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陽光明媚的午後,我穿過校園前往老師們的辦公室,夾道旁十幾棵挺拔的白樺樹在微風中舒展著枝葉,風吹葉響如同一片歡歌笑語。偶爾幾片葉子打著旋兒落下,葉脈翠綠,邊緣卻已經枯黃,我撿起樹葉夾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裏,在清涼的微風中,仰望那透過枝葉漏下來的璀璨日光,一片奪目中滿是秋日的暖意,讓人生出難言的迷醉。

弗雷老師的辦公室裏堆滿了書籍和紙張,看上去非常雜亂,他有些遲了,氣喘籲籲走進來,在板凳上坐下,擦擦腦門上的汗說:“不好意思,我遲了,來說你畢業的事情吧,你想要學校的推薦信是嗎?”

“是的,畢業後我想回家鄉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進小學當一名老師。”

“沒有別的打算嗎?你成績這麽好,文章也出類拔萃,去管小孩子實在埋沒才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寫其他介紹信,呃……公司文員、秘書、家庭教師,都很適合年輕女孩子做。”

“謝謝您,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以幫我開一張大學的推薦信嗎?”

“你要上大學!”弗雷老師很驚訝,他誇張地搬開凳子,麵對著我問:“你有推薦人嗎?”

“沒有,上大學需要推薦人嗎?”我不解地望著他,“不是通過大學的筆試和麵試就可以了嗎?”

“哎……雖然男生隻要通過筆試和麵試就行了,但女生……”弗雷老師搖搖頭說:“每所大學招收的女生名額都有限,除非有專人推薦,否則是不能提出申請的。”

“我該找什麽人推薦呢?”

“等一下,等一下。”老師嚴肅起來,前傾著身體說:“孩子,你是認真的嗎?你想去讀大學,還是隨便問問而已?”

自從聽說大學招收女性的消息後,進入大學這個念頭就像鬼影一樣徘徊不去。丹尼·約根森每年的學費要70金,四年就是280金,把我們全家賣了都不一定值這麽多錢,我一遍遍告誡自己這個念頭太蠢了,人不應該奢望高攀不起的東西。

可無論我舍棄多少次,它都像皮球一樣一次次反彈回來,且越蹦越高,不斷刷新著自己的存在感。到最後我已經不再試圖忘記它,而是思索著也許可以先工作幾年,積攢一些錢,再找一所學費相對便宜的大學了。

想到這裏,我點點頭說:“您知道我家的情況,雖然想繼續讀書,可是根本沒有那麽多錢,所以我打算先工作幾年。”

弗雷老師搖搖頭:“說真的,我不建議你讀大學。”他抬了抬眼鏡,十分認真地說:“我沒有反對女孩子上大學的意思,你要明白,我在女校當了這麽多年老師,深知教育對女性的重要性……”

“我明白的,弗雷老師,我隻是暫時沒辦法放棄這個願望,所以想求一份推薦信安慰自己罷了。”我垂著眼眸說。

老師歎了口氣,用袖子擦擦臉頰上的汗水,笑著抱怨:“已經入秋了,天氣還這麽熱,也怪我太肥了,走幾步就出汗。但你別看我現在這樣,咱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帥小夥呢,走在大學城裏,能把酒館裏的女招待迷得昏頭轉腦。”

我忍不住笑了。

“你別笑啊,老師從不騙人的。可惜那時候我白天讀書,晚上去報社打工,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忙得像陀螺一樣,根本沒機會和女孩約會。不像我的同學,他們有家庭支持,就算在大學裏混日子,也總能混到文憑,畢業後也有更好的去處等待他們。”

老師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衝了杯茶,然後雙手捧給我,感慨地說:“大學畢業後,我做了高中老師,不論地位還是收入,都直接跨入了中產階級,曾經的付出都有了回報,也算得償所願。可大學期間,整整四年時間,我沒有休息過一天,畢業後還欠著一堆貸款,回想一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你一個女孩子,能過那樣的生活嗎?你要明白這個世界是很不公平的,尤其對我這樣的窮人和你這樣的女孩子,就算拚命讀完了大學,也不一定能獲得理想的工作,你能明白嗎?”

弗雷老師的聲音很溫柔,勸慰的話裏帶著真誠的善意,他說的那些隱憂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

捧著老師端給我的紅茶,水麵上映著了一張沉默而迷茫的臉,那正是我,一個一步步走到今天,但仍然對前路彷徨無措的人。

“這還不是最大的麻煩,最大的麻煩是,很多人的思想……”老師似乎很為難,他張開雙手,做了一個推拒的動作說,“你知道嗎?越是聰明人,有時候越容易驕傲自負,會被一些大道理蠱惑,比如現在那個葳蕤黨的某些言論,嗬嗬,愚蠢之極,我連提都不想提……總之,大學裏很多人反對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到現在每所大學都隻開放了幾個名額,而每個名額都必須獲得特殊推薦。比如聖安慕斯大學,去年入學的女學生中,每一個都是在曾經的女爵,現在的莫迪基金會會長安竹拉·斯科蒂沃女士的推薦下入學的,那種地位的女士可不是誰都能結識的。”

聽到這裏,我基本上已經絕了上大學的念頭,果然自己還是太天真,太幼稚了,每天都在幻想一些不切實際的事。

我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打擾您了,忘了我剛才的請求吧,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這怎麽會是打擾呢,好孩子,時代在發展,現在不能的,不代表將來也不能。如果將來有機會,而你仍然沒有放棄這個夢想,隨時來找我,我會很自豪地為你開具一張進入大學的推薦信的。”

辭別了老師後,我默默走回家中,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打掃房間,烤了麵包和香腸,又煎了雞蛋。傍晚時分,威廉風風火火走進來,往餐桌前一坐說:“好香,我口水都流出來了,給我倒杯酒。”

我倒了一杯朗姆酒給他,發現他精神奕奕,嘴角掛著笑容,不由問道:“發生什麽好事了嗎?這麽開心。”

他往嘴裏塞了一大塊香腸,三口兩口咽下去,嘟嘟囔囔道:“現在經濟形勢這麽差,大家連麵包都吃不起了,能有什麽好事?”

“可你很開心的樣子。”

“我開心是因為福克斯肉店關門大吉,以後沒人跟我搶生意了。”

“為什麽關門了,他家的生意不是很好嗎?”

福克斯肉店雖然在五條街外,可他們家的熟食太好吃了,不光附近的居民繞遠路去買,以前盧卡斯家的廚娘都特意跑他家買肉,盧卡斯先生曾評價過,入口即化。

威廉吞了口酒說:“聽說他們在肉裏放不明成分的藥水,所以肉才那麽好吃。可長時間吃,女人會變的無孕不育。”

“上帝啊!”我驚訝地捂住了嘴,“你怎麽知道這種事?有人看見了嗎?”

“大家都這麽說,一定是被人抓現行了。”

“難以置信,太過分了。”

威廉搖搖頭:“我們家可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當然了,做出這種事的家夥,簡直不是人。”我義憤地說。

“這些菲利斯人唯利是圖,壞事做盡,包括你的前雇主,你就不該幫他們。”

我不喜歡他說凱洛林的壞話,嘟囔道:“這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不能一概而論,菲利斯人也一樣。”

威廉喝光了酒,又自顧自斟滿說:“我和爸爸說好了,以後他來肉店幫忙,咱們就不雇店員了,現在生意艱難,我承擔不起了。”

“那家鄉的土地呢?”

“聽說現在有一種叫拖拉機的汽車,後麵掛著釘耙,汽車開過去就把地犁好了,又快又省事,政府都在農村推廣呢……”

正在這時,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我打開門,門外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留著兩撇小胡子的先生,他西裝革履但滿臉疲憊,我還以為是推銷員,忙說:“抱歉,我們不要任何東西。”

“等一下小姐,我是政府人員,入戶做人口普查的,這是我的證件和批文,您看一下。”

他遞給我一張蓋著紅章的名片和一張傳單,傳單的標題是《請廣大居民配合國家人口普查的說明》,我讀了一下,的確是政府發放的批文。

我把他請進門,對威廉說:“哥哥你接待一下這位先生,我去找證件。”

每個普國人出生後都需要在家鄉教堂領取一份出生證明,上麵有出生日期、出生地點、洗禮神父、父母姓名等信息,通常需要隨身攜帶,因為讀書、工作、租房都要用到。

不一會兒,我把證件找出來,交給這位先生做登記。

小胡子邊寫邊問:“洗禮神父是新城大教堂的正教神父,安東尼奧·聖·修斯特?”

“是的,我們家都是基督徒。”我說,雖然已經很多年沒去過教堂了,上次讀《聖音》還是上小學的時候呢。

對方點點頭,忽然用很委婉的語氣說:“抱歉,我還需要登記民族,所以會問得詳細些,如有冒犯的地方,請你們不要介意。”

“沒關係,您問吧。”威廉說。

他盯著我和威廉,仔細打量片刻說:“你們二位都金發碧眼,是很明顯的本土安大略人長相,請問祖上有其他血統的人嗎?比如黑發黑眼的菲利斯人,紅發黃眼的凱斯人?”

我和威廉都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

小胡子口齒清晰道:“我換個問法,你們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和你們類似嗎?我是說金發碧眼。”

“是的,先生,我的祖父母們也都是金發碧眼。”

“可以填寫下你們父母的住址嗎?如果祖父母、外祖父母還健在的話,也請填寫下他們的住址。”

威廉有點猶豫:“父親和祖父母都沒問題,可我母親已經離婚出走了……”

小胡子笑笑說:“二位別緊張,隻是正常的人口普查而已,如果人不在了,我們可以去當地教堂記錄信息。”

“好吧。”威廉低頭填寫信息,又在小胡子的指揮下填寫了他的職業和肉鋪地址。

填完表格後,小胡子起身和威廉握手,很公式化地說:“感謝您的配合,願上帝保佑您,等普查信息確認無誤後,您會收到政府部門派發的信函,到時候還需要您重新辦領身份證明。”

“我知道了,您慢走。”威廉把小胡子送出門後,對方又走向了下一戶人家。

關上房門,威廉開始抱怨:“這個時間做什麽人口普查,飯菜都放涼了。而且做這種調查有什麽用,浪費納稅人的錢。”

我也無奈地搖搖頭,以前根本沒注意過這些區別,剛才聽小胡子說什麽金發碧眼的安大略人,黑發黑眼的菲利斯人,紅發黃眼的凱斯人,我才忽然意識到從小就看慣了的各種發色和眸色原來代表著不同的人種。

說起來,我身邊有很多黑頭發或者黑眼睛的人,比如內力一家全是黑發黑眼;盧卡斯先生也是黑發黑眼,他的雙胞胎女兒則是黑發碧眼;還有莉莉安,她媽媽是黑發黑眼,所以遺傳給她一頭濃密漂亮的黑色長發,我小時候還深深羨慕過;就連今天見麵的弗雷老師也有一雙黑眼睛,現在看來,他們都有菲利斯人的血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