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他隻是吩咐了一聲,看守所就釋放了凱洛林。
邁克無奈道:“我部下說她太囂張了,這裏的人隻是教訓她一下而已,沒什麽的。”
不一會兒,凱洛琳被送出來了,她臉色蒼白憔悴,眼角還有一些淤青,整個人像蒼老了十歲似的,一見到我就撲上來,嚎啕大哭。
回去的路上,她不斷哭訴自己在監獄遭到的非人對待,又問邁克:“先生,您是裏希德先生的朋友嗎?我丈夫呢?他也被釋放了嗎?”
我急忙打斷她說:“這位是邁克·史密斯先生,他是好心才幫我們的,並不認識裏希德先生。”
“那盧卡斯呢?盧卡斯也能釋放嗎?”
“夫人您冷靜點,我們再想別的辦法。”我勸道。
凱洛琳卻不管不顧地扯住邁克的袖子,懇求道:“先生,幫幫我丈夫吧,我們會報答您的。”
邁克瞪了我一眼,笑笑說:“您就別為難我了,我隻是個小職員而已,哪管得了這種事。”
“求您了,他是被誣陷的,是個好人……”
“好人?你丈夫做了什麽勾當,你心裏清楚。”
“盧卡斯隻是個商人……”
“是啊,他隻是個囤貨亂價,走私糧食,偷稅漏稅的商人而已,五年前,我們國家因為他這種家夥餓死多少老百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我把哭哭啼啼的凱洛林女士勸回家後,又出來向邁克·史密斯道謝。
夜幕降臨,男人們都下班了,馬路上傳來說笑聲和自行車的叮鈴聲。街麵上很熱鬧,附近幾家酒館裏人頭攢動,充滿了情緒激動的酒客,嘈雜宛如碼頭裏的菜市場。幾個小孩子光著膀子或屁股,在街上奔跑打鬧,為了貪求涼爽,他們把水撒得到處都是,惹來行人的一頓臭罵。
然而再怎麽熱鬧,都沒人敢靠近道路旁那輛與這條街格格不入的汽車,哪怕是無知的小孩子,也離他遠遠的,雖然他隻是靠在那裏安安靜靜地抽煙。
他長得很高,有寬闊的脊背和消瘦的腰線,整個人在那套精心剪裁的軍裝映襯下更顯修長。路燈昏黃的光灑在他身上,讓他的肌膚顯出一種不太健康的蒼白,而那雙藍眼睛正漫無目的地掃視著行人,直到他發現了我。
“好吧,我親愛的公主殿下,您還有什麽吩咐嗎?”他翹著嘴角,一臉揶揄。
“謝謝您。”我幹巴巴地道了一聲謝。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隻是移開視線,看著別處。
空氣悶熱潮濕,似乎暗示著不久後會有一場大雨。我注意到這麽悶熱的天氣裏,他們仍然穿著厚重的黑皮靴,帶一頂沉重的帽子,那身軍裝也漿洗得非常平整,連一絲褶皺都沒有,一看就是非常厚實的麵料。我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想要跟他閑聊的欲望,張口就問:“先生,這麽熱的天氣,您穿這麽厚不熱嗎?”
他瞥了我一眼,哼笑一聲說:“身邊有你這樣的姑娘,我當然熱,熱到能噴出火焰你信不信?”
因他出言戲弄,我有些臉紅,誰知他又跟了一句:“大概是被你的蠢給點燃了。”
我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暗暗懊惱剛才隨性的交談,我們畢竟沒有那麽熟悉。
“你快要畢業了吧?”他忽然問。
我點點頭:“還有半年。”
“畢業以後做什麽?”
“找份工作。”
他抬起深藍色的眼眸,盯著我問:“你沒在學校裏找個男朋友?”
“高中是男女分校。”
他又嘲諷:“真可惜,好不容易進了有錢人的學校,竟然沒勾搭上一個有錢公子哥。”
不僅是他,很多老鄰居也覺得,我讀有錢人的高中就一定會交往個體麵的男朋友,他們關注的焦點從不在我的學業上,而是在那似乎馬上就要到來的婚姻大事上,對此,我時常是一笑了之的。
“你知道嗎?前陣子海涅請求了黑加爾先生,說要娶你。”
像一枚炸彈轟然在腦海裏炸開了,我整個人呆若木雞,傻傻地問:“什麽?”
“海涅說,他要娶你。”邁克麵無表情地重複。
我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沒有聽錯吧?”
“怎麽?太高興了,不敢相信?”
“不,不是的!我和海涅根本沒有來往過,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他為什麽要跟黑加爾先生提出那種請求?”我有些發蒙,我和海涅之間別說求婚,連熟人都算不上吧。
“因為黑加爾先生不點頭,你們私奔都沒用,但隻要黑加爾先生點了頭,喬納森家自然也不會容許你拒絕。”
我心頭砰砰亂跳,像鑽進了一隻不聽話的小鬆鼠,急忙問:“黑加爾先生沒有答應吧?”
“你猜呢?”
“是沒有吧!這段日子海涅根本沒找過我。”
邁克盯著我,嘴角掛著一絲淺笑,“聽口氣,你似乎不想嫁給海涅,怎麽?喬納森家的少爺配不上你?”
我脊背一僵,忙搖搖頭說:“怎麽會?是我配不上海涅,我算什麽?”
“我還以為你早就眼高於頂了呢,莉莉安說你認識不少富家少爺。”
我歎了口氣說:“您為什麽總是熱衷於挖苦我呢?我是做了什麽惹您討厭的事了嗎?”
昏暗的燈光下,我和他的視線對視了一瞬,那深邃的藍眼睛像在躲著什麽似的,剛一碰觸就迅速移開了。
他轉移話題說:“你猜的沒錯,黑加爾先生對海涅的婚姻另有安排,他不同意你們結婚。”
“本來就是海涅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嗎?不見得吧,海涅這小子冷靜現實,該說真不愧是黑加爾先生的兄弟。”他吸了口煙,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也許有一天他能如願以償呢,到時候,就輪不到你說願意不願意了。”
他忽然丟掉煙蒂走到我麵前,微微彎腰,視線與我平齊,用一種充滿蠱惑的口吻說:“喬納森再也不是新城的泥腿子了,他們擁有了比錢和美酒更讓人瘋狂的東西,甚至一句話就能讓人從天堂跌落地獄,也能一句話就把人從死囚牢裏帶出來,就像今天,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有沒有覺得權利很迷人?你就不想嫁給喬納森嗎?即使不做妻子,隻做情婦,也照樣能享有他們的榮光……”
“您別說了!我不配,即使做情婦,我也不配!”我羞恥地說。
“嗬!”他冷笑了一聲,“你沒有這麽幼稚吧?求人幫忙,卻不打算回報任何東西?”
我忽然想起了兩年前那個寂靜冰冷的夜晚,那個晚上我強硬地告訴他,自己隻借5銀幣,下個月就還。我還告訴他金錢像美酒一樣會腐蝕人心,所以我不要他的錢。
那個時候我還太幼稚了,我的世界遇到的最大麻煩,也隻需要5銀幣就能解決,所以我就覺得自己能解決一切問題。
可是現在呢?
我還能強硬地說出,謝謝你幫我,我會盡快回報你嗎?
我說不出‘謝’,因為我怕他問我打算怎麽謝他。
像我這樣的人,能回報什麽呢?在所有人眼中,我都一無所有。
威廉那天說,你瘋了?你自己都照顧不了,還要照顧兩個沒媽的孩子,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她們跟你有什麽關係?不過是雇主而已,她們給你錢,你付出了勞動,還有什麽!
還有我的回報啊!我雖然一無所有,但父母兄弟,朋友雇主,甚至是黑加爾先生,所有給過我恩惠的人,我都回報了我能回報的一切,這不是父親教導我的嗎?他說我們納西斯家是知恩圖報的。
我猶豫了一會兒,咬咬嘴唇說:“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報您,我一定會回報。”
“別說如果,聽上去很遙遠。”
“可我什麽都沒有。”
“你什麽都沒有嗎?”
“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隻要我有的,都可以給你。”我盯著他的眼睛說:“但你要確定,我的確有你要的東西。”
他緊緊盯著我,眼神複雜極了,可最後他什麽也沒說,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我也垂下了頭,盯著滿是裂紋的水泥路麵,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說:“你知道西國和伯納國即將停止對我國的貸款項目,並縮緊賠款的事了吧?上麵下達了預警,說也許會出現大範圍的企業破產和工人失業,你這樣的女孩子還能找到工作嗎?”
這半年來我專注於學業,很少看社會報紙,對輿情所知甚少,這個消息倒是沒聽說過,難怪威廉哥哥總是抱怨生意難做。以前還能寄希望於盧卡斯先生給我安排工作,現在也沒影了。
“我可以給你安排一份辦公室文員的工作,隻需要做做筆記,泡泡咖啡,待遇也不錯。”他看了我一眼又說,“不需要你回報什麽。”
“謝謝您,可如果有機會,我想回家鄉當老師……”
他皺起眉頭,似乎生氣了,抿了抿嘴角說:“隨你。”
然後他跳上汽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星空閃爍,孩子們的歡笑聲透過暮色傳來,遠處的酒館裏有女人唱起了小曲,兩個醉漢互相攙扶著從走出來,在馬路中央吐了一地。這景象與新城的夜晚有些相似,讓我想起了小時候趴在窗台上,看喬納森家族的人騎著高頭駿馬橫行街頭的場景,他們凶狠、暴力、殘忍,靠壓榨別人發家。
現在他們終於走出新城,站上了更高的舞台。那些打人害人的情景像被風沙侵蝕的雕刻一樣,掩蓋了真實,永遠埋藏在黃沙之下,剩下的隻有高高在上,受人尊敬的喬納森。
而我,我隻是一個不知前路,還總做傻事的窮姑娘,我們像兩條永遠不會交織的線,根本不是一路人。
回去肉鋪,茉莉已經哄凱麗和瑞秋睡下了,凱洛琳換洗了衣物,正在窗前晾頭發,情緒也穩定了下來。
她見我回來,忙起身說:“史密斯先生離開了?”
“是。”
“對不起,我剛才太激動了,沒有給你添麻煩吧?”
“您別放在心上,早點休息吧,這些天您受苦了。”
凱瑟琳露出一個苦笑的表情,望著窗外熱鬧的街景說:“我以前是個小歌星,跟著劇團到處跑,遇到盧卡斯才安定下來,雖然沒能嫁給他,可他給了能給我的一切。”
我拍拍她的手說:“盧卡斯先生一定可以平安脫險的。”
“謝謝你,安妮,我沒想到最後留在我們身邊,幫了我們的竟然是你。”她握緊我的手說,“我不會忘了你的。”
第二天,她一早就出門了,可直到深夜才回來,頭發散亂,鞋子也沒了,像被人打劫了似的。
“夫人,您這是怎麽了?”茉莉擔憂地問。
凱洛琳什麽也沒說,她默默地走進臥室,抱緊了兩個孩子。
半夜時分,她敲響我的房門,告訴我她已經找到了住處,明天就帶凱麗和瑞秋離開。
“盧卡斯先生的朋友們怎麽說?”我問。
凱洛林搖搖頭:“他們都沒有辦法。”
“卡梅倫先生呢?他現在是葳蕤黨高層了,他也沒有辦法嗎?”
“嗬!他!他是個卑鄙小人!無恥的混賬!過去一起賺錢的時候,他比誰都貪婪,現在他撇得一幹二淨,對我們見死不救,我看他將來有什麽好下場!”
我默默歎息,又問:“您去哪裏落腳呢?”
“別擔心,盧卡斯的妻子匯來了一筆錢,讓我幫盧卡斯打官司。”
“他妻子不來普國嗎?”
凱洛林搖搖頭:“你不知道,普國上層對菲利斯人很不友好,都說是他們造成了經濟危機,盧卡斯的妻子害怕受到牽連,根本不敢來。”她恨恨道:“都是那個該死的葳蕤黨!他們在背後胡說八道,亂按罪名!”
“聽說逮捕令是從首都下達的,營救盧卡斯先生不容易吧?”
凱洛林動了動嘴角,想說什麽但又忍住了,勉強對我露出個笑臉:“我已經找到願意幫我的人了,明天就搬去他那裏,隻是我不方便雇傭你了。”
“當年多虧了您的收留我才能上學,現在我即將畢業,家裏也寬裕了,可以繼續上學的,您別擔心。”
“那就好。”凱洛林掏出一張紙,用力塞到我手裏,“這個給你,就當是我的謝禮,等盧卡斯安全了,我們再上門答謝。”
那是一張50金的支票,我急忙推拒:“不,不行,我不能收,您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
“我也想給你別的,可我除了錢沒有別的東西,你不收下,我還能拿什麽謝你呢?我都知道了,那幾個挨千刀的賤人要把凱麗和瑞秋送去收容所,要不是你站出來,我們母女就完了!這輩子都沒法活了!我現在隻能給你這個,就當寬慰我的心,求你拿著吧。”
凱洛林神情淒然,這張薄薄的紙也沉甸甸的,我不知道她究竟找了什麽人幫忙,又為什麽要搬到他家裏住,我隻是在她略有些疲憊的勸說下收下了這枚支票。
清晨,朝陽自東方升起,西邊深紫色的天幕中綴著幾顆閃爍的星星。
這個時間,街上還沒有行人,一輛汽車卻早早到來,接走了凱洛林和雙胞胎。
開車的小夥子很年輕,帶著葳蕤黨的袖標,搬運行李的時候一舉一動都很謹慎。
我目送她們離去,直到汽車消失在掛著薄暮的道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