有趣的嚐試?”裴湘的眼底悄悄升起一絲期待,思忖著會是自己想要的那個嗎?
她微微調整了坐姿,並暗自希望新朋友和自己擁有絕佳默契。當然,錯了也不要緊,缺乏默契可以慢慢培養,完全沒必要因此而辜負了朋友的善意。
基督山伯爵沉吟著解釋道:
“雖然我目前還不能告知您我真實的姓名身份,也不能讓您看到我的長相,但我可以向您展示這項偽裝技能中的某些部分,比如製作假發、調整五官、改變皮膚顏色,以及重新塑造身材。聖費利切小姐,您對這些感興趣嗎?願意和我共同做一些嚐試嗎?如果……”
“我願意!”
“您願意?”
“是的,我願意!”不等基督山伯爵說完,裴湘便斬釘截鐵地給出了肯定答案,“您可真是太善解人意啦!親愛的威爾莫勳爵先生,除了小雙,我現在最好奇的就是這個了。”
“小雙?”基督山伯爵看著裴湘亮晶晶的喜悅眼眸,也忍不住跟著微笑起來。他很高興自己猜對了朋友的真正喜好,又有些遺憾自己沒有猜對最準確的那個,並且莫名地生出了一點點的勝負欲。
“這是小雙。”裴湘把聖費利切伯爵那支被精心保養的雙筒槍舉到基督山伯爵麵前,語氣輕快地解釋道,“我一直在考慮怎麽說服爸爸,讓他答應把小雙送給我。當然啦,如果能再給我找個槍法教練和訓練場就更好了。”
“槍法教練?”基督山伯爵微微怔了一下,旋即,他心頭浮現出一個有些不可思議的想法,“聖費利切小姐,您、您……現在的槍法——大概怎麽樣?”
“您問這個呀——”裴湘的目光稍稍有些飄忽遊移。
“對。”伯爵深吸了一口氣。
裴湘有些歉意地瞧著對麵的男人,非常誠實地回答道:
“其實我之前隻開過一次槍,還是被我的一位堂兄慫恿的。我記得……大約是五年前吧,唔,我那時候試了一次就不感興趣了。後來,我又生了一場病,然後就變得更加喜歡在室內活動了。
“所以,嗯,威爾莫先生,我不得不告訴您,我之前一直拿槍指著您,多半是嚇唬您的。在您看來,我把槍口瞄準了您的腦袋和胸膛,可若是真讓我開槍射擊的話,說不定就隻能打到您的腿,或者幹脆什麽都打不到的。”
“這可真是……”基督山伯爵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下意識地把裴湘手邊的雙筒槍推遠了些——哪怕那槍口沒有對著他。
沉默了片刻後,男人終於語氣複雜地總結道:
“小姐,不管怎麽說,您今晚都是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