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秋沅的作息常年晝夜顛倒,是以紋身店的營業時間通常也在下午到淩晨。今晚回家之前,她才接待了最後一個客人。

是個音樂製作人,姓薑,老熟客了。音樂還沒做出多大名堂的時候,他這滿背蛇鱗紋身先一步爆紅網絡,就是出自秋沅的手筆。

老薑想在手臂上紋片紅楓葉,以紀念去年那個他聲名鵲起的秋天。

店內的音樂依然出自年年最喜歡的樂隊,所以音量開得很高,蓋過了機器枯燥的嗡鳴。秋沅在作業燈下仔細操作,老薑窮極無聊,又深知她不多話的脾性,索性擰著脖子拖年年談天。

“就這個樂隊,我前段時間還合作過。他們那個主唱,你知道吧,叫易燃的,最近火得很。”

一聽這話,年年頃刻亮了眼,一掃之前的困倦,聲音也像是雀躍地從牙關蹦跳出來:“我知道!我可是她粉絲,鐵粉。老薑,你什麽時候幫我要個簽名嘛?”

想是存心逗弄小姑娘,;老薑這時反倒拿起姿態:

“之前我倒是聽易燃說也想弄個紋身。到時候你自己管她要唄。秋老板最近有沒有空啊?”

“有空,當然有空!”年年搶著回答,說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該問問秋沅,嗓音立刻矮了下去,“……是吧店長?”

秋沅停下手,稍作思考,最終在年年殷切期盼的注視下點了頭。

小店之所以在圈內名聲不小,少不了這樣的交口相傳。她雖不擅長待人接物,也並非不近人情。

忙到淩晨才完成最後的著色,秋沅鎖好店門,夜空忽然降下零星小雨。

她加快步速,回到附近租住的房子。在小區正門最近的一幢樓,三單元五層,一室一廳,南北通透。

這裏她已經住了十年。

當年秋沅出院,第一件事是從療養院接回母親蘭華。在她昏睡不醒期間,家裏的老房子早被單德正賣掉,這個她叫了十幾年爸爸的男人卷走房款不知所蹤,再未傳來一絲音訊。

療養院的人說蘭華被送來時身上有張銀行卡,卡裏五萬餘額,或許是單德正僅存的一點善念。

秋沅拒絕了成敘的邀約,用這筆錢滿城尋找住處。她獨自跑遍租房中介,可沒有哪個房東願意接受一個還在複健期的獨身女人,帶著她精神失常的母親作為租客。

即將絕望之際,忽然柳暗花明。一個聯係不多的中介打來電話,說是有個房東同情她們母女的遭遇,表示願意給予幫助。不但允許她們入住,還特地免除了一大部分房租。

當秋沅在中介陪同下來看房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這裏處在老城區的中心地段,裝修嶄新,家具齊全,價格也低廉得不可思議,房東甚至同意簽下多年長約。

或許是苦難後的否極泰來,她的人生從此開始有了接連不斷的好運氣。

進家門時滿身水汽,悶黏潮熱,帶著秋天雨水特有的澀味。秋沅打開浴室的熱水,草草衝洗完身體,對鏡端詳自己。

鏡子裏的人纖薄細瘦,肩窩和肘彎骨節清楚。濡漉的長發披垂著,發尖也要比多數人硬一些。

這麽多年過去,她和周恪非都還是原來那副模樣。

秋雨最是連綿不絕。烏雲濃渾欲墜,翻纏著絲網狀的閃電,雷聲隆隆,天不見星。

周恪非猛然驚醒。牆頂上掛鍾嘀嗒作響,混在夜雨聲中幾不可聞。指針不緊不慢,走到淩晨三點。

許是前幾日與秋沅的意外重逢,太多回憶的碎片將他擊中,以至於在睡夢中也難以逃離。

起先回到初一那個課間,課桌上她微汗伏低的臉,臉上潮粉一路紅到眼裏,眼睛明亮濡濕得不可思議。然後畫麵倏忽一變,又看見幾天前生日派對上的秋沅,纖瘦,高挑,氣質冷淡,幹燥漠然的眼神,他十年來的魂牽夢縈。

夢境於他而言,本已經很少發生,想來是昨夜忘了按時服藥。

這樣也好。起碼在熟睡時分,還能見到那麽多的秋沅。甚至她的嘴唇氣息拂擦過下頜的曖昧觸感,又再一次在皮膚上被喚醒。

並不意外,他對此有所反應。

羞恥和慚愧在心裏燒得發焦,周恪非靠坐起來,稍加喘息,馬上去衝冷水澡。

直到徹底洗去體內那股迷惑的熱氣,他才披上睡袍回臥室,窗外雨聲依然未停。

雨勢不大,滴滴點點下得綿黏。

同一片低懸潮濕的夜空之下,秋沅在做什麽呢?

周恪非忍不住思神飄散,去想她。

她正叫出他的名字。

隨之而來的是洶湧而快樂的潮水,挾著秋沅推上頂峰。

窗外有雨有風,響成浩**的聲海,在群樓之間推宕。她眼裏汽霧氤氳,臉上似夢似幻。

餘熱散去,呼吸漸平。她摸索著去擰滅床頭燈。收回手時,不小心碰翻了一個相框。

是高中全班出遊的大合影。周恪非的臉在正中間,輪廓優美,隱約含著溫暖的笑意。

秋沅將相框扶正,安然入睡。

秋色深了,日頭漸短,以至於周恪非時常要冒著夜色工作。

這間創業公司規模不大,是周恪非與此前在裏昂念書時的三五好友合開。創業初期,工作內容散亂龐雜,周恪非又負責最苦最累的技術部門,總是在辦公室留到深夜。

員工下班離開時紛紛向他致意。周恪非點點頭,也起了身,說:“辛苦了。”

有人見他對著玻璃上的倒影整理衣容,於是問:“周總,這麽晚了還有事呀?”

“嗯,有個約。”

待他開車趕到餐廳,已遲了整整十五分鍾。未曾想進了提前預訂的包廂,約的人還沒到。

周恪非極有耐心,又等了約莫半小時,包廂門總算被推開。

他看著一個戴著墨鏡的人影鬼鬼祟祟閃身進來,門在身後重重闔上,不由微笑。

來人黑色短發,眉形挑揚鋒利,在他對麵坐下,一手摘去寬大的墨鏡,露出煙熏濃妝。

“抱歉抱歉,我來晚了。”她說,“你點菜了吧?”

聲線嘶啞,不太平整,像是夾著許多脆裂。

她一邊翻看菜單,一邊從手提袋裏取出什麽擱在桌上。推到眼前周恪非才看出,是個包裝精美的禮物。

“哥,生日快樂,雖然是好幾天前的事了。”她屈起手指在上麵叩了叩,清脆的幾下響聲,“這是我新專輯,市麵上可還沒發售呢。”

周恪非接過禮物說:“謝謝,旖然。”

菜品陸續上齊,兩人閑適地隨口聊天。

話題來來去去,兜轉幾輪,再繞不開那個人。

周恪非說:“生日那天,我見到秋沅了。”

周旖然明顯一窒。

這個名字並不陌生,隻是似乎過於久遠,周旖然很是反應了一下,才問:“她怎麽樣?”

周恪非說:“她看起來很好,交了男朋友。”

他神態安靜,語態也平常。

“前幾天你生日,媽媽也想聯係我,我還沒回複。”周旖然苦澀地牽牽嘴角,“不知道是什麽日子,舊人都來了。”

頓了頓,又問:

“你想去找秋沅嗎?”

周恪非搖頭。他幾乎想也沒想。

“我隻想她過得好。”他說,“她有事業,有男友,什麽都好,我真的很開心。”

周旖然長長歎出口氣:“這麽多年了……”

周恪非說:“這麽多年,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他說著,笑起來,真誠的模樣。

可是有悲傷。就藏在黑白分明的眼底,笑意裏分隔出的一片憂鬱。他以為自己掩飾得足夠了,周旖然卻看得很清楚。

周旖然不言語了。

她的視線穿過他薄碎的發,依稀可見額間一條長疤。

她眼眶酸熱,忽然想哭。

-錄音03-

您說什麽?

我沒有上次來的時候看上去那麽痛苦了,是的。因為我的生活中,總算發生了為數不多的好事情。

我的妹妹找到了我。就在前天,我收到她的郵件。

她降臨到這世上,更多的是出於父母對兒女雙全的執念。我們的父母是這樣的人,什麽都要盡善盡美。

雖然是兄妹,我們卻並沒有多麽相象,至少性情上是如此。她比我更加勇敢,更懂得反抗。我們很早就失散了,她最先逃離,然後多年不知去向。

我妹妹在郵件裏告訴我,她去了一座大城市,打零工維持生計。業餘時間,在嚐試做音樂。我相信她會取得成功,因為她從小就在音樂方麵頗有天賦。

看到她有了自己的人生和夢想,我實在為她開心。我回複了那封郵件,也把這些年來的經曆,對她稍微說了說。

不好意思……我可能講多了題外話。談回我自己。

我想我正逐漸對藥物產生依賴。

前幾天一份兼職的臨時合同到期,導致我獲得了一個難得清閑的夜晚。我早早做好入眠的準備,也逐漸有了困意,可是始終無法真正入睡。在**翻來覆去,越是焦急越是清醒。到最後我隻得拿出您處方上的那幾種藥片,混在一起囫圇吞下,才勉強得到半宿安睡。

……是嗎?那麽我下回會注意,一定將這些藥片分開服用。原諒我,那時實在無暇選擇。

沒關係的,您請問。

是的,您的疑惑情有可原。在裏昂這座小城,物價並不算特別高昂,很容易就能滿足生活所需。私立大學雖不會免收學費,我所獲得的獎學金也足夠覆蓋。我在學業外身兼數職,這一點讓很多人不解。

事實上,我這樣辛苦兼職的原因,並不僅僅是為我自己。

遲早會說到那裏。但在此之前,先讓我完成上回那個講到一半的故事吧。

那天我的母親要同我一道去學校。我遲到了,因為母親非常注重自己給他人留下的印象,哪怕是去興師問罪,她的儀表也要一絲不苟,姿容必須無可挑剔。

我看著她抬起手,長發挽成一個高高的發髻。那發絲纏得好緊,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光是看著,我忽然就有些透不過氣。

在車上,母親電話知會了班主任一聲。等她到了辦公室,一語未發,先把那本書撂在辦公桌上,氣勢逼人。負責我們班級的是個德高望重的老教師,竟也被那魄力震住,半晌才說話。

我被遣去帶秋過來。

班裏正在上早課,我推門進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轉投在我身上。

她不在其中。和別人不一樣,她好像從來對我缺乏興趣。

我和老師說明了情況,得到準許後來到秋的課桌前。

直到這時,她才肯抬頭看我。漂亮的眼睛,有棱角的眼神。

我想不好該如何稱呼她,最後說,同學,老師有事找你。

她問,找我?

我們穿過教室門口那條狹長的廊道。她步幅很長,走得又快又穩,我逐漸落在後麵。

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心理,我沒有試圖與她並肩。而是跟在她身後,注視她的影子躍過一格格窗欄,隨著腳步而升落起伏,像海洋溫柔的波浪。

辦公室裏好幾個老師,圍在班主任桌前,簡直是個嚴陣以待的陪審團。秋一定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但她看不出分毫緊張的模樣。

奇異的是,就這麽注視她,就令我也放鬆下來。

這是你的東西吧?是班主任在問她,又把那本小說重重往桌上一拍,想來是學著我母親的做法。轟然一聲爆響,實質的威震。

可惜對秋毫無用處。

我母親一直冷眼旁觀,等不到她的回應,忍不住也開了腔,對班主任說,您也問問她,小小年紀就愛看這種情節,不覺得羞恥嗎。

多麽奇特的場景。明明她們處在同一空間,我媽媽對秋說話,卻統統要班主任來轉達。

小說就翻在那一頁,秋接過去,低頭看。

她明顯是第一次讀,速度很慢,讀完了也不覺得有什麽,伸手放回桌上,神情平淡如初。

我母親將一切盡收眼底,又問班主任,這小姑娘是不是一直都沒禮貌,怪不得這麽不知廉恥。

秋終於開口了。

她會說什麽?換作是我,我會解釋這本書屬於成敘,被許多人傳閱過,與我無關。就像我此前所說的那樣。

秋略微仰頭,直視著我母親。還是那樣的目光,簡單直白的,毫無畏怯和退縮。

她問,為什麽寫書的大人沒有事,反倒是看書的小孩子不知廉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