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三十八章

回來的第二天,我開始在哥哥的肉店裏幫忙。

我們離開的這段時間裏,他招收了幾位工人,還和那位菲利斯商人合開了一家新店。

合資人姓霍普,他四十歲左右,聲音渾厚溫柔,個頭不高,但身體強壯有力,一個人就能扛起一頭豬。我與他相處了短短一天,就發現這位先生為人處事很有章法,他行事公正,工作認真,對雇員寬厚慷慨,對顧客熱情有禮,完全不是傳言中在食用肉中下毒的黑心商人。

他還在幾年前的戰爭中,為普國征戰過疆場呢,是個很勇敢堅毅的男人。幾個月來,他先是被汙蔑成黑心商人,繼而被迫關店,別處新開的店也被潑糞刷油漆,生意漸漸難以為繼。雖然被唾罵,被當眾侮辱,可他沒有沉浸在痛苦中,就此沉淪,而是積極地為雇員們找新工作,找靠譜的合資人展開新事業,他想用實際行動,讓大家知道他是個良心商人。

威廉告訴我,新店開業之後,霍普先生就想出了很棒的經營點子,他把肉作坊建在了玻璃罩內,讓顧客能親眼看到製肉流程,工作人員全都穿著幹淨的白色製服,包著頭發,帶著口罩。這種做法取悅了顧客,店裏生意特別好,營業額持續上升,開業一個月的時間就賺到了過去一年都賺不到的收入。威廉很激動,他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店裏,看他這麽熱情,我也有空就去店裏幫忙。

這天中午我正在後麵幫忙醃肉,忽然有人走進來告訴我:“安妮小姐,外麵有一位先生找您,您不在的這段日子,他來過好幾次了。”

我出門一看,等在外麵的竟然是在狄修斯劇院工作的約翰先生,他一見我就興奮地迎上來,微微一彎腰道:“終於見到您了,納西斯小姐,要見您一麵可太不容易了。”

“您好,約翰先生。”我好奇地望著他,也不知道這位有過一麵之緣的先生著急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冒昧來拜訪你,希望您不要介意。”

“有什麽事嗎?”

“有很重要的事,我可以請您喝杯咖啡嗎?”

我穿著油膩的圍裙,頭戴一頂可笑的帽子,手上沾滿香料和鹽巴,實在不宜出門見客,於是說:“您先去斜對麵的咖啡館坐坐,我收拾一下,很快就過去。”

我們在咖啡館一個靠窗的位置麵對麵坐下後,約翰先生叫了兩杯咖啡。

當冒著嫋嫋熱氣的咖啡端上桌後,他才開口說:“要打聽您的住址真不容易呢,我求了凱洛林女士很久,都沒能問出您的消息。”

“那您是怎麽找到我的?”

“多虧凱洛林女士的司機,我從他那裏打聽到您的地址後,就迫不及待來找您了,前幾次您都不在,所以一直到今天才見麵。”

“您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知道嗎?自從您在舞台上驚鴻一現,很多先生都被您吸引了,簡直是一見鍾情,他們紛紛打電話給我,想結識您。”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很抱歉,我恐怕不能……”

“對不起小姐,我冒犯到您了嗎?”約翰先生急忙說:“請不要介意,因為我工作的關係,所以說話有些直接,希望我剛才的話沒有讓您產生誤會,請容我重新介紹一下自己,我是狄修斯劇院的團管,負責聯絡商演和各種門麵工作。”

他遞給我一張名片,不但是粉紅色的,還帶著香味。

“我認為您具有非凡的才華,上帝不但賦予您如此美貌,還賦予了您天籟般的嗓音,您這樣的美人不應該屈居在一家卑微肮髒的肉店裏,披著油膩惡心的圍裙,每天從事沉重又繁雜的勞動,這雙白嫩纖細雙手還要處理汙穢血腥的生肉,上帝啊!看到您剛才的模樣,我簡直痛心疾首!”

“那個……我家的肉店其實特別幹淨……”

“您是天上璀璨的明星,理應站在萬人矚目的舞台上,受人歡呼祝福,被人歌頌追捧。無數尊貴的紳士會為了您一個青睞的眼神,而送上大把的金錢和貴重的禮物。您會像貴婦人一樣受人尊敬,住在光鮮亮麗的豪宅當中,被鮮花和奴仆環繞,您當擁有數不盡的漂亮衣裙和金銀珠寶,從此您的手指將不沾春水,拿過最重的東西也不過是一杯紅茶。仆人將為您服務一切,像對待公主和女王陛下一樣,卑微地仰望您。”

約翰先生用詠歎式的腔調訴說著這一切,誇張如同戲劇台詞,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特意背誦過了,這麽複雜的長句,他竟然說得那麽流利,我聆聽的過程中,整個人都呆滯了。

“謝謝您先生,您太誇獎了,可我從沒想過進劇團工作。”

“為什麽?您要留在這肮髒的肉店裏嗎?我不得不說這就像鑽石滾落泥沙,純粹是暴殄天物,您不該糟蹋上帝賜予您的美麗容顏,又或者……您根本瞧不起我們這份職業……”

“不,先生,我隻是要去念大學了。”

“念大學?女人也能念大學?”他這次當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嘀咕道:“你竟然有這麽高的學曆……”

“從三年前,我們普國的大學就開始招收女性了,今年我也有幸被一所大學錄取。”我誠懇道,“我沒有任何瞧不起您工作的意思,事實上,那天在舞台上,聆聽著來自四麵八方的掌聲,我也很驕傲很自豪,很享受那種備受矚目的感覺。我認為所有登台的女性都耀眼極了,她們自信漂亮,站在閃亮的舞台上,通過努力工作主宰自己的人生。我怎會瞧不起她們呢,相反我很佩服她們,她們是新時代的女性,過著許多女孩向往的生活。隻不過我有了別的選擇,所以不能答應您的要求而已。”

約翰先生茫然地說:“原來如此,難怪凱洛林女士不肯把你的事情告訴我。”

“感謝您這麽看重我,抱歉讓您白跑一趟。”

“恕我直言,大學生並不稀罕,我們劇院也有從音樂學院和美術學院畢業的高材生,而這些人仍需要一份工作養家糊口,說實在的,他們賺的生活費根本不值一提,更不用說社交圈子了,您還太年輕,也許不明白人際關係的重要性,有時候人脈比努力更重要,你寒窗苦讀十載,卻不如某些人的一句話管用,您明白嗎?”

我感到鬱悶,這位約翰先生大概是在劇團待久了,所以比一般人更加崇拜金錢權勢,也更容易把女性物化,大概他所生存的圈子裏,這種交易就是日常吧。

他一臉誠懇地說:“我隻想告訴您,您年齡還太小了,根本沒有真正踏入過社會,所以看待問題不夠成熟。如果您知道想要結識您的先生們都是什麽地位的人,究竟多麽有錢有勢,您就不會拒絕我了。”

“約翰先生,既然話說到這裏,我想向您打聽一個人,您知道您劇團裏的阿格萊亞女士嗎?”

“阿格萊亞嗎?當然知道,她年輕的時候是我們劇團裏的大明星。”

“她曾暗指宴會是一處獵場,既是我們女人的獵場,也是男人的獵場。”

“阿格萊亞很有語言天分,她形容得恰到好處。”

“既然阿格萊亞曾是劇團的明星,又那麽美麗動人,還深諳狩獵與被狩獵的規則,為何至今仍是一個小小的舞蹈演員呢?”

約翰歎了口氣說:“這都怪阿格萊亞不謹慎,她年輕時是劇團的台柱,追求她的男人如過江之鯽,後來她被一位有錢有勢的紳士包養了,不再上台演出,每天過著普通人想象不到的奢侈生活,簡直揮金如土。可她實在是太揮霍了,還有一些不太體麵的小愛好,離開了情夫後,很快入不敷出,便又回來了劇團,但我相信安妮小姐您這樣聰慧的女性是不會落到那種境地的。”

“我不會嗎?未必吧。我總覺得導致阿格萊亞女士每日揮金如土的原因,並非愚蠢,而是無聊。”

“無聊?”

“倘若有一天我住在光鮮亮麗的豪宅中,每天喝茶看戲,無所事事,我將會變成一個穿著奢華衣裙,戴著昂貴珠寶的漂亮娃娃,隻能靜坐在那裏等候一個男人偶爾想起時的臨幸,請問那時我的人生還剩下什麽呢?我想大概就像擺在豪宅裏的古董一樣,雖然珍貴美麗,卻不過是件落滿了塵埃的擺設,您說對嗎?”

“有多少人正希望每天不用工作,無所事事,我也希望一覺醒來就變成億萬富翁,從此奢侈地享受人生。”

“就算您成了億萬富翁,也不會無所事事,您會找一些屬於億萬富翁的事情來做,而不是像籠中鳥一樣喪失自由。我也想像您一樣,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事業,並為之奮鬥,而不是十幾歲時就老死在錦衣玉食的籠子裏。如果您也把女性當人看,而不是物品的話,應該能明白我在說什麽。”

約翰先生與我對視良久後,抿了口咖啡說:“看來我們是沒辦法達成共識了,我希望有一天您辛苦工作卻仍為金錢苦惱時,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畢竟這是個擺在您麵前的大好機會。”

我不再說什麽,取出一枚銀幣放在桌上後,離開了咖啡館。

臨去大學報到的前幾天,我回到新城,先向安泰老師報告了被大學錄取的消息,又來到媽媽工作的喬納森酒館,向她和貝拉辭行。

酒館裏挺熱鬧,還有拉手風琴的歌手在演唱民謠。

我告訴媽媽自己被大學錄取了,過幾天就會離開巴巴利亞,前往首都求學。

媽媽整個人愣住了,半天後才結結巴巴地說:“上帝啊,安妮,你……你……”然後她哽咽了,牽著我的手大聲對酒館裏的人說,“嘿!你們聽我說,我女兒要上大學了!去首都上大學!”

酒館裏寂靜了一瞬後,人們紛紛向我表達了祝賀。

“好樣的!”

“做得好!”

“女士,您有個好女兒!”

酒保先生鼓了鼓掌,揚聲說:“這一輪店裏請了,我們來幹一杯,祝賀納西斯小姐為我們家鄉爭光。”

酒吧裏響起歡呼聲,酒保在我麵前放了個空杯子,倒上一點酒說:“隻是很淡的香檳,您也來一點吧。”

我見大家紛紛向我舉起了酒杯,也不再含糊,跟著舉起來。

酒保對我說:“祝您學業有成。”

“謝謝。”

“好姑娘,加油幹!”

“謝謝。”

我看大家都喝了酒,也一橫心,仰頭喝光了,然後咳嗽起來。

酒吧裏響起了善意的笑聲和掌聲。

這天,媽媽拉著我向每一個她認識的人炫耀,她女兒要去讀大學了。

直到傍晚,我才回到新城的家裏,因為很久沒回來了,就去隔壁梅麗莎家坐了坐。

“你讀了大學後,還會回來嗎?”梅麗莎望著我,神情有些落寞。

“當然還會回來,這裏是我的家鄉。”

相比於莉莉安,梅麗莎才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年幼時我們天天在一起,玩布娃娃和各種幼稚的遊戲。隻是梅麗莎從沒上過學,所以進入高中後,我們的來往就斷了,畢竟她連書信都不會寫。因為長時間不聯係,有些生疏,我和她聊了一會兒家常後,便無話可說了。

而她又把話題扯到了喬納森家的雙胞胎身上:“你最近見過他們嗎?”

我不太想談論喬納森家的事,便撒謊說:“沒有,他們的身份不一樣了,已經不是我們能隨便見到的人了。”

“是這樣嗎?”她消沉地垂下了眼眸。

這時,梅麗莎的媽媽推開門,給我們端來了一疊秋李子,她臉上掛著淡淡地笑容說:“安妮,10月份的時候,你還能回來嗎?”

梅麗莎的母親常年被丈夫毆打,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你很少看到她麵露笑容的時候。

我好奇地問:“有什麽好事嗎?”

她看了自己女兒一眼說:“如果能回來就好了,剛好趕上梅麗莎的婚禮。”

梅麗莎抬抬嘴角,露出一個有些苦澀的笑容後,緩緩垂下了頭。

之後,我在她媽媽喋喋不休的叨念中得知,梅麗莎將嫁給一個家具廠的工人,對方三十多歲了,老家有大片農田,很富裕,還是獨生子,為人敦厚踏實,隻是妻子在生第三胎的時候難產死了,後經媒人介紹,與梅麗莎定下了親事。

那個男人比梅麗莎大16歲,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女兒,也不知道她母親究竟對這樁婚事滿意在哪裏。

她母親離開後,我問梅麗莎:“你見過他嗎?”

“見過一麵。”

“人怎麽樣?”

梅麗莎搖搖頭:“不知道。”

“那你為什麽要答應?”

“我沒有答應,父親做了主,因為他家會幫我家償還一些欠款。”

小時候我曾跑到朱麗葉姐姐家,勸她逃跑,年幼的我以為逃掉就安全了,我不懂她為什麽不敢逃,明明都要被賣掉了啊。長大後我明白了,大家隻是把一切寄托在了僥幸上,不真正掉入深淵,就不肯承認自己已經步入絕路。甚至她們在深淵中掙紮的時候,還在僥幸一切都會漸漸轉好,不會更糟了。

我見不得梅麗莎的淚水,於是說:“其實城市裏有很多女孩子,都是一個人在外麵打工的,哪怕在餐館端盤子,都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我不能這樣,我跑了,爸爸媽媽可怎麽辦?”

聽她這麽說,我隻得閉上了嘴,因為我尚負擔不起鼓勵她反抗的後果。

可是這天晚上,梅麗莎又來找我,她告訴我,想去城市裏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