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二)
-筆錄2-
你們終於來了。我現在可以見她了嗎……
哦, 好。周旖然,旖旎的旖,然而的然。
……對的, 我就是那個“易燃”。
稍等, 我再仔細看看……這個人我沒見過。聽說是單秋沅的爸爸,是嗎?
嗯。受害者我是認識的。她叫年年, 是我的女朋友。警察姐姐, 她現在怎麽樣了……
那就好, 那就好。
噢。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們住在一起, 本來她今天請了假,後麵聽說單秋沅臨時要趕到醫院,年年說反正下午沒事, 不如去看店。她對這個小紋身店感情很深, 因為兼職遇到過不少有趣的人。
我們也是在那兒認識的。
什麽?不可能。不該是衝著我來。
在和年年交往之前,我與這個紋身店的牽扯, 橫豎不過是我哥高中時候, 和店長交往過。
所以單秋沅的爸爸為什麽要這麽做?
……哈,不可能吧,誰會花錢收買這麽一個糟老頭子去犯罪。那肯定得是個和單秋沅有很大仇怨的人才對。單秋沅平時很少與人來往的。就她那個性格。
仔細想來, 也就隻有……
……是我媽嗎?是周芸嗎?
等等,她還在店裏見到過年年。她以前一直反對我這樣, 用最極端的辦法……
我, 可是,可是……對不起。請稍等。
……嗯, 現在好多了。
我哥呢, 他來做筆錄了嗎?
什麽?他?他去哪裏了?
再說一遍吧,我沒聽清。剛剛有點走神。
我不知道, 從來都……
那些心事,他講過,但並不太多。
單秋沅,你們該去問單秋沅。
但是她知道的,未必比我多多少。我哥後麵那段人生,他對每個人都有所隱瞞。
以前他為父母的期許活著,後來為了單秋沅活著。他總把自己放在無關緊要的地方。
有時候我覺得這樣也好吧……因為我曾經也做過這種事,所以能感同身受。你看,紋身下麵是那時候落的疤。
死多痛啊。做出這種選擇的人,都不僅僅隻是為了結束生命。
想結束的是更大的痛苦。
而到了這個地步,除此已經別無他法。
理解,明白。我不會再那麽做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可是我哥他,這麽多年了,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對他自己來說。
-筆錄3-
我不知道周恪非會去哪裏。
謝謝,方便的話要熱的。麻煩了。
我的名字是蘇與南。是那個……我可以幫你寫下來。
認識,當然認識。我和周恪非是朋友,或者可以說,彼此都是對方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總是很神秘,隱瞞許多過往,一直都是如此。或許我沒辦法給出您想要的答案。
他最終還是打算這樣做了,對麽?
也沒有很意外吧……
抱歉,我其實早有預感。
周恪非這個人,對自己的人生缺乏熱情,這是真的。但我一直覺得他不會真正付諸什麽行動。
過去十年了吧,看得出他是在努力活下去的……雖然不是為了他自己。
……
對了,單秋沅,你們問過她了麽?她知道的應該比我們多。
好,那麽麻煩你了。如果監控和任何電子記錄有什麽消息,請務必聯係我。
我會帶單秋沅回家去看。應該有線索,也隻有她能分辨出來。
周恪非走之前,是回過一次家的。那時候我在公司,沒能和他碰麵。
我檢查過我們的公寓。
他應該去意已決,什麽也沒帶走。
我嗎?我當然很難過。就像剛才說的,當初也是我建議他去做心理輔導,希望他的狀態能慢慢好起來。誰能想到,捱過這麽多年,還是無可避免的走到這一步。
和周恪非相處久了,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其中一項最精妙的絕技,就是掩藏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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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麵之後,沒多耽擱,馬上一起回公寓。
雪後的天,開不快,車走在凘凘的碎冰裏,走出牙齒摩擦的動靜。
眼下快到春節,各處挨挨擠擠,人叢像繁密的針腳從街上織過去。
等待行人通過的十秒鍾裏,蘇與南從車內的後視鏡察看秋沅。
上一次帶她回公寓,也是如此情形。她話少,與他各懷心事。
可今天,空氣要沉重太多。
蘇與南到底問了句:“你沒事吧?”
跟上回一樣,秋沅表情平淡,隻是嘴唇緊緊皺在一起。
抑著聲氣,低低說:“再開快一點。”
行人散去,車輛重新啟動。秋沅搖下車窗,點一支煙抽。
這次沒問他可不可以。
公寓裏似乎一切如常,生活器物都在原處,看不出有人離去的痕跡。
“他連錢夾都沒帶走。”蘇與南為她打開房門時說。他走到沙發旁,從小邊幾上拿起錢夾遞給她。
淡咖色的,邊角有些磨損了,茸茸的翻起縐紋,像歲月剝蝕的牆麵生了黴苔。
打開就是她的照片,安安穩穩夾在透膜後麵,依舊平整,也不見脫色。
多麽古舊的一個人。還把照片裝在錢夾裏。
是在她全無意識的時刻拍下來的。時隔經年,秋沅第一次見到自己昏迷時的樣子。
眉目鬆放舒散著,麵容紅潤,有生氣,仿佛隻是在沉沉安睡。
旁邊一張矮櫃,放個巴掌大的蛋糕。奶油中間立一小塊短紙牌,是他的字跡,簡單寫著生日快樂。
她把那張照片抽出來,掩在手心裏,低頭深看。
也是巧合,隨手翻到背麵。
沒想到會看見一些摘抄的英文。周恪非的字跡很好辨認,形致秀拔,筋骨分明,和他的手型一樣漂亮。
墨水痕不那麽清楚了,稀稀氤成字母的形狀,需要尖著眼睛仔細地讀。
他寫——
Nobody\'s gonna love you the way I loved you.
There were times I couldn\'t stand it any more. I used to think of you. I\'d think, \"She lives... She exists.\"
And that would get me through it all. You know how important that was to me?
(再沒人會像我一樣愛你。有時我感到再也無法承受下去,我會想起你。我想著,她還活著,她真實存在著。就足以讓我撐過一切。這對我來說有多麽重要,你是否知道?)
長風在樓群之間推宕,陰浩浩地響成聲海,仿佛一場無言的哀叫。
秋沅垂下手,舌麵上忽然發起一陣幹幹的酸,不自覺地抿唇。
眼瞼斂著,將照片放回原處,手指很澀。
瞳膜上細小的顫栗,強自蓋在深處。
裏外翻檢錢夾,卡位中心有兩個空槽。稍加琢磨,該是少了一張證件,一張銀行卡。
周恪非會去哪裏呢?
公寓裏側,嘭然一聲重響。
秋沅渾身緊了一緊,好像知覺忽然被震回到腦海裏,倉猝循聲望去。
蘇與南也正看過來,身前是一扇剛被他蠻力撞開的房門。
“找到周恪非,幫我說聲抱歉吧。”
他對秋沅說。
相視之間,隻覺得她那雙標誌性的利眼一下鈍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又見她慢慢放下手中的錢夾。
“怎麽回事。”
秋沅走過來,眉心輕摺了一下。
臥室門板不厚,鎖被臨時破壞了,敞露著裏麵私密的空間。
蘇與南紮煞著雙手,側身讓出位置給她:“周恪非沒什麽東西放在外麵,電腦好像也鎖在房間裏。我們找一找吧?有沒有線索能看出他要去哪兒?”
周恪非的臥室,平日裏關著門窗,將他一份氣味封存在裏麵。淡而無嗅,如同清涼的水。
秋沅來過這裏幾次,都是為了過夜。他住的地方,她從沒好好觀察過。
以前隻覺得整潔,如今細致看來,是個人物品的極度匱乏造就的。灰鬱的色調,幾件家具橫平豎直,外麵隻擺一部電腦,缺少生活痕跡。
“我還是第一次進來他臥室……他以前也這樣麽?”
蘇與南在她身邊,揉著方才撞門吃痛的肩膀,聲音也一擰一擰的,不同於以往的浮滑平順,“這些年,沒人清楚他有什麽愛好。以前以為他起碼喜歡彈鋼琴,前段時間聽你一說,又覺得不是那麽回事。”
“你出去吧,我來找就好了。”
秋沅開口,卻是答非所問。
蘇與南很快會意,她也不願讓外人視探到周恪非有意隱瞞的那部分人生。
“噢,可以,我在客廳翻一翻。”
窗邊的寫字台很寬,因而顯得空曠。她撳下電腦電源,需要開機密碼。
秋沅試了許久,他的生日,她的生日,兩個人各自的名字,又加上數字和符號,許多排列組合。
都不對。
隻好暫時放下,轉而逐一拉開寫字台下方的抽屜,裝的都是工作上的文件。
直到最底下,是薄薄的夾層。
隻裝個幹淨的長形鋁盒子。上麵印著醫院標徽。
像是某種預兆,她的心髒忽而開始凶猛地漲跳。
裏麵都是些票據和紙質文件,乍看之下並無特別之處。秋沅拿起一張收據,先看到日期。
是她臥床不醒的那個年份。
而收據抬頭,就是醫院的全名。
是一張收費單據,下麵壓著催繳通知。日期在前一天,說請050357病人的家屬盡快繳清欠付的款項。
050357,在下麵的各種醫療票據上,這六個數字頻繁出現,卻不清楚含義。
在一個硬皮厚本子上,秋沅找到答案。
這個筆記本每一頁都寫得很滿,紙張被墨水浸了透,餅幹一樣脆軟膨鬆,相互散散壓疊著。
得以窺見在她昏睡的一年裏,他經曆了怎樣的人生。
相當一部分篇幅用來記錄她的護理流程,該是查過資料,還有不少寫給他自己的注意事項。每一個步驟都非常細致,她驚訝於護理一個臥床的病人竟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就在這裏看到,那串數字是她所在的床位,五棟三病區,57號病床。
還有一半,是各種收支記錄。列得非常詳細,漸漸形成了那一年周恪非的生活軌跡。
白天去黃語馨家的餐館打工,中午到醫院照顧她,晚上下班,再去醫院,做完日常護理,又趕到遠一點的加油站上夜班。四點出頭,天蒙蒙亮,會坐公交車回到住處。
運氣好的話,能匆忙地趕滿四個小時的睡眠。
周而複始,就這樣度過孤獨疲憊的一年。
心血和氣力都被耗空,究竟在靠什麽撐持下去。
而這一年,並不是終結。
是之後漫長十年守望的開始。
天快到頭了,赤金的夕陽降下一場酩酊,秋沅看著看著,眼睛慢慢在眩暈。
將那六個數字輸入電腦。應該是正確了一部分,屏幕跳出提示,說密碼應當由數字與字母組成。
秋沅在後麵拚上自己的名字。
敲下回車,電腦開了。
入眼是沒關閉的私人郵箱頁麵,他與一個學校後綴的地址有過幾番往來。
最新的一封,沒有發出去,停留在草稿的階段。
上麵寫了幾行,全被畫了刪除線。下麵的句子字體不同,該是後來所寫。
看不懂的語言,該是法語。
秋沅沒有叫蘇與南來,而是在網上找了個翻譯軟件。
-郵件03-
……
對不起,女士。這封信的最新版本,我永遠不會點擊發送了。請原諒我的怯懦。
相信您也意識到了。對不起,原諒我,我總是在這麽說。
我是您曾經頗為關切的病人。如果知道最終會是如此結局,我相信您不會多麽好受。
但我沒人可以傾訴,隻好寫在這裏。
一場大火,是我得知的最後消息。秋是否真的葬身其中,我不得而知。
隻是聽到有人這樣說,我就忽然沒有力氣,再去思考其餘。
我做出這個決定,有幾點緣由。您也知道,我是個冷靜細致的人。做事之前,總要想想緣由。
幾次衝動,都沒給我留下好結果。
始作俑者是我的母親。多麽諷刺,我多年的獻祭,自我感動地以為可以彌補虧欠,到頭來不過又是一場災難,憑空降臨到秋的頭上。
禍端因我而起,希望也由我消逝。
還有,該是我對於給她一些公平的執著。
秋值得一些公平。在這一方麵,別人都對她有所欠奉。
那麽就由我來。
就像此前我的一隻手,換了她一條腿。我覺得滿足,像是有一部分的自我得到寬恕。
那一次我將殘廢的一隻手露給母親看,她第一次在我麵前流露出真正的痛苦。顯而易見,隻有當我受到這樣的傷害,才能讓母親也感覺到疼。
或許您可以理解為一種報複,幼稚的心態。但這豈非也是一種公平。
最後的最後。這麽多年,我出於懊悔,愧怍,虧欠,隻敢遠遠看著她。
如果這是和她的最後一程,聽說死後世界諸多陰怖,我要陪著她。
如果她所幸平安,我的離開也並不如何慘烈厚重,希望沒有留下缺口,影響到她獲得完滿人生。
為我自己做的決定,這些年少有過。
我很累,一直都是。無法原宥自己,像是十年前一場凍雨,在我心裏結滿霜塵。我交了一些朋友,隨著他們的步調走,又重新遇到秋,和她親密起來,企圖討要一點愛和被需要。
最終算不算真正得到過,我也說不清楚。可我很累,一直都是。
終於能在這時,得以解脫。
永別。
周恪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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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標膩得從掌心滑落,竟泌出了那麽多的水分。
好悶,呼吸踉蹌在喉嚨裏,怎麽也無法順暢吐納。
在她毫無察覺的時間裏。
他這樣低微而破碎地愛著她。
他們都是思慮深重的人,所以很少訴諸言語。在心裏諸多考量,為彼此打算,所以總是什麽也不說。
郵箱發件人那一欄,一個小鎮的名字彈進視線。
秋沅馬上給之前聯絡的警官打電話,手指尖抖得觸不準屏幕。
玻璃窗外,純黑的夜幾乎凝成固態。秋沅從整淨的窗上看到自己,蒼白的,幹燥的,在冬夜裏冒著白濛濛的熱氣。
警方也查到周恪非名下車輛的行駛軌跡,還有一些購買記錄。她問都買了些什麽,對方沒有直說,隻是委婉表示,不太好。
不太好,會是什麽意思?
秋沅買了最近一班車票,最快的高鐵要坐四十分鍾,然後轉乘大巴。
蘇與南提出同行,被她拒絕。
一路上,列車平穩,少有起伏。秋沅卻覺得上下搖晃,後知後覺,發現是心腔劇烈在顛簸。
排隊上大巴的時候,又接到電話。是陌生號碼,小鎮當地的警方。
年輕女性的聲音,安撫性地說了兩句閑話,才告訴她,方向是對的,人找到了。
後來秋沅才知道,找到周恪非的時候,是在他的車裏。
停到小鎮邊緣,特地選了罕有人至的地方。五公裏內隻一個巨大倉庫,堆放滯銷過期的特產花釀。
那時木炭燒得將熄,他麵容安寧酡紅,似乎熟醉了。
女警官把醫院地址留給她。
秋沅記下來,幾乎沒有辦法思考,全憑著本能在講話:“周恪非,他,他怎麽樣?”
“在搶救。”對方欲言又止,“做好心理準備,他……不太好。”
不太好,又是不太好。
可他這樣的男孩子,明明沒有人該比他更好才對。
醫院的氣味比墓地更冰冷,搶救室外,總是悲號,痛叫,慘哭。
秋沅從來都不喜歡。
她坐在那裏,盯著搶救中的猩紅標識,默默地等待。
熬過夜晚,太陽的涎沫從窗口篩進來。淡而浮,並不濃亮,飛進眼裏卻有些燙。
隻是難受地霎了下眼,就有護士忽然出現在跟前,對她說話。
“是周恪非嗎?周恪非,他活下來了嗎?”
護士對她說了什麽,秋沅努力去聽,可怎麽也分辨不清。靈魂好像漂在形骸之外,注視著自己跌跌撞撞,被護士引著,一路走到病床前。
她終於找回聽覺,視覺,一切觸覺和情緒。他身上插著許多長管,粗細軟硬,像暴雨裏的隧道,蠕蠕的模糊地拱動著,盡頭是無光黑洞。
一聲沙啞的哽咽,破在咽喉深處,撕得很長很長。
第三天,周恪非終於醒來。
一些維生裝置撤去之後,秋沅才被允許進去。
周恪非隻是不說話,容色倦極了。
英俊的臉,秀長的眉睫,失去了做出表情的力氣,就這麽平直地看著她。
緊繃過太久,一旦鬆脫,就徹底垮塌下去,整個地破碎開來。
似乎散在風裏,抓也抓不住。
他變得不言不語,也聽不見呼吸。偶爾輕輕眨眼,不含任何內容。
秋沅去握他的手。
周恪非依然凝定地看著她,沒有回應,不迎接,也沒拒絕。
一雙觸不到底的黑眼睛,像是無機質的器物,容納接受一切。
秋沅在病床邊蹲下來。
全身力氣都凝集上來,她努力在說:
“周恪非,我知道……我知道你可以為我活著,也可以為我死。但我不要這樣,我不要你這樣。”
這不是平時的她。可她逼著自己,張開喉嚨,磨動生鏽的聲帶,她知道她一定要說。
“周恪非。我,我很愛你。這麽多年,我沒有一刻不在愛你。”
“我要你為你自己,好好活下去。然後陪我,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