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番外六

“你覺得我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兌現嗎?如果我不呢?”我抬手逗她。

“可是你們答應了……”眼前的小女孩一臉倔強地望著我,擎著淚水的眼睛憤怒而委屈。

“邁克,給她,黑加爾先生已經吩咐了。”

我瞥了打岔的家夥一眼,無奈聳聳肩,把小女孩的項鏈塞還給她:“它是你的了,你比你老子有種。”

為了母親的東西,有勇氣站在這裏四個小時,比起那些喝酒賭博賣兒賣女的男人,她豈止是有種。

夜深了,街上到處都是閑漢,我在酒吧門口抽煙,視線隨著她踉踉蹌蹌的背影融入一片夜色。

好不容易才拿回母親的東西,本以為她會高興,誰知她在路邊哭了一會兒,忽然奮力衝到橋邊,把那項鏈丟了出去,又狠狠砸碎了剛買的酒。

我驚訝地望著那個滿臉淚水的小姑娘,一瞬間牢牢記住了她,甚至忽然回憶起了很多封塵的往事。

還記得我人生中的第一根煙,那時母親去世了,埋葬她後,父親把我帶回家,隨手給了我一支煙。

“沒人的時候,你可以哭一會兒。”他簡單地說。

從記事起,我就沒哭過,因為即使哭泣,也不會得到母親的關注,她總是木然地灌下一杯杯烈酒,醉酒時的嗤笑和叫罵就是我對她最深刻的回憶。她是那麽美麗,又那麽脆弱,因為脆弱所以容易墮落,因為墮落所以更加脆弱。

父親是個嚴厲可怕的男人,有著老鷹一樣犀利專注的雙眼,最煩孩子吵鬧哭喊,那是唯一一次,他說我可以哭一會兒。夜深人靜之時,我點燃了煙,辣人的煙味充滿鼻腔,嗆得我涕泗橫流,淚水不斷湧出眼眶。可煙燃盡的時候,我迷上了它,從此再沒有戒掉。

父親的妻子叫燕妮,他們生了五個兒子。

燕妮夫人和我母親截然不同,她不年輕也不漂亮,可她充滿了活力,熱心照顧每個人,也包括私生子的我,從她身上我學到很多。

而生我的女人隻是個酒鬼,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酒鬼,像小鎮上所有的酒鬼一樣,她醉生夢死,借以逃避現實的痛苦。

酒鬼的兒子長大後能做什麽呢?

無需自己煩惱,父親已經為我選好了歸宿,去街頭當個流氓吧,酒鬼的兒子,去逼迫別的酒鬼賣兒賣女,恰如其分。

我活得好像豚狗,吃飽喝足後,無知無覺地活著,但是沒關係,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活著的,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任何價值。

父親死後,黑加爾哥哥成了家族首領,他很年輕,但兄弟們都服他,家族事業也越來越興旺。這平淡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戛然而止,王儲被謀殺了,國家向西國宣戰,每個健康的成年男人都要上戰場。

年輕單身漢們開始積極備婚,我不理解他們,如果死在了戰場上,他們的孩子要如何長大,他們的女人要如何生活,即使孤兒寡婦注定餓死街頭,他們也要留下後代嗎?

漢斯的婚宴上,伴娘挽住了我的胳膊。

她**著半個雪白的胸脯,嘴唇畫得鮮紅,身上傳來濃鬱的香水味,柔軟的手臂像蛇一樣纏繞上來,嬌聲與我打趣,用大膽到近乎放浪的眼神不斷暗示我。

喬納森家的男人是不缺女人的,15歲的時候,家族的一位叔叔就把一個未□□的年輕妓女當做成人禮送給了我。

在那時候的我看來,這是一項考驗,絕不能退縮,否則會被鄙視嘲弄。

我做了,整個過程都很慌亂,也沒有多少滿足感,反而在事後充滿了恐懼,我害怕她會懷孕,我不能讓我的兒子像我一樣長大,我偷偷關注了她很久,如果她懷孕了,那麽我打算娶她。

當然,她沒有懷孕,我也沒有娶她,隻是為了避免這種恐懼,我學會了跟女人打情罵俏,喬納森家的男人不能沒有女人,就像煙酒和暴力一樣必不可少,男性雄風與強悍與否一脈相承,想活在街頭,就要證明自己是個男人。

所以對主動送上門的女人,至少表麵功夫要做足,我對伴娘微笑,在她耳邊低聲呢喃。

這是個迷人的夜晚,風吻過樹梢,白樺樹嘩嘩作響,天幕中一輪明月,蟲兒在輕吟淺唱。

我一杯杯灌酒,肆意地大笑,跟女人調情。

還有五天就要上戰場了,好像空乏的人生還未開始就要結束,我隻是個來人間遊**了一番的幽靈,無所事事,毫無意義,活著的時候空虛乏味,死了更是無關緊要,沒有人會記得我,沒有人會為我哭泣。

迷離的燈光下,我產生了些許醉意,視線掠過逆光之處,發現兩對年輕小情侶正在幽會,是比爾、海涅和他們的小女朋友。

海涅身邊的原來是她啊,她長大了呢,我心想。

伴娘已經醉了,自己扯開胸衣,不斷發出癡癡的笑聲,有幾個伴娘已經消失了蹤跡,講情調的也許會被兄弟們帶回住處,性子急的也許就在漆黑的角落裏提起裙子,退下褲子,大幹一場。

我扯著醉醺醺的女人走向海涅,塞給他就能脫身了。

果然海涅跟我抱怨:“你怎麽把她灌成這樣,她是新娘那邊的人,小心新嫂嫂找你算賬。”他攙著女人走遠了,臨走前還吩咐他的小女朋友:“你在這兒等我,別走開。”

宴會橘色的燈光照在少女的臉龐上,柔和又沉靜,她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金發碧眼,白膚紅唇,五官稚嫩卻精致。她低垂著雙眸,像是有些怕生。

因為欣賞,所以多嘴和她說了幾句話,如何選擇就看她自己了。

結果,她拒絕了海涅,走得幹脆利落。

真好,真喜歡她鮮活的生命。

而我,我已經和母親一樣,逃避在醉生夢死中,墮落進了塵埃裏。我甚至毫不懼怕即將到來的戰爭,如果死在這場戰爭裏,也隻是死去一個從未活過的人罷了。

戰爭很殘酷,殺死第一個人時,我還心懷敬畏,而殺死一百個人時,一切就已經變得麻木,甚至近距離搏殺時,刀戳入□□時的觸感也變得稀鬆平常。我甚至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想法,生命不過是一場沒完沒了的痛苦,我可以幫他們解脫。

然而,戰敗來得比洪水還迅速,我很幸運,沒有斷手斷腳,也沒有被戰爭逼瘋,反而因為在戰場上的表現受到了黑加爾哥哥的器重。

回國之後,黑加爾哥哥趁機擴大了家族產業,乞丐流民越來越多,我們的地盤卻越來越大。當我開始稱黑加爾哥哥為先生的那天,他把一部分家族事務正式交給了我。

“沒能力的人,即使我的親兄弟也不配和我並肩而立,你不一樣,你有讓人尊敬的素質,讓我瞧瞧你的本事吧。”

黑加爾哥哥和父親很不一樣,父親是凶悍暴戾的,而黑加爾哥哥的臉上總是掛著和藹溫柔的笑意,可他比父親令人敬畏,因為他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就像此時,他短短幾句話而已,卻像在我荒蕪多年的內心放了一把燎原大火。

我是另一種形式的酒鬼,人生已然如此,不但無法逃避,還在醉生夢死中體會到了一絲牢籠般的安全感,我已經不想逃離,還想和束縛我的高牆融為一體。

直到那個寒冬深夜,幽暗的路燈下,一雙綠色的眼眸凝望著我。

“他給了我一個恩惠,而這個恩惠我可以承受,隻要不過分貪婪,就不會因為這5銀幣掉進任何陷阱,錢也像美酒一樣,擁有腐蝕人心的力量,我想您應該非常明白這點。”

她的雙眼像火,把我周圍的高牆燒了個一幹二淨,一瞬間,我覺得太陽穴裏的血管在擂鼓似的跳動。冰涼的空氣湧入肺中,像是第一次學會了呼吸般難受。

是啊,為了活下去,我接受了喬納森的恩惠,直至無法承受,哪怕搭上生命和自由,我是個多麽可笑的人啊,無論多麽張牙舞爪,都不可否認自己變成了一條聽話的狗,且以脖上的狗鏈為榮。

我不知該說什麽,眼前這姑娘讓我的窘迫無法遁形,我的盛氣淩人和自尊自傲再也擺不出來,反而有種濃烈的自卑自厭感。

沉默地抽完一根煙,我平複了下心情,有些釋然地對她說:“在唱一遍剛才那首歌,唱完就放你走。”

她唱了,在這寂靜的冬夜又唱了一遍那讓人心碎的《念鄉》。

然而這個夜晚真是太冷了,大片銀河貫穿天幕,伴隨著那淒清的歌聲,我的心像是被一下下揉捏般難受,為何天大地大,唯有我孤身一人,為何人生沒有選擇,隻能被裹挾著前行,在淚水湧出眼眶前,我把她留在了身後。

白天我可以放聲大笑,笑得無比暢快,我可以打架殺人,刺激無聊的人生,可更多的時候,我隻想抽支煙,像小時候父親遞給我的那隻,辛辣嗆人,獨自在黑夜中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