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五章

我在花邊新聞上讀過安竹拉·斯科蒂沃女士的事。

她今年48歲了,在國王被趕下王位前,她還有女爵爵位呢,是一位超級富有的女繼承人。三十年前,18歲的女爵豔名響徹整個社交圈,當時幾乎數得上名號的未婚貴族青年都追求過她。

女爵曾談過幾次戀愛,但都不了了之,最後一次戀愛還鬧出了醜聞,因為即將談婚論嫁的男子偷偷出入高級娼寮,幾年後的某一天,她忽然宣布自己將終生不嫁。

因為沒有結婚,所以父母留給她做嫁妝的遺產不能被隨意取用,絕大部分隻能存入銀行。雖然沒有結婚生子,可她的生活依然多姿多彩,她從商賺錢、到處旅行、熱衷慈善、廣交友人,最讓我欽佩的就是她對女性教育的鼓勵和支持了,許多年間,由她牽頭開辦的各類女校就有二十多所,這也是我鼓起勇氣來見她的根本原因,我想,這樣一位女性或許不會拒絕我的請求。

斯科蒂沃女士問了我的學業,還當場考校了幾個話題,她涉及的範圍很廣,從語言文學到社會政治,從哲學辯證到數學邏輯,她提的問題我隻能回答一小部分,因為大部分她涉及的書籍我都沒讀過。

盡管我回答得磕磕絆絆,斯科蒂沃女士卻很滿意,她當場寫了份推薦書給我,還說她會在今年的推薦名單上添加我的名字。

“推薦隻是推薦,你仍然要參加大學錄取考試,不過關就不會被錄取,你明白嗎?”她問。

“是的,女士,我會盡全力準備這場考試。”我認真地說。

“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今年沒被錄取也沒關係,明年我仍然會為你寫推薦信,直到你考上為止。”她又給了我一張名片和一個電話,“有任何需求,聯係我。”

至此,時間已經不早了,斯科蒂沃女士要向大法官夫婦告辭,我也準備換衣服回家了。

然而,穿過宴會大廳的時候,我還是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黑加爾·喬納森先生麵帶微笑地走到了我麵前,他仿佛特意在等我,因為此時宴會廳裏已經沒有多少賓客了,比爾、海涅和邁克卻都在,他們站在不遠處,視線露骨地盯著這邊。

“安妮·納西斯小姐,好久不見,您最近好嗎?”黑加爾先生十分嫻熟地牽起我的手,彎腰吻了一下。

這個動作嚇了我一跳,雖然經常看到女士被吻手,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呢,以至於我倉惶地抽回來,下意識地摩擦了下手背。

也許我的做法逗笑了他,黑加爾先生藍色的眼眸裏含著某種愉悅的情緒,笑道:“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為了能和你說句話,我特意等到了現在,希望沒有驚擾到你。”

他表現得太有紳士風度了,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仍然對我這樣一個小姑娘保持彬彬有禮的態度,說實話,我有些受寵若驚,忙回禮說:“不知道先生您有什麽吩咐。”

一隻戴白手套的手忽然伸向我,黑加爾先生微微彎腰,嘴角掛著淺笑:“我有這個榮幸,請你跳支舞嗎?”

我很驚訝,猶豫道:“是……是不是有點晚了,大家都離場了。”

“別擔心,晚宴會持續到第二天早上,如果晚了,我會派人送你回家。”

他的手一直伸著,我知道這是不容人拒絕的意思,於是小心地握了上去。

樓上的樂隊在演奏《月光曲》,那是一支非常緩慢柔美的曲子,伴隨著舞步也有點緩慢纏綿。我盯著黑加爾先生胸前的鑽石領夾,心中不由得焦慮起來,他要和我說什麽呢?胡思亂想半天後,我悄悄抬眼看了他一下,結果發現他正微笑著垂眸看我。

“上次見你是在兩年前吧,因為你一直拒絕,我至今都沒能好好感謝過你。”他說。

“怎麽會,我早就收到了您的禮物。”

“那時候你似乎一邊上學,一邊當女仆吧,現在畢業了嗎?在做什麽?”

我雖然拿到了大學推薦,但還沒有通過考試,也不好說自己要去讀大學,於是說:“之前打算去當小學□□。”

“那今晚怎麽在這兒?海涅還以為你做了女明星呢,剛才就甩下了他的女伴,非要在這裏等你。”黑加爾先生的嗓音低沉又溫柔,聽不出任何不悅的語氣,我心裏卻咯噔一下。

邁克說過,海涅曾提出要跟我結婚,被黑加爾先生否決了,海涅還甩下了今晚的女伴,非要在這裏等我……

“我和海涅先生沒有任何聯係,我發誓,上次見他還是一年前……”我忐忑地說。

“嗬嗬……”黑加爾先生笑道,“我沒有任何責怪你的意思,無論海涅做什麽都跟你沒關係,而且我還要請你原諒,我有這麽個不省心的兄弟。”

“恕我直言,我和海涅雖然是中學同學,可我們並不熟,根本沒說過幾句話。”

“那他為什麽想娶你呢?”

我臉頰一熱,窘迫道:“我……我不知道……可我真的沒有接近過他。”

“那你覺得我該答應你們結婚嗎?”

“當然不該,請您相信我,我們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黑加爾先生又發出了一陣低笑,他胸膛微微震動,向我傾身說:“知道嗎?很久以前,我也對你的朋友問過這個問題,你猜她是怎麽回答的。”

他靠得很近,呼吸灑在了我耳邊,低語中‘你的朋友’幾個字打在我的心房上,像擂鼓一樣沉悶。我忽然意識到,他說的是莉莉安。

也許我沉默了太久,他又靠近了一點,在我耳邊說:“她當時也告訴我,她和比爾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不由得抬頭看他,他始終是笑眯眯的,連眼神都帶著和顏悅色的意味,隻是在帶我轉圈的過程中,用一種涼涼的口吻說:“事實上,我對她沒什麽興趣,奈何她太主動,我想給比爾看看,他想娶的女人到底是什麽樣子,所以就包養了她。”

我不知道真相如何,可此時我的心底一片冰涼,我想起了孤注一擲,把一切都壓在這個男人身上的莉莉安,想起了和她打架那天,她飲下的苦酒和不安的眼神,這一切隻換來‘我想給比爾看看,他想娶的女人到底是什麽樣子’嗎?

“不是的!黑加爾先生,莉莉安是非常在意您的,她很愛您。”我衝動地脫口而出。

“是嗎?你怎麽知道?”

“您還記得嗎?為了感謝我,您曾贈送我禮物,當時她誤會了,還跟我發脾氣,如果不是在意您,她怎麽會那麽難過呢?”

黑加爾先生不再微笑了,他深藍色的眸子緊緊盯著我,用很低沉的聲音說:“她誤會了嗎?也許她沒有誤會,是你誤會了呢……”

這句話意味深長,我愣愣地望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黑加爾先生卻忽然轉移了話題,他說:“因為你接二連三拒絕我,而且似乎有些怕我,我也就不再接近你了,想著哪一天,你真正有需要的時候一定會來見我。”

“我說過……那隻是一件小事……”

“對待朋友,我們喬納森從不吝嗇信重,凡是幫過我的,我都願意十倍百倍奉還。說起來,莉莉安曾惹惱過你吧,為了個男孩是不是?她在墨尼本的沙灘上搶了你的小男朋友是嗎?”

“不是的!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莉莉安也沒有搶他。”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忙解釋道:“他追求過莉莉安,可莉莉安立即拒絕了他,她心裏隻有您一個,您對她很重要,請您不要這麽想她。”

“是嗎?她後來有沒有聯絡過他?”

我遲疑了一瞬,也不知道黑加爾先生對莉莉安和休伯特·卡梅倫的事情知道多少,隻好實話實說:“我後來又遇到過他,他向我打聽莉莉安的地址,他說莉莉安拒絕了他,聯係方式都不肯告訴他,所以……我也沒有向他透露莉莉安的事……”

黑加爾的嘴角緩緩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他輕輕在我耳邊說了一個‘好’字,就牽著我的手走出舞池,往海涅他們的方向走去。

三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注視著我,我不安地垂下眼眸,隻盯著自己的雙腳。剛才黑加爾先生和我聊了那麽多,可總有一種雲山霧罩的感覺,他隻是為了說這幾句話,就特意留下來等我嗎?

“邁克。”黑加爾先生把我的手往前一遞說:“把納西斯小姐安全送回家。”

“不用了。”我搖搖頭說,“我自己可以的。”

“別怕,我們是正經人,不會吃了你的。”黑加爾笑道,“何況你還是我的恩人,到現在我還欠著你一個很大的人情,請務必不要嫌棄我多事。”

我又想拒絕時,黑加爾先生直接打斷了我,他握著我的手說:“如果你還是怕我們,我也不勉強,可現在這麽晚了,我很擔心你這麽漂亮的小姑娘獨自回家。放心吧,隻是送你回家而已,我保證沒有你的允許,任何人都不會去打擾你的生活。”

邁克·史密斯笑了笑,對我做了個請的動作:“納西斯小姐,這邊請。”

我也不敢去看海涅和比爾是什麽表情了,匆匆離開了宴會大廳。

邁克跟在我身後,始終一語不發,身後隻傳來皮靴與大理石地板碰撞的悶響。

直到走出酒店,他才開口:“你走這麽快幹什麽?後麵有獅子追你?”

我停下腳步,猶豫了兩三秒後,苦著臉看向他:“抱歉……我突然想起來,我忘記換衣服了……”

邁克歎了口氣說:“那回去吧。”

“要是麻煩,您就先走吧。”

“你沒聽黑加爾先生是怎麽吩咐的嗎?他說‘把納西斯小姐安全送回家’,我現在可得求著您呢,是不是?”

他說話總是這麽陰陽怪氣的,我也不好再拒絕什麽,便讓他隨我回後台換衣服。

換完衣服出來,我發現他已經被許多漂亮姑娘圍住了,他和她們打情罵俏的樣子非常嫻熟,說話也很有禮貌,很討喜,一點沒有跟我說話時陰陽怪氣的腔調。

“史密斯先生,我好了。”我走過去說。

他牽著一個姑娘的手,笑著和她耳語了聲再見後,冷冰冰地對我說:“那走吧,納西斯小姐。”

我坐在汽車後座上,從窗戶遙望著外麵的夜景,此時已經半夜了,等會兒我得悄悄溜回家,我對父親說今晚要去同學家過夜來著。

邁克一邊開車,一邊點上了煙,紅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他什麽話也不說,一路沉默地把車開到了我家附近。

我走下車,對他道了聲謝,正要離開時,忽聽他問了一句。

“你不做老師了嗎?”

我停下腳步,點點頭說:“我想做別的事情。”

“是嗎?”他走下車,重重拍上了車門,一步步向我逼近,“所以你要做的事就是上台賣唱?在哪家劇院掛了名?我以後也去光顧光顧。”

路燈下,他麵無表情地望著我,深邃的眼窩被陰影遮住了,也看不清眼神,他又走近一步,輕笑著說:“我們也算老相識了,放心吧,給你捧場我一定不會吝嗇。”

他也誤會我要去狄修斯劇院唱歌了,我搖搖頭,剛想解釋一下,他卻忽然壓過來,吻住了我的嘴唇。

下一刻,我用力推開他,重重甩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聲後,街麵上寂靜極了,連個蟲鳴都沒有,邁克摸著被打的臉頰,側臉看向我。

自從上次被丹尼·約根森強吻過,我就對自己發誓,再有男人衝過來對我動手動腳,我命不要了,也要讓他知道我不是好欺負的。

不等他有反應,我像頭牛一樣衝上去,對著他的臉廝打起來。

“你這個壞蛋!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我見慣了新城的男人打女人,我也見過邁克打人,他打起人來可凶了,我想也許下一秒他就會揮起拳頭揍我的臉,像以前他揍別人那樣凶狠地毆打我。可我不怕,這裏是我家附近,他敢打我,我就慘叫,然後大喊葳蕤黨隊員“殺人強奸”。

“幹什麽?”他雙手抵擋著我,直到我把他的臉撓破了兩道,流了好多血,我才漸漸冷靜下來,他摸摸流血的地方,氣惱道:“你發什麽瘋!”

“是你發瘋!是你不要臉!”

他無語般地哼了一聲,盯著我說:“你不是要去劇院嗎?那是什麽地方你不會不知道吧。被人摸兩下,親一親,又算得了什麽?還是你自以為勾搭上了貴人,所以我這種家夥不配碰你了?少看不起人了,那些人模狗樣的東西算什麽,知道我現在的身份嗎?那些所謂的貴族政要還要低三下四來求我呢!他們能給你的任何東西,我都能給你!”

“住口!別說了!”

“不要再去那種鬼地方了,他們隻想玩弄你,海涅不會娶你,黑加爾先生也不會!我……我可以娶你……”

“你!你!”我憤怒地指著道路說,“你快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他喘著粗氣,重重捶了車廂一下,跳上汽車後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才發動汽車走了。

我悄悄溜回家,疲憊地躺上了床。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原本獲得了大學推薦,是一件值得歡天喜地的大好事,結果又成這樣,我甚至沒心思去想那些不太對勁的事了,總覺得黑加爾先生忽然問我莉莉安和休伯特的事有點奇怪,那畢竟隻是發生在兩年前的一件小事而已啊。

還有邁克·史密斯,我用力擦了擦嘴唇,心裏暗暗稱讚自己剛才做得對,將來還有人敢這麽不要臉,我還要打他。雖然打了他一頓,還撓破了他的臉,但心裏還是有點委屈的,哭了好久才終於睡著了。

破曉的時候,我起身梳洗,差點對著鏡子大叫有鬼,鏡子裏我臉上留著兩條漆黑的淚痕,活像劇院裏的默劇小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