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我接到了凱洛林的電話。
她很擔心我昨晚是怎麽回家的,因為司機沒有送我。
“您別擔心,我安全到家了。”
電話那邊卻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猶豫該怎麽開口。
“安妮,我不知道這次找你幫忙是對是錯,晚宴上很多人都在打聽你。”
“打聽我?為什麽?”
“那還用問,當然是看上你,對你感興趣了,你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大姑娘了嗎?你長得這麽漂亮,有心人看到自然會打聽你,我不是愛拐彎抹角的人,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對這些感興趣嗎?想結交有地位的紳士嗎?”
這些話太**裸了,我不僅窘又羞,忙說:“不,女士,我隻是為了幫您而已,我並不打算……打算……”
“我明白,我早就跟他說了,他卻不信。你雖然是個家境一般的小姑娘,卻很有誌氣,日夜勤學不斷,必然早有了打算,不可能去劇團當演員明星的。你放心吧,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你的消息,也不會讓任何人去打擾你。”
“謝謝您,凱洛林女士。”
“謝謝你,安妮,能認識你這樣的朋友是我和盧卡斯的幸運。生活好的時候一切都好,隻有落魄的人,才能明白一份單純出自善意的幫助是多麽珍貴,謝謝你,義無反顧來幫我,真的謝謝你。”
掛了凱洛林的電話後,我也有些感慨,命運真是捉摸不透的東西。凱洛林想感謝我,而我想感謝她,如果沒有她請求我,我也不會見到斯科蒂沃女士,更不會抓住這僅有的邁入大學的機會。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像千絲萬縷的線,也許不經意觸動了某一根,就會帶來命運的改變。所以別人善意的付出最好給予善意的回報,這不僅僅是回報感情,更是對命運的敬畏之情。
這天我去市場買了很多東西,回家做了一桌大餐,爸爸和哥哥回家後都有些驚訝,爸爸還責怪我亂花錢。
“我不是說過了嗎?每周五買肉的餐費都省下來捐給國家,你怎麽還這麽破費。”
威廉卻很高興,主動找出珍藏的葡萄酒說:“偶爾吃頓好的也不錯呀,多虧您給國家捐錢的計劃,我們都很久沒吃頓好的了,再說最近店裏生意很不錯,我正想慶祝一下呢。”
夜晚溫馨的燈光下,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愉悅的笑意,我正思索著該怎麽宣布自己想去考大學的事時,威廉突然說:“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什麽事?”爸爸問。
“你們還記得福克斯肉店嗎?”
“當然記得,是往肉裏放毒藥的那家店吧,不是關門了嗎?”我問。
“是那家店,店老板前陣子聯係我了,他說他家的肉絕對沒問題,是別人誣陷他,他願意把所有的製肉配方交給我,前提是我願意雇傭他家以前的工人。”
“那家店不是菲利斯人開的嗎?他們的話也能信!你別叫他騙了!”爸爸大聲說。
“騙不了,我去看過了,都是香料製肉,什麽毒藥都沒有,店主雖然是菲利斯人,但做人做事很講道義,他怕員工們失業,生活無著,竟不惜把製肉的配方都給了我。這樣正直的生意人是值得信任的,所以我不僅打算雇傭他們,還打算和這位店主合作。他在這裏開店多年,進貨和出貨的渠道都很有一套,如果不是名聲臭了,他根本不需要與任何人合作。”
“他名聲怎麽臭的,必然是做了壞事,這種人躲著還來不及,你還要跟他們合作!”
“否定一個人要講究證據,我到處問過了,雖然人人都說他是奸商,謠傳他下毒害人,可根本沒有任何受害者,隻是附近一些討厭菲利斯人的家夥訛傳而已。”
爸爸沉下臉來,連飯都不肯吃了,冷聲說:“你這不是已經決定了嗎?還跟我們商量什麽。”
威廉無奈地歎了口氣,悶頭吃盤子裏的雞肉。
此時的氣氛有點尷尬,但如果再不宣布我的決定,這頓大餐就要浪費了,於是我放下刀叉,喝了口葡萄酒,深吸一口氣說。
“我要去首都,參加聖安慕斯大學的入學考試。”
父子倆都愣住了,一齊把視線轉向我。
我又說:“再過幾天,我就啟程。”
“等等,等一下。”威廉瞪大了眼睛問:“你說參加考試是什麽意思?你要去讀大學嗎?”
“是的,我獲得了一位女士的推薦,可以參加大學的入學考試了。”
“上帝啊!”威廉放下刀叉,把凳子搬到我身邊,興奮地說:“我都沒聽說大學開始招收女人了,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千真萬確。”我開心地說。
“你需要學費嗎?要多少?”
“我已經有一部分學費了,不夠的可以湊一湊。”
“你放心,學費我來想辦法。”威廉摟住我的脖子說,“這太棒了,我陪你去考試,你什麽都不用擔心,一定能行的,我就知道你不一樣,你會有一番成就的,你從小就那麽聰明,那麽努力……”說著他眼紅了,聲音觸動:“不可思議,我妹妹要上大學了!你是咱家鄉第一個讀大學的女人!”
我靠在他懷裏,也有些感動,威廉一直支持我念書,小時候見我在讀書,他就主動幫我做家務,上高中時,他陪我考試,把我送進城。而現在我想去讀大學,還沒有考試呢,他就要為我籌措學費……
“你太棒了,安妮,我為你驕傲……”
“我還沒參加考試呢,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一定行!一定行!”威廉激動地說。
一直沉默在旁的爸爸忽然放下酒杯,去了陽台。
“別理老頭子,他說什麽都別聽,你要去上大學,一定要去。”威廉說。
我點點頭,也起身去了陽台。
這個時節已經有些冷了,陽台上冷颼颼的,窗外的樺樹葉嘩啦作響,風一吹,明早的地麵會鋪滿金黃的落葉。
爸爸一個人站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我走上前去,輕輕叫了聲“爸爸”。
“你真的要去上大學了嗎?”他問。
“我隻是要去考大學,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我說。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轉過頭來,望著我說:“這些年,你很努力。”
晚風徐徐,樹影陰森,天幕中大片銀河光輝燦爛。此時此刻,我忽然想起媽媽離家後,自己被嘲笑被欺負的日子;想起爸爸喝醉吐滿地,我跪在地上擦洗地板的夜晚;想起做完家務,再讀書到深夜的寂寥;想起媽媽回來那天,我一個人跑去幫她們的無助……這句‘這些年,你很努力’的表揚,讓我升起了難以言說的委屈。
“那一年,你跟我說,會學著做飯,洗衣服,照顧好家裏,你還那麽小,我卻……爸爸很沒有用……從來都沒有跟你說過一聲……”黑暗中,爸爸一手捂住臉,發出了細微的抽噎。
淚水不受控製地溢出了眼眶,我靠在爸爸懷裏,任由自己哭泣。
沒關係,爸爸也隻是普通人,當生活不易的時候,也會逃避,我最高興的是,自己堅持到了現在,而一切都變好了,所以那些受過的委屈也都消融了。
過後,我們回到客廳,爸爸宣布說,他要陪我去首都考試。
“你們兩個?”威廉不太放心地說,“還是我去吧。”
“我怎麽了!”爸爸扯著嗓門說,“你又要雇工人,又要跟人開店,還要送妹妹上大學,你那麽牛,還要我們幹什麽!”
威廉好脾氣地搖搖手說:“聽你的,都聽你的。”
幾天後,我和爸爸登上了前往首都普林格勒的火車。
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和那麽多人擠在一個車廂裏,感覺有點興奮。然而從巴巴利亞到普林格勒,火車要跑十幾個小時,等下了火車,那‘吭哧吭哧’的火車響聲簡直像雕刻在了腦海裏一樣。
於是我在昏昏沉沉中與我們國家的首都相遇了,她美得讓人驚歎。那種感覺很奇妙,仿佛刹那間就愛上了這位充滿魅力卻又飽經世故的美人,你憧憬她的一切,忐忑地想靠近她,卻發現她視你如塵土,讓你心動又苦澀。
巴巴利亞是工業化大城市,最古老的建築也不過幾百年,而在這裏,到處都是幾百年前的古典建築。古樸的街道上落滿秋葉,在清晨的薄霧裏顯出一種靜謐的色彩。北方的冬天來得有些早,哥特式建築尖尖的塔樓上都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連鍾樓上的時鍾也被霧氣包裹住了,看不清時間。街道兩旁有匆匆路過的路人,都穿上了呢子大衣,帶著圍巾帽子,幾輛新式敞篷式轎車緩緩駛過街道,對橫穿馬路的小孩子發出鳴笛。
“幸虧我們帶了厚衣服。”爸爸搓搓手說:“北方太冷了,我們先找地方落腳吧。”
我們乘軌道電車來到大學附近,找了一家下等旅館。說是旅館其實不過是民居,他們把自家的樓房改建成一間一間的小隔間,租給來普林格勒討生活的外地人,收的費用很低,一個月隻要兩金幣,還會每天給你提供一份簡單的土豆湯。
為了省錢,我們隻租了一個房間,裏麵非常簡陋,有兩張單人床和一個衣櫃,屋裏陰冷潮濕,透過狹小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麵高高的建築群,建築風格很類似,都有尖尖的屋頂和刻著神像的牆壁,那濃厚的宗教意味,古典得仿佛活在中世紀。
這個晚上,睡在那張略有些搖晃的單人**,我失眠了,這張床有股濃重的黴味,床單上還有些黃黃紅紅的詭異痕跡,棉被很潮濕,裹在身上很久都沒能暖和起來,隔壁床的爸爸卻睡得很香,呼嚕聲像天雷一樣。
第二天,用過早餐後,我和爸爸分頭離開了旅館。我要去拜會一位許久不見的友人,而爸爸要去參觀普國皇宮。
“你不去看皇宮嗎?”爸爸說,“機會難得,不如去逛逛。”
“以後吧,我要見個朋友,如果今後在這裏上學,還要承蒙她照顧。”我說。
“那好,你小心點,別走丟了。”他像囑咐小孩子一樣叮囑我,“記住旅館的位置,走丟了就叫警察送你回來。”
我和父親分手後,就獨自坐車來到了一處高檔住宅區,這裏所有的住宅都是單獨成棟的豪宅。要知道這裏可是寸土寸金的首都,在城區擁有別墅已經不是普通人的級別了。
我要拜會的人正是薩沙·戴維斯小姐。
自從幾年前我們在墨尼本的沙灘分手後,就一直有書信來往,我知道她身份高貴,家庭富有,遂不願意拿自己生活上的瑣事與之交流,大部分時候,我們隻談論文學和哲學,即使如此,我也經常拜倒在她強悍的邏輯思維能力下。
這些年我們一直有聯係,上次我在信中提了自己要考大學的事,結果薩沙來信,強烈要求見我一麵。
我按響鐵大門外的門鈴後,一個男仆引著我穿越花園,來到別墅正門,那裏薩沙已經早早等候我了。
她迎上來,擁抱了我一下說:“親愛的,終於見到你了。”
薩沙嘴角掛著矜持的微笑,行動不緊不慢,不過分熱情,也沒有絲毫冷淡,她就像淑女教科書裏走下來的女人,說話溫文爾雅,一舉一動都優雅得體,是個標準的貴婦。然而跟她通信兩年多的我知道,這端莊安穩的外表下,究竟有一顆多麽不凡的心靈。
“來見見裘恩吧,他剛剛睡下,我們動作輕點。”薩沙帶我走上樓。
裘恩是薩沙的兒子,今年剛滿一歲,他躺在潔白的嬰兒床裏,睡得像個小天使。
“他真漂亮。”我握住他的小手,輕輕吻了一下。
裘恩有著柔軟的棕色卷發,雖然睡著了,可我知道他像他母親一樣,擁有一雙蔚藍的大眼睛。
“我愛他勝過生命。”薩沙說,“在生育他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深愛一個人。”
因為怕吵醒裘恩,我們來到了兒童房的小客廳裏,一位年輕女仆為我們端上了紅茶和點心。
“你什麽時候考試?”
“一周之後。”
“那不如住在我這裏吧,有人照顧你,我也放心。”
“還是不必了,父親陪著我呢。”
薩沙也不勉強,點點頭說:“有任何需要,都請你告訴我,如果聖安慕斯大學沒有錄取你,而你又沒有放棄上學,我會支持你考別的學校。如果學費和生活費不夠,我會幫你出。安妮,我希望你明白,我很為你驕傲。”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笑意望向我。
雖然我們相處不多,可我知道薩沙是那種安靜低調,甚少表露情緒的人,這樣的誇讚,已經算是盛讚了,我不由感動道:“謝謝,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就貿然來了,我想試過總比沒試過強,希望之心猶如冬日之火。”
“滅之如絕生命。”薩沙說。
我們對視了一眼後,彼此露出微笑,這是我們曾經討論過的詩句,雖然沒有相處過多久,可在一起的時候,竟然沒有半分陌生的感覺,這真得很不可思議。
“對了,你要報考哪個專業?”薩沙問。
我把紅茶放在茶幾上,望著她藍色的雙眸,堅定道:“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