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

周恪非走後,成敘進了室內,隨手關上房門。

這是他第一次到秋沅的房子裏來。

對秋沅而言,這是極端私密的空間。她會向他敞露身體,毫無忸怩和顧慮。可是她居住的這個地方,從未向他開放。

哪怕已經在一起將近十年。

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麽特別?成敘環顧四周,沒看出有哪裏值得注意。一室一廳,普通且常見的那種戶型,采光還算通透明亮。乳白色調的裝潢,被時間擦洗得舊了,依然顯得品味非凡。

他走進臥室,秋沅仍在熟睡。成敘凝視著她,黑長的眉目,蜜一樣的肌膚。她是這樣安靜的人。平日裏清醒的時候,似乎也並不比睡著熱鬧許多。

床頭櫃上,倒扣著一個相框。

成敘把它扶起,一眼就認出是高中集體出遊,全班的合影。

他自己就站在秋沅旁邊,倒數第二排右側。事實上,他和秋沅並不在一個班級,當時發現要拍照,硬是擠進去,在秋沅身邊搶出一個位置來,快門按下時笑容滿麵。

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快樂。

成敘抬手,又將相框扣回原處。

窸窸窣窣的動靜似乎吵醒了秋沅。她睫毛略微翕動,沒有睜開眼,呼喚像是含在嘴裏,曖昧不明的發音:

“周恪非。你過來……”

怎麽回事。

她叫周恪非也是連名帶姓,卻別樣親昵。

成敘躺到**,從背後抱住她柔軟的腰肢,才意識到被子下麵,她的身體光滑赤/裸。

直到秋沅的呼吸愈發均勻平順,似是睡息,他才悄然鬆開手。

從前成敘以為,在與周恪非漫長的競爭裏,是自己占據絕對優勢。任誰都會這麽覺得,因為他成敘才是始終陪在秋沅身邊的那一個。他需要做的隻是不斷投入更多,在她心裏增加分量。直到最後,壓過那個人。

而周恪非,似乎隻是一片來自過去的陰影,一段縹緲難尋的記憶。

如今他終於明白,原來根本不存在任何競爭。

他以為自己和周恪非是擺在秋沅麵前的一道選擇題。而事實上,對她而言,這道題目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因為她的選擇明確且唯一。

成敘意識到自己和她確實是已經結束了,或是從未真正開始過。

秋沅的聲音忽然從臥室裏傳來。

“周恪非,你要走了嗎。”她背對著他,似乎已經清醒了,音色喑啞,卻帶著平靜的表情。

成敘沒有說話,腳步散亂,甚至有些踉蹌。

他離開了,頭也沒回。

對周恪非而言,與秋沅重逢後的生活並沒有他想象中那樣翻天覆地的改變。

隻是有時會在下班後收到秋沅的聯絡,一般是很簡單的三個字,過來吧。

然後他會去找她,大多數時候是在她家樓下,偶爾被叫到店裏等待她結束工作,然後一起回家。如果周恪非可以選擇,他更傾向於前者,因為每回去店裏找秋沅,前台小妹總是對他怒目而視。

周恪非試探性地問過秋沅,得到她雲淡風輕的回答:

“年年嗎?她是成敘的師妹。”

於是一切都說得通了。

前台小妹望向他時,那雙審視的微瞪的眼睛,是在看一個插足他人感情的第三者。

每次與秋沅見麵,道德和罪惡都像一根軟刺,在每一次為她心潮起伏時將他紮出隱痛。

可是周恪非怎麽也無抗拒。可能是出於私心,出於愛慕,或者出於對她的愧怍。

總之越陷越深。

那日午後,在她家門口撞見成敘,後來發生了什麽,周恪非沒有主動問起。

這天半夜,又接到秋沅的電話。

“周旖然約了淩晨一點,又取消了。”通話另一端,她語氣不溫不火,“你現在可以過來。”

明明是確鑿無疑的邀約,卻並沒有露出許多期盼。

但是周恪非仍然點頭說好。

蘇與南坐在西廚吧台前,正在衝一杯掛耳咖啡。他穿精致柔滑的絲綢睡袍,手裏端著細長嘴的咖啡壺,見周恪非匆忙披衣從臥室出來,挑眉問:“又要走了?”

作為合租室友,蘇與南當然注意到這段時間周恪非的異常動向。周恪非會有如此頻繁的私人活動,實在令他感到意外,更何況是夜不歸宿這樣曖昧不清的情節。

蘇與南揶揄他:“你天天在外麵過夜,沒讓那個紋身店老板知道吧?”

周恪非隻是說:“明天周末,我晚些回來。”

周恪非並不是極端維護隱私的人。隻是過夜二字,本就有引人浮想聯翩的色彩,難免遭到不合時宜的議論、旖旎的遐想和深入挖掘。出於尊重或是保護,周恪非不願讓她經受這些,就算來自於自己最親密的朋友。

就算秋沅也並不如何在乎。

初三那年,秋沅遭受的非議要嚴重得多,並且是確確實實帶著惡意。

周恪非對此有所察覺,是在尋常的午休時間。

裝有午餐的箱子放在教室門前,還有一桶熱湯,全班在外麵排隊,依次去取。

有幾個男生先領了午餐,回到教室坐到一起。

“嗯——嗯——要去了!”他們拿腔拿調,捏著鼻子,在模仿從某種電影裏看到的女人。

說是模仿,也能在老師巡視時,以別的借口搪塞過去。這是男生們“高明”的地方,他們總是在公開場合提及性,卻不真正談論性。所以當有敏感者發覺端倪,他們又可以從容地抽身而去,掩飾得不露痕跡。

對此,周恪非已經見怪不怪。長到十五六歲的年紀,他對於這些已有了解,隻是出於教養和尊重,總歸是刻意規避。

黃語馨與他不同。她是文藝委員,平時外向健談,和每個同學都能說上幾句。所以聽到男生們開始起哄,坐在前桌的她回過頭來,眨眨眼問:

“去哪兒呀?”她十分不解,還覺得男生們掐住嗓子似的發聲怪好玩的。

“那你得去問單秋沅了,是吧?”有男生意味深長地回答,旋即幾人哄笑成一團。那是一種不止於玩笑的惡意,成為男生們的心照不宣。

黃語馨不吭聲了,把臉狠狠擰回去,馬尾辮的發尖在空中繞了一圈。自從去年單秋沅讓她當眾出醜,她就對這個名字諱莫如深。

周恪非與她不同。聽到那個名字,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在自己做好決定之前,已經抬步走過去。

幾個坐在一起的男生邊吃午飯,邊小聲討論:

“別看單秋沅又瘦又平,其實內衣都不穿。”

“對啊,上次田徑隊訓練,陽光一照,真空。”

“肯定是故意的,我親眼看見成

敘摸她那裏了……”

一時之間,嘖嘖聲此起彼伏,在場的男生都眼露了然。

這時,秋沅端著餐盤,出現在教室門口。時值深春,她隻穿一件校服短袖。單薄的質料下,一切輪廓無所遁形。

周恪非有些慌張,忙移開視線。

幾個男生迅速交換似是而非的眼神,其中一人直對著秋沅問:

“單秋沅,為什麽你隻讓成敘摸啊?”餘光發現周恪非就站在不遠處,馬上又為這番自以為是的羞辱添上更多細節,“班長不比成敘帥?你也給他摸摸。”

他出聲前試想過秋沅的回應。她可能會怒罵,會哭泣,會紅著臉逃開,至少要躲避這些眼神和言語的指指點點。

沒想到是兜頭一碗熱湯。

男生的臉迅速漲紅,然後才意識到是皮膚被燙破,眼前霧氣蒸蒙。他高叫一聲,連同椅子一起倒下,旁邊的朋友嚇得膠在座位上,一時之間誰也沒敢動。

秋沅把餐盤放在自己的課桌上麵,才抬眼望向周恪非,似乎在等待著他的裁決。

自然而然,因為老師不在時,他一向扮演著領導者的角色。

“你們帶他去校醫室。”他表現得分外鎮定,眼眸徹黑,又轉向秋沅,“單同學,你跟我來。”

依然是教室門前這條走廊,依然是這麽好的陽光。如今踏上來,心情卻不同以往。

周恪非以為她會哭,起碼該有些同齡人會有的緊張不安。光是想到這些,他隻覺得心頭糾得發緊,各處都不平整不熨帖。

到底沒忍住,側目看她。意外發現秋沅神態平穩如鏡,像不起波瀾的湖麵。

雖然沒有他料想當中的反應,幾經猶豫之後,周恪非還是主動安慰她:“他們說的那些,不要放在心上。”

他很少給出自己的關心,所以言辭尤為笨拙,有些生硬地斷在這裏。

“我不在意。”秋沅隻是說。

周恪非十分確定,她並沒有在逞強。

“我想讓他長點記性,以後不要這樣說別人。”秋沅的音量並不高,卻字字像石頭一樣堅硬,說得很快,每個音節之間不留空隙,“我不在意,不代表別的女生不會在意。”

語罷,她步子一頓,已來到辦公室前。周恪非推開門,領著秋沅走進去。班主任的辦公桌在最裏側,靠近窗戶的位置。他該是用完了午餐,正在收拾桌麵。

抬頭見到周恪非,他臉上堆起笑,剛想說什麽,又發現他身後的秋沅,一個未現形的笑容便匆匆淡去。

“秦老師,剛才我不小心撞倒了秋沅同學,她手裏的湯灑到別的同學身上了。”周恪非說,“真的很抱歉,我該負全部責任。”

在場的幾個男生馬上被叫來問話。因為黃語馨的位置就坐在傷者前麵,也帶上了她。

“呃,我覺得單秋沅就是故意的啊。”說話的是受傷男生的好友,他聽完周恪非的陳述,神色不可思議,急著解釋說,“我們當時正在……”

語聲就斷在這裏,像個殘缺不全的豁口。在場的幾名男生麵麵相覷,誰也不敢依照事實完成這句話。

他們當時正在做什麽?是殘酷的羞辱,是在有意攻擊,對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到了大人麵前,可無法用玩笑掩飾。

空氣悶鈍發黏,像是每個人的呼吸都沾連在一起。

見他們都不再言語,嘴唇半開著,句子全咽回去,周恪非平淡地打破沉默:“那麽是你們誤會了。”

班主任看看形容冷靜的周恪非,又看看另一側欲言又止的男生們,心裏的天平已經有所傾斜,但稍作斟酌,還是開口:“黃語馨,你說說看。”

黃語馨的不解並沒有比男生們少上幾分。她與周恪非的交集,要比其他女生更多些。因為一個是文藝委員,一個是班長,班裏年級裏,總有大大小小的活動要他們共同負責。曾經的黃語馨會為自己得到了更多的、他的眼神話語而沾沾自喜,後來才發覺,他對待誰都是一樣的,這麽禮貌,周到,每一個動作和言辭,都是教養的證明。偶爾顯得疏離,是事不關己時,他依然能做到盡善盡美,無可挑剔,隻是不會投入絲毫情緒。

這樣的周恪非,他為什麽要為單秋沅說謊呢?

即使有再多困惑,黃語馨還是點頭:“就是周恪非說的那樣。”

這是周恪非生平第一次撒謊,手心有些出汗,但表現要好過預期。

或許是他鎮靜的神情、清晰的表達分外有說服力,班主任輕易采信了他這一方證言,和受傷學生的家長取得聯絡,幫周恪非爭取到了對方的諒解。當然,他數次強調這是周恪非的無心之失。

晚上的值日沒有排給周恪非,他離校很早。門口一道纖長的剪影,靜靜立在四周川流湧動的人潮之中。

隔得很遠,他認出是秋沅。

晚霞在濃起來,像是一種豔烈的,不安的情節。

擦肩而過時,衣袖被拉住。

她沒有立即放下,指尖輕輕著力,這股力氣好像也繃在聲音裏,對他說:“周恪非,謝謝你。”

第一次,他聽見秋沅叫他的名字。

明明連名帶姓,語氣很是尋常。可他就是感到一種奇異的知覺。

“沒事的,單同學。”他報以微笑,“以後如果還有人講那樣的話,請你讓我知道。”

他眼睛漆黑透徹,眸光低垂,將她攏在一片柔和之中。讓人相信他口中所出的每個字眼都來自肺腑,代表真心實意。

路肩旁,黑色轎車響了兩聲喇叭。周恪非裝作沒有聽見。

隻是想和她,多相處一段時間。

薄雲舒卷,投在地上是長而淡的影,像陽光下她低垂的睫毛。

司機識趣地沒有再鳴笛。

直到成敘的出現。

“怎麽不去訓練?等我呢啊,阿秋?”他從放學回家的浪潮之中掙出來,一手作勢要摟秋沅的肩,被她靈巧地避開。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完全忽視了周恪非的存在。

秋沅皺眉說:“別那麽叫我。”

“就叫你,阿秋,阿秋。你幹嘛不喜歡?不會是因為聽起來像打噴嚏吧?”

“……成敘,你閉嘴吧。”

他們並著肩,往操場的方向去了。

周恪非上了車,才發現周芸坐在前排。她回頭,語氣輕淡:“旖然的老師請我過來,討論她的問題。”

周旖然與周恪非就讀同一所學校,比他低一個年級。她性情乖張頑劣,已是父親母親的一塊心病。

“旖然自己跑去剪了短頭發,男孩子樣的。”周芸的手指尖按在太陽穴上,慢慢施力。

“她已經很讓我頭痛了,恪非。”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過分生疏,周芸換了一個更為親密的稱呼,眼睛是空白的,表情全在聲音裏,“小虎,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來往,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媽媽。”

-錄音04-

您好。

謝謝您的誇獎。生活似乎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不是嗎?

秋是體育生,學校田徑隊重點培養的,每天都有訓練。所以初三那年,我獨自一人承擔了許多放課後的值日任務。

在我擺課桌,擦黑板的時候,她就在樓下操場上,或跑或跳。透過教室的玻璃窗,我能看到她的身影,被樓層的高度和距離縮成小小一個點。我能認出是她。

就如同我說過的那樣,成敘和秋走得越來越近,甚至每晚放學,他都會留下來,坐在操場邊,等秋一同回家。他們其實並不算順路,成敘會有意繞道走。而司機接過我的書包,為我打開車門的時候,我在注視著他們的背影。

總是如此。

於是後來上了高中,我對母親說,可以讓我自己去學校了。

是的,好消息是秋沅順利以特長生的身份升入高中部,壞消息是成敘也是一樣。

我家離學校說遠不遠,說近也絕對不算近。騎單車上學,要比司機接送多花上半小時。我偶爾可以得到機會,追看著她,背著幾年都沒換過的書包,在路肩上慢慢地走。

正因如此,我知道了她家模糊的方位。

在我家和她家之間,有條貫穿了城市的河。

秋沅到了高中,人緣並不那麽差了。當然,不是因為她性格發生了什麽變化。

早前我也對您講過,她其實是個很美的女孩子。隻是初中時候她太瘦削,起初總是深埋著頭,不與人對視。而初中的孩子也太不重視美的感受。

升進高中,於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漂亮健康,氣質獨特,皮膚像蜂蜜一樣,陽光下微微出了汗,閃閃發光。

硬要說有什麽變化,那就是秋比以前更加自信,也更加堅定了。

她也開始收到情書。

是的,您說的沒錯。之所以用也這一個字,是因為我也一樣。從初中開始就是如此。對於每封少女的心事,我都會寫字條正式回複,盡量把拒絕的話語寫得委婉動聽。

而秋的反應有所不同。

她總是打開看看,不感興趣,所以丟進垃圾桶。動作和態度一樣不以為然。如果是當麵告白,她也會幹脆拒絕,簡化成搖頭說不的程序,從未顧及旁邊是否有人圍觀。

這也是為什麽,她引起男生的不滿。

初中的流言蜚語也在此時開始重新傳播。

成敘依然每天在找她。平心而論,成敘是個樣貌端正的男孩子,而且自信開朗,永遠神采飛揚。

再加上他優越的家境,使他在年級有著非同凡響的知名度。他和秋走得近,不算什麽秘密。隻是到了遭秋拒絕、又失去臉麵的男生眼裏,生人勿近的秋與成敘交好,一定有不同尋常的緣由在裏麵。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