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一百零四章

辦理了瓊斯的證件後,我們辭別明妮夫婦,坐上前往伯納的遊輪,然後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清晨,遊輪駛入伯納國的首都港口紐斯裏。

紐斯裏也被稱作霧都,因為經常大霧彌漫,陰雨潮濕。太陽還在地平下線下,汙濁的霧氣湧動,遠處傳來搖鈴聲,那是遊輪進港的聲音,淅淅瀝瀝的雨絲落下,空氣愈來愈冷,有船員高喊‘紐斯裏’、‘紐斯裏到了’。

瓊斯仰頭問我:“安妮女士,我們安全了嗎?”

“安全了,馬上就進入伯納了。”我說。

瓊斯先是激動,緊接著又複雜地望了眼灰白的口岸,小聲瑟縮地說:“收養我的家庭會來接我嗎?可我不會說伯納語。”

我知道他緊張,拍拍他的肩膀說:“別擔心,你會習慣這裏的。”

邁克撐起一把大黑傘遮住我們:“該下船了。”

我們隨人流走出口岸,遠遠地看到一個舉牌子的男人,上麵寫著普語瓊斯·衛斯理。

瓊斯伸長脖子跳起來,指著男人說:“那是來接我的。”接著大喊:“我在這裏,我是瓊斯·衛斯理。”

我們朝那男人的走去,可越走近,我越覺得眼他熟。

男人穿著長長的黑色風衣,戴一頂灰色圓帽,帽子邊緣露著幾縷卷曲的黑發,臉頰蒼白消瘦,一雙黑眼睛隨著我們的走近越張越大,最後他不可思議地喊道:“納西斯小姐!”

是傑米·伊登!

我腳下停頓了一瞬,快步朝他走去,驚喜交加道:“伊登先生。”

他一下子擁抱了我,分開後仍緊緊抓著我的手臂,滿臉激動地說:“老天,這不是在做夢吧,居然是你,居然是你……”

我也激動不已,當年隻聽說傑米一家逃出了普國,沒想到竟能以這種方式在國外重逢。

我為彼此介紹道:“這是我丈夫邁克·史密斯,這位是傑米·伊登,我大學時代的同學,這個孩子是瓊斯。”

傑米仍很激動地望著我,他深吸了口氣,仿佛克製了一瞬後才轉頭與邁克寒暄。

雖然當初哈裏斯他們幫助傑米一家逃出了普國,可任何財物都不能帶走,他們離開普國的時候隻攜帶了幾件隨身物品,然後他們輾轉來到伯納的朋友家,靠朋友的幫助才安頓下來。再後來從普國逃難到伯納的菲利斯人逐漸形成了互助組織,在得知有人秘密護送菲利斯幼童逃難到伯納時,就主動提出幫忙安置這些孩子,我和傑米才因此重逢。

當晚,傑米一家款待了我們,這是個大家庭,父母兄弟擠在一幢房屋裏,生活不算太拮據,就是幾個孩子太吵鬧,聲音沸反盈天,母親們的吼叫也不能讓他們安靜下來。

傑米歉意對我們說:“抱歉家裏太擠了,孩子們也太吵鬧。”

“沒關係,這裏很好。”我說。

傑米望著自己活潑調皮的女兒,用一種後怕的語氣說:“雖然伯納很安全,但每個人都擔心某天又會被驅逐,大家都被嚇破了膽。”

“以後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安慰他說。

傑米歎息道:“如果不是哈裏斯和布朗特幫忙,我都不敢想象現在是什麽樣子。那時候你也寫信給我,讓我帶家人離開,我為什麽沒有聽你的呢?回想那時候,我就像隻猴子上躥下跳,到處大放厥詞,可現實卻是我連一家老小都護不住。”

他說這些的時候神情很蕭索,又充滿經曆世事後的滄桑,與大學時代那個寡言少語、性情剛直的青年仿佛判若兩人。但雖然眉宇間的桀驁沒了,正直善良的情懷卻沒有隨著磨難消逝,反而有了一種難言的厚重。

我搖搖頭說:“不要妄自菲薄,您忘記了嗎?很久以前你保護過我的,我一直銘記在心中。”

傑米麵露慚愧道:“隻敢背後悄悄提醒你的我,也不過是個懦夫罷了,一方麵不想違背自己的良心,一方麵又不敢與他們公然對抗。可後來所有人都歧視我、攻擊我的時候,隻有你當麵維護了我這個懦弱無能的家夥,我卻害怕聯絡你,連一聲感謝都不敢當麵告訴你,現在你又為了我們大家冒險……”

聽到我們的對話,大家都麵露好奇,傑米似乎沒有向他的家人訴說我們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結果聽完傑米的解釋後,我就被大家團團圍住了,一個大概是傑米哥哥的人顫抖著與我握手道:“您的勇氣叫我佩服,謝謝您,真的謝謝您。”

旁邊白發蒼蒼的老人擎著眼淚對我說:“孩子,我們該怎麽感謝你才好。”

“我也隻是幫助朋友罷了。”我急忙搖頭。

可老人動容地說:“不,您做了一件大好事,這些孩子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希望啊,我代大家謝謝您。”

房間裏響起此起彼伏的感謝聲,每個人的臉上都承載著或傷感或激動的神情,甚至有人失聲痛哭,我沒想到會引來大家這樣強烈的情緒波動,頓時手足無措,不知該安慰哪個。

後來傑米告訴我,這些年菲利斯人一直重複著被排斥、歧視、驅趕的經曆,哪怕生活在伯納,也每天惶惶不安,哪怕能得到別人一句善言也感激涕零,更何況是麵對願意幫助他們的人。

當晚我有些失眠,躺在陌生的國度,陌生人的床鋪上,遲遲無法入睡。

我翻身看了看邁克,他閉著眼睛,俊朗的側顏上映著淺淡的月光,呼吸很輕,大概也沒睡著。自從進入伯納,邁克就顯得有些安靜,幾乎不怎麽說話,隻陪在我身邊看我跟大家交流。

也許是我注視了太久,他忽然把我拉到胸前,吻著我的發絲問:“你看我幹什麽?”

我心想他又不是姑娘家,還怕人看嗎,以前也有過幾次類似的情景,他問我‘看他幹什麽’。

這一會兒工夫,他的手已經不太安分地伸進了我的裙子,我按住他緊張地小聲說:“你別亂來,這可是在別人家裏。”

他動作沒停,還有些惡劣地說:“那就小聲點。”

“邁克!”我生氣地叫他的名字。

他撐在我上方,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沒有一絲平日裏玩鬧時的愉悅。

我愣了愣問:“怎麽了?你不高興?”

他抓起我的一縷頭發卷在手指上,繞起又鬆開,鬆開又繞起,沉默著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我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他忽然吐出一句略帶酸味的話:“你們讀書時關係很好嗎?”

“伊登先生嗎?”我問了一句,接著說道:“就是剛才說的那樣,他救過我,所以我很感謝他。”

“你曾當眾維護他?”

“他救過我,我維護他是應該的。”我說。

“像你這樣的姑娘膽敢在大庭廣眾下護著一個男人,那他對你一定很特別。”

我無奈笑道:“你在介意伊登先生。”

他哼了一聲,躺回**,似乎不打算理我了,可過了半天後,他又忍不住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要是我說他對我很特別,你打算怎麽辦?”我逗他。

他冷笑一聲,湊近我說:“那我今晚就走了,你留在這裏和特別的伊登先生好好敘舊吧。”

“為什麽要走,你不是應該為了我和對方決鬥嗎?”我忍不住笑道。

邁克哼出口粗氣,憤憤地盯了我一會兒,瞥開眼睛說:“我幹嘛要為你決鬥,你在乎我嗎?還是說我把他打個半死後,你就不再喜歡他了……”

“誰說我喜歡他?”

他用後腦勺對著我,又哼了一聲,似乎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我從後麵擁抱住他,把臉貼在他背上說:“邁克,你可別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裏。”

“你有你特別的伊登先生,還需要我嗎?”他口氣略放鬆,但仍十分別扭。

“我剛才隻是假設他特別,其實他一點都不特別。”我說。

“謊話,我不信。”他悶聲道。

“我說謊了嗎?”

“你說了。”

“既然說謊了,那我就再說一個,這幾天,我早早晚晚都想著一個人,控製不住想他的事情,以前我從沒這樣在意某個人,滿腦子都是他,我覺得我好像病了,你說我該怎麽辦?”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呼吸越來越輕,半響才別扭道:“我怎麽知道……如果這是病,那我大概病了很多年。”

我笑了笑,湊到他耳邊問:“你說……我剛才說的也是謊話嗎?”

他仍背對著我不語。

我無奈了,隻好繼續逗他:“那你猜我說的人是誰?會不會是伊登先生啊?”

終於,他惱火地回頭了,抓住我的雙手道:“我要好好教訓你。”

我們壓低聲音鬧了一陣,終於我投降了,哀求道:“我錯了,我錯了,快放開。”

他沒有放開,他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低頭吻了我。

然後他把頭埋在我頸肩,小聲問:“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你一直想著我。”

我沒回答,隻是靜靜地撫摸著他的後背。

也許我最後選擇的人與我以為自己會選擇的人不盡相同,但對與不對現在難說,終有一天歲月會告知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