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整個辦公室的老師全圍在一旁,暴露在注目之下令秋沅不適。她說完就沒再吭聲,心裏想的是,原來令人豔羨的周恪非每天都過這種日子,可一點也不好受。

很快,成敘也被叫到辦公室,才澄清這場誤會。他大搖大擺推門進來,輕瞟一眼小說封皮,架勢是種頗無賴的理直氣壯:“是我的又怎麽了?”

班主任問他:“前麵為什麽寫了那麽多單秋沅的名字?”

成敘半掀著眼皮:“因為我喜歡她啊。我在追她。”

周恪非的母親周芸認得這個男孩,他行事莽撞,校服穿得潦草,目無尊長的蠻橫令她厭惡。可他有個太會賺錢又過度溺愛的父親。

興師問罪演變成一出鬧劇,周芸的下巴始終抬在一個高傲的角度,到最後也沒放下來,提著聲調對班主任說:

“秦老師,我相信這件事你能妥善處理。”

她姿態莊雅,轉身離開之前,深深看了周恪非一眼。

送走了周芸,秦老師對著麵前的三個學生,眉心糾得快擰出汗來。

周恪非家庭的地位和能量,成敘父親雄厚的經濟資本,他左右為難,兩邊都不敢開罪,無一不得照顧周全。

既然這樣,他把目光投到秋沅身上。

給這個普通女生最嚴厲的責罰,或許是雙方都能滿意的結果。

秦老師意有所指地清了清喉嚨,準備開口。

周恪非忽然說:

“秦老師,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帶單同學回去了。”

他的禮數對誰都很周到,為秋沅拉開辦公室的門,示意她先離開。

秦老師隻得說:“……哦,好。”

兩人一前一後成了背影。秦老師看著眼前梗起脖子的成敘,一聲歎息掖回喉嚨。

秋沅隻顧埋頭向前走,想到周恪非就跟在身後,不由得加快步速,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

窗外陽光太好了,晃在眼前一片茫茫的白。她忽然聽到周恪非說“當心。”

下一秒,手腕被他握住,向後一拉。很輕的力道,使她停下腳步後,馬上謹慎地鬆脫。

原來是前麵一間教室的門突然開了,秋沅沒有留意,險些撞上。

男孩子的手心溫涼,挨近了,能聞到他清爽的氣味。

臉上怎麽這樣熱,呼吸也是。

她說了聲“哦”。

“單同學,”他說起話來,彬彬有禮,“我也覺得你很漂亮。”

這話沒來由,沒去處,他卻講得字正腔圓,語氣和眼神一樣篤定。

心腔被猛地向上提起來,她猝然回頭,窗外恰好有雛鳥驚飛。

轉眼是十一國慶長假,秋沅的店裏也很忙碌。偶然歇停下來,看看擺在床頭的相片,才意識到日子過得這樣快。

上次的倉促重逢過後,周恪非沒有聯係過她。

說來也是巧合,這天下樓去店裏,又看到那個將自己騙到周恪非生日派對的男人。他長相頗秀氣,穿的衣服顏色鮮濃,是個花孔雀類的角色。

這人在樓下徘徊張望,見到秋沅,露出驚喜的神色。

“上次的事真抱歉。”他走過來,匆匆說,“我叫蘇與南,認識一下?”

秋沅簡單幹脆,直接搖頭。

“沒什麽必要。”她說,“你來找我,周恪非不知道吧。”

即使對她的性格有過些許了解,蘇與南還是被噎了一下,準備伸出去的手僵在原處,嗓子有點發幹:

“呃,他確實還不知道,不過……”

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秋沅顯然沒什麽興趣:“那你請回吧。”

蘇與南感覺有股哭笑不得的感受湧到鼻端,差點真噗一聲笑出來。

他頭一回見到有人能把“請”字說得這麽不客氣。

“你誤會了,單小姐,我也不是特地來找你的。”蘇與南一本正經說,“很巧,我家的老房子就在這棟樓,好久沒回來了,我想上去看看。”

秋沅要去店裏,也就沒再理會他,隻是隨手幫他刷開了門禁。

這片樓群是老房子,沒電梯,灰撲撲的外立麵,坐落在市中心,像是城市的一塊頑固瘢痕。之所以這麽久還沒拆遷,隻因為補償款將是天文數字。

被改嫁的母親帶去法國之前,蘇與南曾在這裏生活多年。時至今日他講起中文,還有少許的本地口音。

樓梯間是熟悉的樣子。窗很窄,光線昏暗,倒是換了新燈,晝夜不分地亮著。

他走到501室門口。

原來是扇木門,陳舊斑駁,擋風也勉強。如今已經改頭換麵,成了厚重安全的防盜門。

這間房子,現如今屬於周恪非。

周恪非在法國那段時間,日子過得辛勞清苦。蘇與南手頭闊綽,實在看不過去,提出給他一些經濟上的幫助,哪怕是立字據的欠款,讓他日後償還,全被周恪非婉言謝絕。

他從不求人。唯一的一次,是他聽說蘇與南想賣掉市中心的老房子。

蘇與南一時不理解,他人在法國,要租這套久久空置的一室一廳做什麽。周恪非也沒過多解釋,每個月房租依照市價按時打來。他為人誠實,發現周邊房租整體上漲,打來的款項也會按比例調整。

到現在,快十年光景。

這一扇看上去就價格不菲的防盜門,應該也是周恪非托人換上的。

真是奇怪。

蘇與南從樓道出來,又在附近轉了轉,邊走邊看。這一帶比他出國那年要繁華得多,街邊開了不少新店。

秋沅的紋身店也在其列。

盯住那麵不顯眼的招牌,腦海中兩個不相幹的點逐漸串連成線,蘇與南終於後知後覺。

周恪非按實時市價租下這間老房子,回國也不去住,一空就是將近十年。

而單秋沅住在這裏。

秋沅進了店就感覺不同於往常。室內靜得嚇人,沒有任何背景音樂,脫下外套牽起的一串靜電聲都清晰可聞。年年端坐在門口,手腳規矩,噤若寒蟬。

冷暗的光調下,可以看出年年的腮頰和嘴唇,是平日裏沒有的甜蜜粉紅。她打扮精致,顯然特地化了妝。

見秋沅進來,年年鬆了口氣,附在她耳畔悄聲說:“店長你來晚了啊,易燃就在裏屋等你呢。”

裏屋陳設簡單,一個操作台,一台電腦,幾把椅子。“易燃”坐在其中一把上麵,低頭在用手機打字,許是等得不耐煩了,翹著腳動來動去。聽到腳步聲趨近,她抬起頭,來人使她瞳孔震顫,好半天才張口,艱難說:

“……秋沅?”

秋沅也認出眼前這個齊耳短發,一身漆皮黑衣的姑娘,她的反應要平靜得多:“周旖然。”

一時之間,沒人說話。

秋沅坐到電腦前,她神色一徑淡淡,看不出多餘情緒。

周旖然素來是個鬧騰的人,從小好動,一刻也不安分。可是在秋沅操作電腦的空當裏,她一語未發,動也不動,老老實實等在座位上。

她一直能感覺到秋沅身上有股勁。說不清道不明,是種將人引向沉靜的力量。

“想紋在哪裏?”秋沅問,視線從屏幕上移開。

周旖然伸出手腕。她皮膚薄,血管青藍鼓起。在血管與手腕銜接的地方,皮膚曾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後來在愈合中長出奇異的纏結,橫成猙獰可怖的傷疤。

“想蓋住麽。”

當時那一刀深可見骨,是絕境中勇敢抗爭的勳章。周旖然並不以為恥。

所以搖頭:“我想在旁邊紋一點什麽,讓它看起來更漂亮。”

“有什麽想法嗎?”

“你自己有沒有紋身?我想看看。”

秋沅脫下上衣,隻穿一件吊帶背心。她引著她看,細長手指上,優美的鎖骨裏,腰間脊背,各式各樣形狀精巧、色彩各異的圖案。尺寸都不大,沒有連成麵,不均勻地分散在身體的許多地方。

“都很好看。”周旖然由衷讚美。

“不過,那個是什麽?”她手指一轉,忽而指向秋沅的胸膛。

吊帶背心領口很低,所以隱約露出小小一點色塊,在心口的位置。

周旖然沒有立刻等來答案。

過了許久,秋沅才把領口向下拉。小小的色塊完整起來。

周旖然定睛去看,很快辨認出,這是一隻拇指大小的老虎。

線條粗拙,著色不勻,與她身上的其它紋身風格迥異。

“剛學的時候紋的,還不太會。”秋沅說。

然後,秋沅向她展示了許多不同類型的圖案,詢問她的意向。她態度專業,對待周旖然似乎也並無特別。

周旖然眼睛在看,心還停留在她心口那隻小老虎上。

周恪非出生在虎年,家裏有長輩會叫他小虎。特別是和他最親近的奶奶。

敲定完細節,約好紋身的具體時間。周旖然從裏屋出來,等在外麵的年年馬上遞上一杯水。

周旖然說謝謝。

她披上毛呢大衣,忽地轉身,麵向秋沅。

“能借我一下我紙和筆嗎。”

年年是她粉絲,馬上跑去拿來,遞到她手上時神情忸怩,話也沒敢多說一句。

周旖然把小紙片攤在手心,寫下一串數字,遞給秋沅:

“他的號碼,你先收著。”

下一秒,她看到紙片在秋沅細長的手指中揉成團,然後掉進門口的垃圾桶。

“失蹤這麽多年的,是他不是我。讓周恪非自己來找我。”

她依然是這樣的,直來直去,倔強固執。

周旖然前腳剛走,年年低低地尖叫一聲,全身軟下來。一邊半開玩笑地批評秋沅,數落她對自己的偶像態度惡劣,一邊彎腰把紙團從廢紙簍裏翻出來,小心翼翼地展平收好。

“這可是親筆手跡。”年年說。

秋沅沒有理會,自己披了毯子到店外抽煙。一根接著一根,白霧浮在空中,是歎息的形狀。

約莫一周過去,秋沅剛忙完最後一單,年年進了裏屋,說店長有人找你。是個男生,很有禮貌,聲音特別好聽。

秋沅仿佛已有預感。

拿起座機的話筒時,手指尖有點奇異的腫脹感。

她並沒說話,隻有一蓬接著一蓬的呼吸聲,被他清晰聽見。

“秋秋,對不起。”

時隔多年,她終於又聽到周恪非的聲音,比年少時低沉,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秋沅鼻尖酸軟,想起自己從長久的昏迷中醒來,病床枕下有他留下的字條,上麵寫著的也是這五個字。

這麽漫長的年歲,換來的是他兩句對不起。

秋沅隻是問他:“你不敢來找我,是不是自己過得好受一點?”。

沉默是有形的,擠壓在空氣裏,越來越薄,最後脆裂。

“不要走。”周恪非說,“我馬上去見你。”

年年下班回去,隻剩秋沅一人,獨守在深秋的夜色裏。

好像她一直在等待。

敲門聲來的很快。

她去開門,怔在原地。

成敘很早就染了金發,輕淡的沙色,漂過三次。發質損傷嚴重,枯得有焦黃之意。

所以看到眼前一簇淺金色,秋沅就認出他來。

成敘探頭向店裏張望:“今天沒課,我來看看你。年年回去了吧?就我們兩個了?”

那場並不愉快的分手之後,他也許久沒出現了。

對他,秋沅感到頭疼。

“沒必要,你走吧。”

“在一起這麽多年,不至於吧。”他厚著臉皮,“不請我進去坐坐?”

“不行。”秋沅看著他,說得清清楚楚,毫不掩飾,“周恪非要過來,我在等他。”

聽了這話,成敘氣急敗壞,嘴裏含糊地嘟囔著什麽,徑自甩手離開。

對秋沅來說,並不意外。

在中學時期,成敘開朗外向,跟誰都玩得到一起去,唯獨看周恪非不順眼。

其中緣由,不言而喻。

周恪非來時,身上有屋外陡降的新雨。

似乎已經在門前徘徊良久。

可能是從公司趕來,他還穿著規整的正裝,衣領紐扣係得很嚴。

下頜線清晰且緊密,顯然是在嘴裏咬著牙關。

秋沅曾經無數次想象與他再度相遇的畫麵,真正到了此時此地,卻沒有不同於任何一個普通的夜晚。

她說:“隨便坐吧。”

他坐到沙發上,寬肩窄腰,脊梁筆直。

秋沅遞給他一個靠墊。

靠墊是新換的,絨絨軟軟,塞進懷裏像個擁抱。

他的神情慢慢在鬆散。

雨聲漸響,掩過沉默裏的所有聲息。

室內光線低暗,他們互相望住對方。

他的眼光先亂起來,垂下去。

秋沅因此看到,就在他額發下方潤潔的皮膚上,依稀刻著一道舊疤。很長,暗紅色,蜿蜒向上,隱沒在發隙深處。

秋沅端詳著他。白的皮膚,濃的眉睫。多麽美麗的臉啊,多麽醜陋的傷痕。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髒,紅皺皺的在發癢。

背叛過去的自己也罷了,起碼捉住現在的快樂。

她伸長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用手心去貼合他下頜骨鋒利分明的弧線,仰頭去尋找他的嘴唇。

唇齒相纏,周恪非目中似有疑問的色彩,不清不楚地問她:“但是秋秋,你和成敘……”

秋沅並不回答,她牽了牽嘴角,卻不構成笑意:“你來問我?你有什麽資格。”

他的眼睛黯下來,不再說話了。

十年過去,少年意料之中成長為男人,意外的是,他的親吻卻還如此生澀。

男人的臉頰冰涼,氣味清淡,接近無嗅,像純淨水一樣。

他深深吻她,或是被她吻住。周恪非似乎想閉眼,又忍住了,為的是好好看她,目光依然清澈。

他固執地要找秋沅的眼睛,要看進裏麵去。

目光是微瀾的湖麵,蒸著絲絲水汽。這麽熱,這麽渴。

手扶上她的腰,摸到溫暖光整的皮膚上麵。

他的指腹觸感很硬,似有痛覺,仔細看去,遍布著薄繭,還有陳舊的傷痕。

記憶中養尊處優的小少爺,清靜文雅的優等生,拿過國際知名獎項的彈鋼琴的手,怎麽會變成這樣?

“還彈琴嗎?”她突然問。

“嗯。”

怎麽能不彈?鋼琴演奏是他在法國一項重要的收入來源。眾多兼職中,在俱樂部的休息室演奏是薪酬最高的。那裏屬於高檔場所,供應酒水、便餐和音樂。大廳裏一架白色三角鋼琴澤光融融,在每周末被分配給周恪非使用。

時薪已足夠豐厚,還有風情萬種的單身女士,看他是個漂亮男孩,會把雙倍小費塞進他白西裝的口袋裏麵,指尖擦拂過胸口,別樣旖旎。也有熟醉的客人,有意刁難他,揮手將點曲子的鈔票撇在地毯上,抱著手臂看好戲。

周恪非通常彎下腰去,伸手撿起沾著灰塵的幾張歐元,然後報以微笑,輕聲說非常感謝。

有一次記憶最深刻,是在後廚幫忙,不慎切到手指尖,草草止血就趕去俱樂部彈鋼琴。傷處偏偏割在最糟糕的地方,為了順利演奏,必須頻繁按下琴鍵。後麵未愈的切口又裂開,逐漸滲出血珠,落到黑的白的琴鍵上,被他在合上琴蓋前悄悄抹去。

真疼啊,周恪非暗地裏咬著牙齒,手指緊繃,不讓這疼痛泄露在樂聲裏。想的卻是,當年她流了那麽多血,該會是多麽的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