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二章
開學第一天,空中飄起了小雪,慘白的天幕中,千萬雪花紛紛揚揚,像無數冰冷歡快的小精靈,輕吻著行人的臉頰。我抱著書本走在一群男學生中,心情已經不複昨日的緊張,甚至還有些興奮,有人跟我打招呼,我也愉快地回應。
教室還空曠,我找了個好位置坐下,把書本擺放整齊後,期待地望著前方那高大的黑板,心中充滿了喜悅。
一個男生坐到我身邊,爽朗地跟我打了個招呼,先介紹自己,又問我的名字,我們聊了幾句的功夫,我前後左右就坐滿了人,他們回過頭,或探起身子跟我說話,還有人嬉笑著喊我的名字,我窘迫極了,昨天緊張的情緒瞬間回籠,開始懊惱自己坐在了這裏。
幸好上課的鈴聲很快響起,大家都安靜下來。
一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抱著一摞講義走上講台,他肌膚蒼白,茶色的卷發梳在腦袋兩側,臉上有深深的法令紋,那不苟言笑的樣子嚴肅極了。
“先生們,早上好。”他的聲音冷漠而有力。
所有的人起立,高喊:“教授,早上好。”
男子靜默了一會兒,犀利的藍眼睛掃過所有人後,輕輕點了點頭,眾人紛紛落座。
“我是鮑威爾·菲爾德,這一學年將由我為你們講述國際公法,用到的基礎書籍是《公法遍覽》、《各國社交便法》、《公法千章》,希望大家在講課之前自行預習……”
忽然,有人往我耳邊吹了一口氣,我下意識捂住耳朵往旁邊看,而我旁邊的男生正笑嘻嘻地望著我。
講台上的教授話語一頓,聲音瞬間憤怒而尖銳,他嘲弄地諷刺道:“真不知道這所大學還會墮落到何種地步,瞧啊,不僅把一群上躥下跳的猴子送進來,還把女人也送進了法學院課堂,難道其他學院還不夠這些來找夫婿的小姐們安穩待著嗎?”
哄堂大笑從四麵八方傳來,所有的視線都對準了我。
一瞬間,我的四肢仿佛失去了知覺,耳朵裏嗡嗡作響,腦海裏更是隻剩下了一片嘲笑聲,連臉頰都麻木了,根本做不出任何表情。
那個冷酷的聲音又說:“法律課堂是神聖而莊嚴的,不是給某些待嫁小姐的廉價跳板,我不知道某些人是怎麽進來的,但要是敢在我的課堂上鬼混,就給我滾出去,永遠別踏進來!現在都給我收收心,認真上課!”
整整一堂課,教授的聲音雖然在我耳邊縈繞,可我什麽都沒聽進去。我隻感到渾身冰冷,大腦不受控製般一遍遍回響著那些譏諷的話,雖然已經沒有了嘲笑聲,可那些笑聲卻依然像浪潮一樣一波波湧來,似乎還有無數譏諷鄙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淚水不受控製地溢出眼眶,我不斷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在這種場合落淚,於是拚命張大眼睛,然後趁教授不注意時,迅速抹去淚水。
下課後很多人笑嘻嘻地跟我搭話,我沒有理睬他們,硬撐著最後的尊嚴跑回宿舍,躲上了床。
直到這時,我才讓淚水落下,可我沒敢哭出聲,而是用棉被緊緊捂住了嘴……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摸摸我的頭頂,柔聲對我說:“安妮,起來吃點東西吧。”
我露出眼睛,看到了一臉擔心的傑西卡。
“我給你端來了晚餐。”她說。
我搖搖頭說:“抱歉,我不想吃,隻想睡一會兒。”
“好吧,食物放在這裏了,如果餓了,你就吃一點。”她猶豫了一下,輕輕對我說,“親愛的,別難過,明天太陽還會升起。”
傑西卡說得沒錯,我哭累就睡著了,再張開眼睛時,天已經大亮。我迅速起身梳洗,抱著課本跑去教室。這次我不敢坐中間的好位置了,挑了個角落坐下,然後把書本放在旁邊的凳子上,別人跟我說話,我也隻是搖搖頭,低頭看書。
角落裏很好,老師們不關注我,也沒有陌生人圍著我,我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不與任何人交流,這種日子很平靜,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竟然跟不上所學的知識。
教授們在講課時,經常會隨意提起某本書裏的論點,同學們都一清二楚,而我連那些書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某一天,經濟法學教授講述《契約論》的時候,忽然點到了我的名字。
“安妮小姐,請您論述一下這個案例。”他說。
我戰戰兢兢起身,猶豫了片刻後,還是把那個連自己都覺得很不合邏輯的想法說了出來。
教授皺著眉頭聽完,冷聲說:“可以解釋一下你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嗎?”
我磕磕絆絆說出了自己的理解。
“為什麽達到這種情況就等同於破產?”
“因為……課本上說……”
“別提課本,你參照的標準是什麽?你考量的依據又是什麽?”教授接二連三發問,一個問題比一個問題咄咄逼人,“按照你的理論,契約人的自然支配權已經**然無存,又為什麽要強行轉化契約人的義務?”
“……”
“你到底明不明白‘集合合作主義’這個詞匯的含義?你高中時沒有讀過《富國論》嗎?”
“抱歉……我沒有……”
“既然沒有,為什麽不去讀?為什麽明明不懂卻裝懂?還要在課堂上做出荒謬的結論?”
“……”
“我很遺憾遇到你這樣的學生,這堂課你不用聽了,聽了也是浪費時間,請暫且離開教室。”
這次我沒能忍住,淚水像壞了閥門一樣不受控製,不管擦多少次都擦不幹淨。
後來我像遊魂一樣走出教學樓,飄**在寂靜清冷的校園裏,又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呆坐到日落。思想化作虛無,心髒停止跳動,我甚至感覺不到周圍冰冷的空氣。
回到宿舍後,我遇到了傑西卡,她滿臉驚訝地問:“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這一刻,淚水又不受控製地落下,我哭哭啼啼地說了今天的事。
傑西卡聽完,歎了口氣說:“親愛的,我不想說得太難聽……可你覺得自己很委屈是嗎?你說你找過那本書,可那本書太難了,根本連前幾頁都理解不了……寶貝,你知道嗎?這聽上去很像借口。”
傑西卡這麽說,我更受打擊了,眼淚也流得更凶了。
“我知道法律很難,可你既然選擇了這個專業,就不要找任何借口。”她盯著我的眼睛說,“跟你同窗的那些男人都很厲害,我聽明妮說過,某些貴族出身的青年從小就在學校接受嚴苛的教育,自己刷鞋洗衣,自己做飯疊被,跟我們沒什麽兩樣,甚至他們對學業有比我們更嚴苛的要求,我們女校隻有區區十幾門課程,而他們閱讀之廣泛根本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據說某些貴族高中裏,很多人會帶著一麻袋電池上學,就是為了苦讀到深夜,他們比你優秀,是因為他們已經付出了努力。”
“你不該委屈,老師斥責你是理所應當的,倒是你應該好好反省自己了。”
傑西卡的話一字一句打在我胸口,像警鍾一樣沉重。
許多年來,我都是班上的第一名,那種優越感刺激著我,傲慢的情緒已經不知不覺間占滿了心房。上高中時我隻要勤奮就可以獲得讚賞,老師們對女孩子也從來是溫柔多過斥責,對我更是不惜褒獎讚美之詞,所以我從沒想過女校跟男校間的差距會這麽大,我的女同學們大都對學習不感興趣,她們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吃喝玩樂上,我在這樣的環境中取得了些許成績,卻從此沾沾自喜,不知進取。而今天我終於麵臨了真正的競爭,卻竟然怯懦到連教授正麵的批評都接受不了……
傑西卡又感慨地說:“有些男生很聰明,我遇到過一個,他隨手翻翻書,就能一字不錯地重複出來,更不用說數學係某些鬼才了,他們聰明又努力,讓人望塵莫及。可即便如此,我們也要接受現實,哭泣逃避沒有用,太陽總是要升起來的。”
我不斷擦掉眼淚,抽泣著點了點頭。
見我冷靜了下來,傑西卡說:“圖書館是通宵不斷電的地方,如果覺得不如別人,就好好努力吧。”
我按傑西卡的建議去了圖書館,那五層樓高的巨大圓柱形建築裏擺滿了書架,也不知道究竟存放了多少書,每一層的中央正廳都坐著埋頭苦學的人,這裏人來人往,卻隻能聽到書籍翻閱的聲音。
我在一張書桌前坐下,嗅著空氣中陳腐紙張的味道,不知不覺下了某種決心。
深冬之際,圖書館空曠的大廳像冰窖一樣,不一會兒就把人凍透了,我把僅有的兩件大衣都裹在了身上,想著寢室每天九點鍾落鎖,如果想在這裏多讀會兒書,就隻能趴在書桌上過夜了。
長夜漫漫,正在燈下讀書之際,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抬頭一看,竟然是詹妮弗,她抱著一摞書,微笑著問:“不回寢室嗎?”
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已經半夜11點了,不由驚訝:“您也沒回去嗎?這個時間宿舍已經落鎖了吧。”
詹妮弗歪歪頭說:“跟我回去吧,別在這裏過夜,你會凍壞的。”
我也實在是冷得不行了,就跟詹妮弗離開了圖書館。
行走在漆黑的大學校園裏,我們的腳步聲空曠又清脆,今夜沒有月亮,空氣冰冷如許,可漫天星光燦爛,銀河貫穿蒼穹,靜美如珠光璀璨,熱鬧如人間街市。
“進入大學的第一天,醫學院的教授就對我說,你走吧,女人是不能做醫生的,你們根本承受不了那種壓力,讓女性從事這種行業是對醫學的褻瀆和對生命的蔑視……”詹妮弗的語調在冰冷的空氣中像靈動的風一樣,聽不出絲毫壓抑感,她輕笑道:“可我對他說,我是不會離開的,就算你用鞭子抽我,也不能將我抽出這個課堂,從此他無視我,連我的論文都不肯批閱……”
“最初我的成績不好,無論知識儲備還是反應速度,都和同學們相去甚遠,我也曾很失落,對自己很失望,可沒有辦法,既然走在了路上,就不能輕易回頭,我不求做到多麽優秀,但求不要如那位教授所言,將來成為一個草菅人命的女醫生。”詹妮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仰望著漫天星鬥說,“人類就像星星,渺小至極,但都可以散發出屬於自己的光芒,所以我深信著生命的意義。”
冷風呼嘯,吹過我的臉頰,帶來割裂般的刺痛感,可我心中火熱柔軟。難怪很少在宿舍裏看到詹妮弗的身影,原來她是一顆在黑暗中默默發光的星星啊,沉默安靜,毫不起眼,但又生機盎然,像啟明星一樣帶給別人前進的勇氣。
宿舍樓已經熄燈了,然而門上還亮著一盞老舊的汽燈,幽幽的火苗在黑暗中晃動,指引我們前進。我們敲了一會兒門後,打著哈欠的舍監走出來,她看了我們一眼說:“看來你今晚有了一個同伴啊。”
詹妮弗笑道:“以後還要勞煩您為我們留門。”
舍監揉揉眼睛說:“如果是為了學習,不管多晚都給你們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