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許久沒回新城了,這次回去主要是為了探望安泰老師,如果不是他為我奔波,三年前我就輟學了,所以每年節假我都會去探望他。
老師很高興地接待了我,他的妻子還為我端來了醬汁煎餅和紅茶。
“你可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師母是個矮小但身材豐腴的中年女人,有一雙顧盼生輝的藍色大眼睛,她笑嗬嗬地坐在我身邊,上下打量一番說:“比電影裏的女明星都好看。”
我臉熱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怎麽能把女學生跟女明星比呢。”安泰老師不悅地說。
“女明星有什麽不好?你不是也喜歡看電影。”
“女明星是貪圖享樂,好逸惡勞的代表,會讓女孩子覺得,不需要付出勞動,隻要長得好看就能賺大錢。所以她們不好好讀書,整天看電影、聽音樂。那些人在販賣虛幻給年輕人,讓他們沉浸在編造的美夢中,不知現實的殘酷,這種社會風氣真讓人擔憂。”
師母翻了個白眼,握著我的手說:“你們老師是個書呆子,老頑固,要不是早生了幾十年,連女朋友都找不到的。說起來,你有男朋友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
“我認識不少好小夥,讓我幫你介紹吧。”
“你快去廚房裏忙吧,不用你多管閑事。”老師嗆聲道,“這麽聰明的姑娘該去讀大學,才十幾歲,結什麽婚?”
“女人也能上大學?”師母驚訝地問。
“當然了,西國和孔特在十年前就把女子接受高等教育納入了大學體係,普國雖然這兩年才興起,但將來一定會擴大招生的。”安泰老師興奮地看向我,“你會讀大學吧?”
沒想到安泰老師對我抱了這麽大的期望,我遺憾地說:“恐怕不能,大學雖然招收女性,可我還遠遠不夠資格,而且學費太高了。”
“哦……”老師垂下眼瞼,輕歎了一聲。
“雖然現在沒有機會,但就像老師說的,將來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女性邁入大學校門。”我說。
師母擺擺手說:“就是說啊,你遺憾個什麽勁,安妮都高中畢業了,整個新城能找出幾個高中畢業的女人?”接著她站起來,笑眯眯地對我說:“別理他,你坐著,我給你拿點李子果脯,都是今年的新李子。”
客廳裏隻剩下了我們兩個,紅茶冒著嫋嫋的熱氣,老師端起茶碗,輕輕咗了一下,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是六年,知道嗎?你曾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時候你上一年級,才11歲的小姑娘就寫出了那麽漂亮的文章,還引用了長詩和典故,我問你從哪裏學到的,你說你每周去圖書館借書看,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姑娘。”
我想起自己去圖書館借書的始末,也有些感慨,不由得說:“不是隻有我從圖書館借書。”
“隻有你,隻有你風雨無阻,堅持到了畢業。在新城這樣偏僻愚昧的地方,根本沒人尊重知識,男孩子都早早去了工廠,女孩子都早早嫁人生子,他們的人生基本都在十幾歲時就定型了,後半生再也跳不出這個圈子,甚至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老師望著我的眼睛說:“可你知道嗎?一個榜樣的力量是無限的,你就是這個珍貴的榜樣。我多麽希望有一天,能在課堂上告訴你的學弟學妹們,我會告訴他們,你們有一位學姐,她和你們一樣出身新城,一樣家境普通,一樣簡單平凡,可現在她已經讀大學了,她通過讀書跳出了這個卑微狹小的地方。我能自豪地告訴他們,知識!知識可以改變你們的命運!”
老師話音落下後,房間裏寂靜極了,師母原本已經端著盤子走出了廚房,可是又悄悄退了回去。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非常慚愧,自己做不到老師的期望。
“抱歉……”老師摸摸額頭,似乎也很慚愧,他甚至不敢再看我,盯著桌麵說:“我幫不上任何忙,卻擅自把這樣沉重的期望寄托在你身上。”
“不是的,如果不是老師幫我,我根本就走不到今天。是我不好,如果我是個男人,隻要通過考試就能進入大學了,可我……”
“大學招收女性還另有門檻嗎?”老師驚訝地問。
我點點頭:“需要特殊推薦。”
“哎!”老師深深地歎了口氣。
“你歎什麽氣!”師母端著果脯走出來,坐在我身邊,憤憤然說:“沒有上大學,安妮就不是榜樣了嗎?她現在就是你口裏的榜樣!她已經可以從事體麵的工作了不是嗎?她可以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再也不必靠男人了,新城所有的女孩子都可以把她當成榜樣!”
安泰老師瞪大了眼睛,抬頭說:“是啊,是我想窄了,安妮,你會找份工作的是嗎?”
“我想申請做小學□□。”我說。
“那你來的正是時候。”師母說,“前幾天教育局才下發了通知,是關於中小學□□重新規劃的,所有菲利斯裔□□不得教授非菲利斯裔的少年兒童,新崗位會空缺出來……”
辭別了安泰老師夫婦後,我獨自往家走,在路過喬納森酒館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轉身時發現媽媽就在不遠處,她穿著酒紅色的頗具民族風情的裙子,像個少女一樣,牽著裙擺向我跑來。
聽說隻有我一個人在新城時,她無論如何都要我去家裏坐坐。
“貝拉一直很想你,去見見她吧。”她期待地望著我。
媽媽和貝拉住在一棟陳舊的公寓樓裏,樓道裏漆黑陰冷,牆皮都脫落了。但公寓裏幹幹淨淨,房間狹小卻很溫馨,我看到了手工編織的各種裝飾物,還看到了掛在牆壁上的素描。
見我感興趣,媽媽笑道:“都是貝拉做的,她的手很巧是不是?”
“她現在讀中學二年級了吧?”我問。
“是啊,她成績很不錯,經常說要像你一樣讀高中呢。你快坐坐,她一會兒就放學了,我給你們做晚飯。”
半小時後,門口傳來響動,跟著走進來一個身材瘦小,金發碧眼的姑娘,她一門就愣住了,看了我半響後,扁扁嘴走過來,強自露出一個笑臉:“安妮……”
看她委委屈屈的小表情,我心裏一陣酸澀,不由得擁住她。不一會兒,胸口傳來淡淡的濕意。
晚飯很豐盛,媽媽準備了雞肉和濃湯,還做了我小時候喜歡吃的李子蛋糕。
這天晚上我留下了,像小時候那樣,和貝拉擠在一張床。
隻是臨睡前,媽媽把我叫出房間,猶猶豫豫說道:“安妮,媽媽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唉!叫我怎麽說呢,以前在酒吧工作的時候,海涅·喬納森先生和邁克·史密斯先生偶爾會找我閑聊,一開始我也不在意,可次數多了,我發現他們總想談論你,這是怎麽回事?你和他們有牽扯嗎?”
我愣了一下,又聽她說:“雖然他們很久不回來了,可上次回來後,史密斯先生又跟我聊起你,說你晚上在外麵亂跑,不但逛酒吧還幫人墮胎是怎麽回事?”
我目瞪口呆,無話可說,他嘴巴可真大。
“我知道我沒資格說你,可你今年才16歲,怎麽能去酒吧和陌生男人跳舞呢?幫人墮胎就更不像話了,那個女孩子自己不檢點,偷偷墮胎也就算了,你去幫她,萬一鬧出人命,你是要吃官司的啊!”
“抱歉,讓你擔心了,我以後會小心些。”我不好意思地說。
媽媽又和我說了很多私密的話,她說她對不起我們,也很後悔相信了內力·約根森,但她從不後悔離開了父親。
“我和他生了兩個孩子,可我從沒愛過他,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安妮,答應我,將來一定要嫁個你真正喜歡的男人,因為一輩子的時間太長了。”媽媽歎息道。
第二天,貝拉送我出門,快到家時,我問她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搖搖頭說:“那裏還是我的家嗎?”
清晨陽光灑在少女金燦燦的卷發上,幾隻鳥兒啁啾在枝頭,白雲藍天下一派快活的秋景,她卻隻顧低頭,盯著陳舊裂紋的水泥路麵。
忽然,她停下了腳步。
我回頭看她時,發現那蒼白瘦小的麵頰上已經落滿了淚珠。
“貝拉……”
“你是不是也像爸爸和哥哥一樣,恨我,討厭我?”
“沒有,你怎麽會這麽想?”我急忙說。
“那為什麽你不來看我?三年了,你沒有來看過我一眼……嗚嗚嗚……你明明就是討厭我,你也怪我……”
小姑娘不管不顧地哭起來,淚水湧出,被她用袖子抹掉,再湧出來,再抹掉……
我心頭一軟,伸手替她擦淚水,她卻哭得更凶了,簡直聲嘶力竭,就好像越哄她,她越委屈,越是哭得凶。
發黃的樹葉打著旋落下,過往的行人好奇地望著我們,我手足無措地安慰她:“噓噓,別哭了,都是我不好……”
許久,貝拉哭夠了,她雙眼通紅,甚至臉上的雀斑都發紅了,抽抽噎噎地說:“我知道你上學沒時間,還要幫人家看孩子,可我好想見你……嗚嗚……你不要討厭我……”
我摸摸她蒼白的小臉說:“貝拉,我不討厭你,你也不要討厭你自己,無論發生過什麽,都不是你的錯,爸爸和威廉會想明白的。”
“爸爸罵我是野種,同學也罵我,哥哥看到我就當沒看到……嗚嗚……為什麽……我做錯了什麽……”
我想起小時候自己被罵的經曆,隻怕貝拉挨的罵也不比我少,這個世上無緣無故的惡意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多。
我安慰了她許久,承諾以後會常常去探望她,她才高興起來,絮絮叨叨跟我說,她明年一定要考第一名,以後也去城市裏讀書。
“安泰老師跟我說,你上學的時候總考第一名,我是你妹妹,所以我也要考第一。老師還答應我,也幫我上高中,以後我要自己養活自己,才不像媽媽那樣,被男人拋棄後,就要流浪街頭。”
貝拉又說:“前幾天,有位先生上門做人口普查,問我爸爸是誰,媽媽非要填內力的名字,還說他現在有錢,將來不會不管我,叫我以後去認他。我才不管他有多少錢呢,將來我誰也不靠!就靠我自己!”
我這才發現,小姑娘雖然長得像內力,可內在的某些東西卻是截然不同的。
我對她說:“你果然是我的妹妹。”
她聽了,臉上忽然迸發出了難以形容的神采,像荒蕪之地開出了花朵一樣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