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擱在旁邊的手機嗡地振亮,有短信傳來:

*阿秋,我覺得我們還是得見一麵,好好說說。*

緊接著又是一條:

*明天吧,有空嗎?我去你家。*

周恪非的眼神被吸引過去,成敘的名字寫在發件人那一欄,難免注意。

隨即微微抿唇,神色黯淡。有種隱秘的罪惡感陡然浮現,右手本來已握住秋沅的腰肢,此刻不自覺悄然在鬆弛。

秋沅發現了他的變化。她什麽也沒說,慢慢起了身,一手扶起散落的長發。

“不早了,回去吧。”

她拿好大衣和鑰匙,先出了門。

周恪非不能確定她是要他離開,還是要他跟上來。

雨仍下得綿長細膩,落到身上澆不透,隻是各處濕黏。秋沅冒雨鎖好店門,轉身徑自走向不遠處的街口,那是她回家的方向。

周恪非落在離她四五步開外的地方,走得不遠不近,卻是追隨著她的背影。

正如少年時,他走在她的後麵。借著忽明忽昧的光線,他總是在看她。

秋沅走得快了,步態一深一淺,該是那場車禍遺留下的,無法勾銷的災難印記。

胸膛裏有什麽在沉下去,痛起來。

她引著他,上了五樓。階梯顯得如此漫長,誰也沒有說話,隻是腳步落地有聲。

501室的門是防盜門,在當年最為先進安全的款式,放到今日也不過時。

秋沅在衣兜裏摸找著鑰匙。

“這些年,想我了嗎。”

她問得唐突,周恪非卻並不遲疑。

他想也沒想,便在她身後點頭。可是轉而想到她有男友,生活已經足夠平順幸福,要說出口竟然就變得那麽難。三個字重若千斤,澀在喉節,到底沒能讓她聽見。

秋沅背對著他,嗤地發笑:“你不會連說想我都不敢吧。”

卡答一聲響,房門開了。

她沒有開燈。周恪非走入靜謐未知的黑夜,嗅到她頭發裏秋雨的腥潮氣味。

周恪非想去開燈。

伸出去的手被她準確握住,牽往自己的方向。

“周恪非,你抱我。”秋沅對他說話,語聲奇異的沒有了平日的利落,是因為嗓子裏在起黏,像個吃多了甜食的小孩子。

他好乖,聽了話也不多問,輕輕將她擁在懷裏。沒有施加多少力道,是一個清涼安全的擁抱,仿佛允許她隨時可以脫身而去。

秋沅仰頭,手指幹燥焦熱,摸索著又去吻他。這些年周恪非長高了,也瘦了。她一隻手扶著他的下頜線,折角那麽硬,薄刀一樣削利,在掌心按久了隱隱作痛。

在黑暗之中,萬物都成了一層模糊的輪廓。好像這樣就不用麵對這許多年的被遺棄感,可以恣意索取自己想要得到的。

得到他。

擁吻從客廳到臥室,接下來就自然而然發生了。

窗外有暈白的月光,照在他的唇鼻眉眼上,線條清晰,輪廓料峭,極致精彩的側影。

衣衫剝落,才發現周恪非雖比起以往瘦了一些,肌理卻緊實有力得多。

她的白色的樹一樣的男孩,她是纏在他枝幹上的藤蔓,細長飽滿,汁液豐盈。

“摸摸我。”

她下令,而他順從。不得章法,卻讓秋沅渾身抖得厲害。

他眼睛裏有猶豫,一瞬而過,卻仍在感受她。用嘴唇,手指,皮膚,不放過一寸一厘。她則用眼睛,用牙齒,含著他的下唇,狠狠咬進去,想是恨得深了,嚐到甜腥味才鬆口。

好像她必須得對他壞一點,才對得起這多年的等待。

周恪非嘴角微微滲血,更襯得臉孔薄薄的白。真是好眉目,輪廓有形有狀,沒人能否認這樣確鑿無疑的英俊。想來當初在中學,他不必那麽優秀也可以照樣廣受歡迎。

這樣的天之驕子,那時眾人仰望的方向,正被她壓在臥室裏窄窄的床頭。夾在急燙的喘息裏,認真地對她說話:

“舒服麽?我想讓你舒服。”

秋沅的嘴唇也在向下,經過頜骨滑到脖子,感受著血管鼓張跳動。他喉嚨發緊,崩起隱忍克製的痕跡。

“秋秋……別這樣折磨我。”周恪非呢噥著,聲音微啞,像是懇求。

於是秋沅直起身,一手按在他的胸膛上,用快樂終結了這場折磨。

秋沅明白積攢了十年的等待的怨恨不可能輕易抹除,可她實在是如此想念他,又如此享受有他陪伴的這個夜晚。

周恪非覺得自己成為了他人感情的插足者,親手破壞了十年來祈求她幸福的最大願望,可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拒絕她。

多麽奇特,深夜相擁的兩人各懷心事,卻彼此都得到了滿足。

秋沅靠坐起來,手指把玩他的頭發,忽而問:

“你該不會是第一次吧。”

潤潔濕亮的月光裏,她看到周恪非的耳根紅起來,像在發熱。

然後被用力親在嘴唇上,是不許她再說下去的意思。

秋沅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獲得少許寬慰。至少這些年來,周恪非也無時無刻不在惦念她。

或許比她還要純粹,始終如一。

可是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他會在她最悲慘無助的時刻將她一個人丟下。

周恪非的不辭而別始終像齲壞到深處的牙齒。隻能挖空所有神經,填補上融化的樹脂,疼痛消失了,缺口還在。

秋沅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目光竟是柔和的,自己也沒料到。

明明當初杳無音信的是他,為什麽現如今也是他,看起來那麽難過。

然後秋沅又看到那道傷疤。當時一定傷得狠了,翻出深紅的裏肉,不然不會是如此色澤。

“這裏,怎麽回事?”她終於問。

周恪非稍作思考,開口是常年慣用的托詞:“是胎記。”

這樣簡單三個字,在過去被人問及時總會發揮作用。不是所有人都會相信,但沒人會追問下去。

可他險些忘了,秋沅不一樣。她從來對別人明顯有意的推脫不予理會,直白說:“你騙誰?胎記是後來長出來的嗎。”

他隻好說:

“出國之前摔了一跤,沒關係的。”

“你出國了?”

“嗯。”

“哪裏。”

“法國,在裏昂,一個小城市。”

“他們不是,安排你去美國麽。”

秋沅口中的“他們”指誰,周恪非心知肚明。

還沒等他回話,又聽到秋沅說:

“我要睡了,你走吧。”

周恪非並不去問他們之間將要如何,這一夜又算什麽。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

隻要她說,他就照做。

把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撿起來,穿戴整齊如新。

隻是臨走之前,出於私心,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

這間房子的裝修是他親手設計,雖然是第一次真正來到此處,不用開燈也能憑借記憶找到房門的位置。

“周恪非。”

她的聲音從臥室傳來,未經隔膜,清晰又冷靜。

封住他的所有動作。

“嗯?”

“算了,你陪我一晚上。”

或許是臨時改了主意,又或許是有意想要戲弄他。無論如何,周恪非點頭說好。

第二天清早,生物鍾讓他準點醒來。看了下時間,還來得及回公寓清洗一下,再去公司。

不曾想起身的時候,秋沅睡得迷糊,還是下意識伸手拉住他。

心裏軟得像團雲,一點點在塌。

昨夜的雨洗淨了今早的雲,晴空萬裏。他注視著撲落在她額上的一小塊光斑,恍惚想起的是初三那年,早課時間,學校裏幽長的走廊。

秋沅被他拉停腳步,回頭望他。教室內傳來讀書聲,他卻覺得此情此景,別樣安靜。

天氣太好,陽光飽滿得像要從天際滿溢出來,直照在她頭發上,麵上,修長的脖頸上。濃烈的日光,成為皮膚上淡淡的金色。十五歲的女孩。

她好漂亮。

周恪非那時沒有別的念頭,隻是真誠地想要讚美她。

然後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女孩避開目光,悄悄地、微微地笑了。

公司成立以來,周恪非破天荒地請了半天假。

下午有個重要會議,磨到不得不走的時候,秋沅還在熟睡。他沒有驚動她,悄然拉開防盜門,眼前是一簇枯金的亂草。

成敘來了,手正抬在半空,指節屈起,剛要敲門。

看到周恪非,他往後退了一步,鼻翼猛地**幾下。表情難以置信,顯然正在消化。

周恪非遲疑片刻,先開口說:“不要敲門,她在睡覺。”

-錄音03-

秋的秘密被人發現,也是在初三那年。

育英中學是全市最好的學校,高中部的名校錄取率高到令人咋舌。升學到本校高中是不小的壓力,不但要麵對校內優秀的同學們,還有不少外部的競爭者,我相信對秋而言也是如此。倒不是她有多麽想要就讀名校,隻是焦慮的情緒最容易傳播,她難免受到感染。

一如往常,自我完成的性是她排解壓力最好的方式。

那時她是學校田徑隊重點培養的體育生,每晚放學後都要訓練。這天最後一節是體育課,下課後同學們蜂湧著回去教室,因為急著放學回家的緣故。操場上隻剩我和另一個男生,他是體育課代表,我們負責搬運器材。

秋沅本該在操場旁做些拉伸運動,等待後續的訓練。可是下課後她卻消失了。

器材室在一樓,隔壁緊挨著洗手間。男廁在左,女廁在右。

我們路過時聽到右邊傳出奇怪的響聲,似是從鼻腔深處發出來,像是小貓癢癢地在叫。跟我一道的男生耳朵很尖,馬上發現,他的心眼也靈活,立刻懂得了她在做的事。而我不明就裏,花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誰。聽見那男生問我,班長,你聽到沒?

我搖了搖頭,說我們該快點走。

把東西搬回器材室,出來時我們迎頭撞上秋,正從右邊的隔間往外走。她麵上很紅,眼睛裏也往外濕出來。誰都看得出有多麽異樣。

那男生什麽都明白,卻又要裝模作樣地問,單秋沅,你剛才在幹什麽啊?

他也是當初因為黃,與秋產生隔閡的男生之一。

所以他說得分外難聽,還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在裏麵。那男生說,在學校幹這事,那種電影裏饑/渴放/**的女人,就是你這樣子。真不害臊呀。

為什麽我們非得為了這樣能使人愉悅放鬆的一件事而感到害臊呢?許久之後,當我和秋真正親密起來,她這樣問我。

她說的對。性這一樣東西,在男人口中是談論的話題,是可以從無數諧音、形狀引申而來的玩笑,是吹噓炫耀的資本。而一個女孩子,懵懵懂懂,在獨處時想要靠自己獲得一點慰藉,卻如此罪不可赦。

秋要說話,卻被我搶斷。

我問他,哪種電影?

他愣了,看著我,不明所以。

我說,你這樣誤會秋沅同學,或許是因為看多了那種電影。我是班長,應該報告給秦老師。

從那男生的眼睛裏我能看得出來,他認為我在惺惺作態。

但他依然老老實實閉上了嘴。

可是我能阻止他的當麵羞辱,卻無法阻止流言在同學中迅速發酵。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