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章
“瞧瞧你的針線活。”爸爸瞅著我縫補的外套說:“等你嫁人後還這樣,我就沒臉見人了。”
我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嘟囔道:“現在大家都用縫紉機了。”
“縫紉機?外麵商店裏還有吸塵器和洗衣機呢,有了這些,還要女人幹什麽?”
我識相地閉嘴。
“我就不該讓你上那麽多學。”爸爸滿口抱怨,“飯不會做,衣服不會補,連房間都懶得打掃,隻會和我頂嘴,真不知道學校裏都教了些什麽。”
中午我烤焦了一隻鵝,結果引的他大發雷霆,老實說,我從沒做過燒鵝這麽複雜的菜,能烤熟就很不錯了,何況除了烤焦一點,味道其實很不錯呢。
爸爸說個沒完沒了,我對他的囉嗦充耳不聞,一邊縫補衣服,一邊仰望窗外那棵桂樹,成千上萬的桂花競相開放了,花香彌漫,隨著微風吹進窗戶,吹動淡藍色的窗簾,正是秋高氣爽,不冷不熱的好時節。
我心情愉悅地提議道:“爸爸,我們去野餐吧。”
“野餐?你還有心情野餐,瞧瞧你們兄妹倆過的都是什麽日子。”
“去嘛,我保證不會再烤焦東西了,我們帶上你最喜歡吃的烤鵝肝和蘋果派,你還可以和威廉去小河邊釣魚,晚上我給你們做炸魚餅。”我走過去,摟住他的脖子,輕輕搖晃,“你看,衣服我補好了,雖然針腳不太細密,可也是我一針一線縫的呢,特別結實。”
爸爸瞪了我一眼,語氣嚴肅道:“你不用說好聽的,我不吃你這套。”
“吃嘛,找個星期天,我們一家人去吧,好不好?”
爸爸‘哼’了一聲,起身穿上外套:“我出去逛逛,晚飯前回來。”
看他悠閑地穿上皮鞋,火氣似乎散了大半的樣子,我不由得鬆了口氣。
小時候我很倔強,喜歡硬碰硬,後來我發現很多事情是可以用迂回的方法解決的。忍住自己想說的,去說別人想聽的,甚至放低身段去討好別人,這種事有人天生就會,有人漸漸也學會了,還有人永遠都不會,那些永遠都不會的人要麽很幸運,要麽很可敬,而我既不幸運,也不可敬。
夜幕降臨了,窗外深藍色的天幕中星光閃爍,遠處的河岸晃動著數不清的火把,火光璀璨,照亮了寂靜幽幽的河水,似乎正在進行著什麽儀式的彩排。
“爸爸怎麽還不回來,飯菜都做好了。”我望著那些火把,心裏有些擔憂。
“大概還泡在附近的酒館裏,你去找找吧。”威廉正在修葺凹陷的地板,他無奈地說:“如果爸爸喝醉了,你就回家喊我。”
這片區域住著很多工人,所以酒館不少,我經常在路邊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睡死在一堆嘔吐物中的男人,冬天的清晨,甚至能在街頭遇見醉倒後,凍成冰坨的人。
我也以為爸爸老毛病又犯了,在外麵喝酒喝到現在,於是氣惱地衝到樓下,挨個酒館尋找他的蹤影。
結果找到他時,他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不止是他,半個酒館的男人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前台站著個獨臂男人,更是一邊哭,一邊誇張地揮舞著拳頭,似乎正在演講。
“……因為懷孕無法賺錢,鴇母命許多人把她壓在那張罪惡的**,拿鉤子伸進她肚子裏,摳出了她血淋淋的兒子,鮮血浸濕了那張床。她隻有17歲!卻已經在那張**躺了三年,男人花五個銀幣就可以上她,憑此她養活著自己的父母兄妹。最後她死在了這張**!旁邊的馬桶裏,還蠕動著一個已經六個月的嬰兒!最後她們被那血染的床單包裹,一起丟進了河溝……”
“沒錯!沒錯!她是我的妹妹!我和哥哥上了戰場,哥哥為國捐軀!我成了殘廢!妹妹卻成了妓女!可那些蛀蟲們呢!那些在背後投降,出賣國家的懦夫們呢!他們照樣身居高位,正像蛆蟲和蒼蠅一樣吸食著人民的血肉呢!”
“我不是男人!我是一無所用,醉生夢死的蠢貨!可上天知道,是那些家夥把我變成這樣的!我詛咒他們!詛咒他們!”
‘嗚’的一聲,台下有個男人哭著站起來,激憤道:“是他們!他們出賣了我們!”
我溜到父親身邊,低聲問:“爸爸,你在幹什麽?還不回家吃飯?”
爸爸抹著眼淚,抽噎了一聲說:“太可憐了……哼哧……太可憐了……不能原諒……”
除了那年媽媽離家出走,我還沒見爸爸哭過呢,他似乎流了不少眼淚,雙目通紅,小胡子都打濕了。
“回家吃飯吧。”
“噓噓,小聲點,跟我一起聽。”他拉扯我坐下。
台前一個金發男人安慰了獨臂男人,把他請下了台後,用袖子擦擦眼角說:“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感謝菲斯特先生的演講,他的憤怒我們感同身受。”
台下立即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金發男人抬起雙手,壓下嘈雜,揚聲道:“諸位,曾經的苦難又在眼前了,我們不能讓這群人屍位素餐,繼續出賣和破壞我們的國家,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向惡勢力說不!我們葳蕤黨從五年前起,就一直致力於民族的運動和國家的革命,以複興普國為己任,時至今日,我們創造了近50萬個工作崗位,扶助了近20萬因戰爭致殘的兄弟,救助的貧困家庭更是不計其數。我們今天的成績不是鼓吹出來的,是做實事,靠兄弟們的雙手打拚出來的!”
台下又響起了震天的歡呼,還有人用酒瓶和酒杯瘋狂地敲擊桌子。
“我們的黨魁蘭斯特·希爾頓先生在當上經濟部長的這一年裏更是取得了卓越的政績,甚至超越了前任部長10年的政績!今年我們有更高的目標,蘭斯特先生計劃了修建高速公路和打造重量級輪船等國家級工業項目,一是為了在當前經濟危機的艱難處境下刺激經濟,提高國民就業率,二是為了提高民眾的幸福指數。想象一下,不久後大家就可以借由高速公路前往全國各地,可以乘坐萬噸遊輪去大洋彼岸旅遊,可以吃上新式食堂的幹淨飯菜,可以在周末開車帶妻女去野外用餐……”
金發男人的聲音幾乎被歡呼聲淹沒,他不得不暫停,再次安撫眾人後,才繼續說:“我在此,希望大家能在兩個月後的大選中投給我們一票,謝謝大家。”
他話音落下後,酒館的屋頂都要被震天的歡呼聲掀掉了。
回家的路上,爸爸還在談論著這個政黨,他重複最多的一句話是:“他們挺好的,畢竟在為老百姓做實事。”
今天是周五,傳統上每個周五晚家裏都會吃一頓大餐,我用一下午的時間熬了肉湯,做了小羊排,還烤了蛋糕。
結果父親瞅著滿桌的食物,忽然一臉羞愧道:“國家還有那麽多掙紮在貧困線上的人,不如我們也捐一點錢給‘民族團結互助會’吧,周五這頓大餐以後就不吃了,省下這頓飯錢支援國家建設和吃不上飯的普國人,我的酒也不用買了,我不喝了。”
威廉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他,仿佛爸爸突然穿上了花裙子,跳起了踢踏舞。
我也深深感慨,這個政黨好厲害啊,區區一個下午就讓爸爸戒掉了喝了幾十年的酒,他們做的不是演講,是聖音洗禮吧。
“我這些年失業,老婆也跑了,整天鬱鬱不得誌,才會借酒消愁,對你們也不好,以後我不會這樣了。”爸爸拿起刀叉,沉默地吃起了羊排。
我和威廉對視一眼,也低頭吃東西。
過了一會兒,威廉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
他笑得太誇張,把爸爸惹火了,踹了他一腳說:“臭小子,你笑什麽!”
威廉笑得前仰後合:“爸爸,你怎麽了?突然說這種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閉嘴!吃你的東西!”他梗著脖子,滿臉通紅,見我也捂嘴偷笑,他咳嗽一聲,放下刀叉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從小散漫慣了,根本沒有集體和責任的意識,真該去聽一聽人家的演講,了解什麽叫家國意識。”
威廉無奈地搖搖頭:“他們隻想從你口袋裏掏錢而已。”
爸爸不高興了,聲音洪亮地反駁道:“我今天聽了很多故事,都是發生在我身邊的事,因為司空見慣,我都麻木了,以為生活就是這樣,再怎麽掙紮也沒有希望。今天我才知道,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菲利斯人!他們像蝗蟲一樣肆虐我們的國家,偷走我們的財產,壓榨我們的勞力,還在戰爭中出賣我們,所以我們才失業,我們才貧窮,我們才賣兒賣女。這是一群唯利是圖,毫無廉恥的敗類!他們想霸占我們的國家,然後奴役我們!”
“內力·約根森就是!他一個菲利斯人,開采我們國家的礦石,又販賣給外國人,隻肥了自己的腰包!這個人麵獸心的騙子!蛀蟲!人渣!該把他趕出我們的國家!剝奪他賺的每一分錢,讓他赤條條來,赤條條滾!”
我們已經很久不談論內力·約根森了,父親不喜歡談他,這還是第一次,他當著我們的麵,用這麽激烈強硬的口吻罵他。
之後,爸爸隻要有空就去參加那種演講集會,經常在外麵待到很晚,他果然戒酒了,哪怕在啤酒館集會,也隻要一份不含酒精的飲料,他還用有點文藝的腔調宣布,“我曾經醉生夢死,而現在又找回了希望和信仰。”
我猜這些詞都是在集會上學的。
又過了幾天,我在街上看到了盛大的遊行。
穿著統一軍製服的葳蕤黨隊員組成了長長的遊行隊伍,有人騎著高頭駿馬,有人坐著吉普車,有人扛著巨大的鷹旗,還有人舉著各種標語,他們整整齊齊排成8列,踏著統一而有序的步伐,穿越全城舉行了這場聲勢浩大的表演。
據說首都普林格勒、墨尼本、布達佩斯等大城市都在今天發動了遊行,在統一的時間,穿統一的服裝,喊統一的口號。
他們高喊著:“給我五年,我給你一個全新的普國!”
“普國人!站起來!普國人!向前進!”
口號十分簡短,然而軍隊昂首闊步,萬人齊呼,場麵十分壯觀,就像給數年來一直萎靡不振的普國人打了一劑強心針一樣,那種震撼足以讓所有人跟著一起狂歡。
我看到人們擠在道路旁,趴在窗前,站上屋頂,甚至攀上電線杆。他們揮舞著帽子,高聲歡呼,臉上洋溢著笑容和信心。
到後來,每當遊行隊伍高喊‘普國人’時,民眾就會跟著高喊‘站起來’;隊伍再喊一聲‘普國人’,民眾就高喊一聲‘向前進’;當喊出‘給我五年’時,口號自動變成了‘給我們一個全新的普國’,許多人甚至喊著喊著,就突然放聲大哭,淚流滿麵。
我站在肉鋪裏,透過櫥窗向外張望時,看到了行走在隊伍最前方的8個人。
他們胳膊挽著胳膊,表情嚴肅地向前挺進,我沒想到,這8個人裏,我竟然認識其中兩人,一人是黑加爾·喬納森,另一人則是曼古斯特·卡梅倫。
遊行持續了一整天,到夜晚的時候,巴巴利亞城外的山坡上燃起了火焰,遊行隊伍用火把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鷹形圖案,火焰越來越盛,圖案也越來越清晰,全城的人都能看到。
看著這猶如宗教儀式般誇張醒目的活動,我忽然想起了《莫邪詩集》裏的一段話。
“眼睛看到,耳朵聽到,即為真實,虛假也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