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七章

我來到大學招考報名處,一個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圈問:“您是斯科蒂沃女士推薦的那位小姐?”

“是的,先生。”

“你要報考法律專業?”

“是。”

男人不讚同地搖搖頭說:“法律是非常嚴肅的學科,對女性來說也許過於複雜,我提議您報考音樂、繪畫等學科,在這些專業裏,你還能遇到誌同道合的女同學。”

“我不能選擇法律專業嗎?”

“你當然能,我隻是提出適當的忠告,畢竟女性缺乏邏輯思維能力,且不能承受沉重的精神壓力,我們普遍認為法律等學科不適合女性學習,如果最後不能畢業,對您而言想必也是很糟糕的事吧。”

“請問我可以報考嗎?”

男人透過他的水晶眼鏡,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當然可以,但最後能否被錄取可就很難說了。”

“謝謝先生,請為我報名吧。”

幾天後,我參加了大學法律係的統一考試,整個考場裏,我是唯一的女性,我受到的關注不下於動物園裏的珍獸。

之後我回到旅館,等待考試結果。

父親是閑不住的人,他最近早出晚歸,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見我總是一臉憂慮,他鼓勵我出門走一走,還說要帶我去見識一場盛事。

我跟他乘坐城市電軌出門,結果發現大街小巷都掛滿了鮮紅色的鷹旗和宣傳海報,馬路上偶爾會跑過一隊隊臂套袖章的葳蕤黨隊員,他們穿著統一的灰色軍大衣,腳穿厚重的黑皮靴,在大街上發放傳單。

然後我在城市中心一座廣場上看到了令我終生難忘的場景,葳蕤黨的黨魁蘭斯特希爾頓在這裏舉行了一場公開演講。

一座像馬戲團似的巨大帳篷裏坐滿了人,到處懸掛著鮮紅的鷹旗,觀眾們興奮且期待地等待著,每個人都有著極高的熱情,台上的樂隊演奏著振奮人心的進行曲,人群從門口湧入,每個人都被塞了一本工人黨的宣傳小冊子。

不久後,入口處傳來‘萬歲’的呼聲,一位身材高大,金發碧眼的中年男子,在兩隊年輕護衛的護送下,迅速走入場內,登上了舞台。人們興奮地起身,高舉著手大喊‘萬歲’,他們甚至踩在板凳上歡呼,掌聲如雷鳴一般。

那位中年男子正是蘭斯特希爾頓,他向眾人鞠躬,然後舉起一隻手,向各個方向行了個軍禮,場上的呼聲瞬間像是要掀翻屋頂,直到一陣犀利的號角聲響起,現場才安靜了下來。

蘭斯特站在舞台中央,用一種緩慢而有力的語調開始了演講,他沒有用手稿,犀利的語句就從他口中噴薄而出,我不得不承認他極具煽動性,我的心隨著他的每一句話,每個揮手的動作而起伏,時而憤慨,時而激動。講到動人處,我想跟著落淚;講到苦難時,我跟著叫嚷;講到希望時,我大聲歡呼。就好像在這種場合下,我的心已經不受控製,隻能跟著成千上萬觀眾一齊為台上的演講者神魂顛倒。

在觀眾的歡呼聲中,兩隊約數百人的灰衫軍扛著旗幟,手行軍禮,踢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走入會場,鮮紅的旗幟上用金線繡著老鷹,他們像古代的騎士一樣,用手中的旗杆一下下撞擊地板,發出震撼的聲音,隨後全場的觀眾起立行禮,一齊高呼‘萬歲’,‘萬歲’。

這場麵太震撼了,如同古代神聖的宗教儀式,觀眾們神情肅穆,或眼含熱淚,或激動狂熱,連我也被這情境感染,起身跟著歡呼……

……

幾天後,我接到了聖安慕斯大學法律係的來信,他們邀請我參加麵試。

麵試的那個早上,天霧蒙蒙的,太陽散發著淺黃色的光芒,看不清輪廓,風很大,天邊的白雲像奔騰的駿馬一直向西飄去。淺淺的天光灑在墨綠色的苔蘚上,灑在不遠處淺藍色的湖水上,灑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幾隻寒鴉鳴叫著飛過半空,更給秋日增添了幾絲寂寥的氣息。

麵試處的長廊裏,麵對麵坐著兩排人,一位身材消瘦,完全禿頂的先生宣布說:“今天進行法律科第五場麵試,被叫到名字的跟我進來,其他人在此等候。”他掏出一張紙看了眼,喊道:“馬爾科·桑德斯。”

一位身穿深棕色正裝,打著領帶的年輕先生起身,深吸了口氣,走進考場,而其他人都默默鬆了口氣。

走廊裏安靜極了,安靜到隻能聽到緊張而沉重的呼吸聲。

“這位女士,跟您打聽一下,麵試困難嗎?”一位先生忽然跟我搭話,其他人也紛紛把視線對準了我。

我搖搖頭說:“抱歉,我也是第一次參加麵試,所以不太清楚。”

“什麽!麵試?你不是這裏的辦公人員嗎?”

“不,我也是來參加麵試的。”

“法律係嗎?”

“法律係。”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更多了,場麵一時冷下來,沒過多久,房門又開了,考官先生走出來說:“安妮·納西斯。”

我心頭一跳,立即起身。

“是你嗎?”考官看向我的眼神非常玩味。

“是的,先生,我是安妮·納西斯。”

考官擺擺頭,示意道:“請進,這位小姐。”

我的心髒跳動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比上次站上舞台當眾唱歌還要緊張,短短幾步路而已,我卻好像走過了一段驚險的獨木橋殪崋一樣。

房間裏擺著一張長桌,長桌後坐著三位考官,我向他們行禮後,就在對麵一張凳子上落座了。

主考官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留著小胡子,頭頂全禿了的先生,他率先開口說:“安妮·納西斯小姐,請問您從哪裏來?”

我的簡曆裏有詳細的家庭信息,但考官有此一問,我便如實回答道:“我來自巴巴利亞新城區,祖輩是農民,父輩是工人。”

“請介紹一下你自己。”

我詳細地說了自己的求學經曆,所擅長的學科,以及在學校獲得的榮譽。

一位黑發考官說:“納西斯小姐,我們看了您的成績,您在凱琳斯特高中所教授的十幾門學科中皆取得了優秀的成績,這很難得,我們認為您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年輕女性。推薦信裏您的老師也給了您很高的評價,尤其您的引薦人還是斯科蒂沃女士,作為近年來我們大學關係密切的捐贈人,我們非常尊重以及肯定這位女士的推薦,但在此我們還要多問您幾個問題。”

“是的,先生。”

“您認為大學教育能為您帶來什麽好處呢?您將來又打算做些什麽呢?”

幾隻鳥兒撲棱著翅膀飛過窗口,掠過跳動的小小的影子,和淺淡的日光一起映照在我身上,此時我已經不再緊張,心中甚至還有些悸動。

我是來自一座貧窮小縣城的安妮,我的家鄉混亂又愚昧,我的家庭平凡且破碎,而這樣的我卻在叩響著大學校門了,許多新城人連想都不曾想過的經曆,我卻在日複一日的平凡學習中一步步實現了,這一切仿佛是偶然的,卻又不是偶然……它像一粒種子,來自最初視察學校的那位女科學家,然後在老師的鼓勵和引導下,在斯科蒂沃女士等人毫無偏見的教育理念下,終於生根發芽了。

它不再是單純的想找一份工作,想養活自己,它已經變成了我與自己備受歧視的世界抗爭的決心。

想到這裏,我看向考官:“您剛才問我從哪裏來,抱歉我回答的不對,我可以重新回答下這個問題嗎?”

主考官點點頭:“當然可以。”

回想著自己的經曆,我第一次對外人吐露出心聲,吐露了一些壓抑在心底許多年的話。

“我來自巴巴利亞一個貧窮的地方——新城,通往新城的道路上有一座橋,橋的另一邊住滿了妓女,裏麵有我的鄰居,我認識的人,有的甚至曾是我的同學。當家庭破產,一切無以為繼後,那裏便是許多新城女性的歸宿,而家庭破產何其簡單,一次失業,一次糧價波動,一次賭博,甚至隻是多喝了幾瓶酒,都可能導致破產,而最終為此買單的不是別人,正是家裏的女人。”

“我來自一個擠滿了工人的社區,社區裏的男人們每天要重複十幾個小時的單調工作,這麽長的時間,這麽沉重的工作讓男人們壓抑又暴躁,所以妻子們必須小心翼翼,因為也許隻是呼吸聲太重了,她和她的孩子們就會遭到丈夫凶狠的毆打。我們居住的板樓隔音性很差,曾有一個女人慘叫了一夜,卻連個前去問候的鄰居都沒有,她被丈夫打死了,屍體在屋裏放了三天,發臭了才被鄰居們發現,期間她的兩個孩子一直陪伴著這具屍體。”

“我來自一個不尊重知識,認為上學沒有用的地方,孩子們中學時就輟學了,我是班上唯一一個讀高中的人,而我曾經的女同學大都嫁人生子了,她們重複著母親、祖母的道路,在隔音差的板房裏挨打,偷偷哭泣。我還有一個名叫伊麗莎白的同學,已經在花一樣的18歲難產死了,她丈夫竟然在她大著肚子的時候毆打她。”

“但我還來自一個仍然仰望著希望的地方,我的中學老師告訴我,一個榜樣的力量是無限的,而我就是這個榜樣,他希望有一天,能在課堂上告訴我的學弟學妹們,他們有一位學姐,和他們一樣出身新城,一樣平凡普通,可現在她已經上大學了,她通過讀書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您問我大學教育能為我帶來什麽,請問這個可以作為答案嗎?我認為大學教育可以帶給我希望,帶給我改變命運的力量,同時也將這種希望帶給了更多仰望著希望的底層女性。”

說到這裏,我深吸了口氣說:“至於我打算將來做什麽,非常抱歉,我雖然已經高中畢業,但閱曆仍然淺薄,我隻是讀報紙時,看到律師幫助窮人打官司的故事後非常感動,便有了這樣的想法,抱歉我很無知,也很可笑,但我的確是抱著這樣的夢想前來的,謝謝。”

房間裏寂靜了許久後,其中一位考官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鏡說:“雖然您說了這麽多理由,我也非常感動,可我們這個專業迄今為止從未招收過女性,請問您對法律專業招收女性怎麽看待呢?”

“曾有一位哲人說,男性是孤獨的,在孤獨中創造文化;而女人是合群的,在合群中傳遞文化,所以我認為女性也有接受高等教育的現實意義。而大學從最初隻招納貴族,到後來招收寒門子弟,直至今日開始接納女性,這是它走在一切先進思想的前沿,始終包容與開放的體現。大學就像一個有著自己生命的人類,它既隨和又自尊,始終追尋著星光燦爛的極致真理,正因如此,它平等地看待每一個尋訪智慧的人,所以它也是這個世上最公平和包容的地方。”

考官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主考官起身,向我伸出手。

我也急忙起身,與他握手。

“謝謝您今天前來,納西斯小姐,我們會在幾天後將錄取結果寄到您所在的地址,請暫時耐心等候。”考官微笑著說。

“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參加麵試,非常感謝。”我低頭彎腰道。

“我們大學有一位先人曾言,強者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愛它,與它搏鬥,現贈與您,與您共勉。”

“謝謝您,先生。”

另一位考官也與我握手:“夢想不可笑,更不無知,頂多是年輕人無畏的誠心,願此心永恒。”

最後一位考官更是笑著說道:“很高興認識您,安妮·納西斯小姐。”

幾天後,我接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

我在旅館那漆黑陰冷的小房間裏高興地又蹦又跳,直到引來樓下一位女士破口大罵,爸爸不忿地跟她吵了起來,吼道:“我女兒要上大學了!大學!貴族老爺們才能讀書的地方!你算什麽東西,敢朝她大呼小叫!”

我丟臉極了,好不容易才把爸爸勸回房間,第二天,我們坐火車回到了巴巴利亞。

為了慶祝我考入大學,我們決定去一家高檔餐廳慶祝一下。

當天晚上,我們都換上了自己最體麵的一套衣服,然後步行去餐廳,在道路上,我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於是問威廉。

“那些是什麽?”

道路兩旁的商店櫥窗上,有的用油漆寫上了F·L的字母,油漆是紅色的,非常鮮豔醒目。

“哦,那是菲利斯人開的商店,前幾天商務局下了通知,所有菲利斯人的商鋪必須在玻璃櫥窗上標明F·L的字樣,也不知道搞什麽。”

街麵上寫了F·L字樣的店鋪有很多,以前我在報紙上讀過,菲利斯人都是移民,大約在一百年前,菲利斯人的國家滅亡了,民眾四散到了周圍各個國家裏,因為不能擁有土地,所以菲利斯人都經商,他們頭腦聰明,到處行走,結果很多都成了富商。

我們來到那家高檔餐廳門口,剛要入內,一位身穿灰色製服的道路警員忽然朝我們招手。

“嘿!你們是菲利斯人嗎?”他大聲問。

“不是的,有什麽問題嗎?先生。”威廉說。

“既然不是,為什麽要到菲利斯人的店鋪裏消費?你們不知道菲利斯人毀壞普國經濟,為富不仁,搶占本該屬於我們的一切嗎?”警員義正言辭地說。

“抱歉,我們不知道這是菲利斯人的店,我們這就走。”爸爸說。

“爸爸,我們是特意來慶祝的,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裏。”威廉頗有些無語。

“走吧,走吧,去別的店也一樣。”父親指著對麵一家餐館說,“那裏看上去也很高檔。”

警員說:“這就對了,上帝與普國同在,禮敬您先生。”他向我們行了個葳蕤黨特有的敬禮。

父親也特別自豪地舉起手:“也禮敬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