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下)
深冬時節, 隔夜的雪化作泥水,又凍成今早的冰殼。
城市街道各處平滑,像裹緊一層透質的薄膜。
踩一腳上去, 卻是分外脆裂的。
紋身店迎來午後第一個客人。是王閔, 毛呢大衣綴滿泥點子,連聲抱怨在路邊摔了一跤。
“店裏那個小姑娘呢?倒是把門口那冰鏟一鏟啊。”
王閔如今已成享譽全球的鋼琴家, 脾氣卻還是毛毛躁躁, 眉毛唇須亂飛, 五官顯得喧鬧。
講起話來, 有種少年人的摯拙直爽。
“年年有事,晚點來。”秋沅說。
王閔脫了大衣,輕車熟路進到裏間。
他伏在操作台上, 撩開衣服露出後腰, 嘴裏又在咕噥:
“對了,周恪非呢?他什麽時候去維也納參賽啊, 上次說得好好的……”
秋沅淡瞥他一眼, 厚厚敷層麻藥上去,半晌沒搭腔。
王閔仍不死心,又催問兩句。
時間到了, 秋沅給那一小塊皮膚擦去麻藥,拿起機器繼續上次未完成的著色。
垂著眼, 慢慢說:“不會去了。他已經不能再彈琴了。”
她內心酸沉, 但習慣把情緒捂得很嚴實,聲息是一貫的平靜。
王閔挑著半邊眉毛:“不能?什麽意思, 為什麽啊?”
“在法國的一些事。”
王閔就著秋沅的示意挪了挪身體, 嘴裏嗤地笑出來:“什麽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他之前在法國, 水平可一點兒沒退步。”
他伸手夠到一邊的手機,長指掀動,翻找著什麽:
“你別不信啊,秋老板。我前兩天關注了一個vlog博主,就是他法國的朋友,你看……”
手機開在一個界麵,遞到她眼下。
是海外社交媒體,賬號名字全英文,念出聲來就能拚讀成津西。
最新一條博文停在一年前。
以往在法國的時候,每隔三五天就要發布新視頻,時長都在十分鍾以內,主要是記錄津西自己和朋友們的日常生活。
許多她不認得的人,蘇與南和周恪非的臉也頻繁出現。
其中還有在周恪非的公寓裏,蘇與南給她看過的倫敦旅行錄像。
而王閔找到的那一條視頻,時間還要往前。
是他們幾個朋友湊到一塊,一路玩鬧著步行去了家俱樂部,偷偷看周恪非彈鋼琴。
舊式壁燈,光影瘟黃。幾人特地選了一根寬立柱,在後麵坐下。天鵝絨的沙發卡座,靠墊塞得飽滿,像小孩子紅呼呼的圓圓笑臉。
津西的鏡頭對準了鋼琴。
畫麵裏很快出現周恪非。他穿白色正裝,戴一個領結,腳步匆匆,低頭整理袖口。
朋友們語態輕鬆愜意,互相推搡著肩膀,紛紛指給對方看:
“誒,來了來了!”
鏡頭切換,是周恪非彈琴的畫麵。側臉攏在低垂的光線中,輪廓顯得優美朦朧。
眼神專注,指尖翻飛,手背掀起細薄的長筋。琴音像涼水一樣流淌出來,然後隨著韻節煮沸,變得滾燙滾燙。
“你可能看不懂,我跟你講啊,就他這個技巧水平,還有情緒表達……”
王閔嘴裏一堆專業名詞,像模像樣的,要給她講解周恪非有多麽厲害。
不像經年的競爭者,倒像是個粉絲。
後麵有長卷發的異國女郎,一襲長裙裹緊了腰肢,身姿婀娜,款步到他眼前。
指甲塗得光豔,夾一卷鈔票塞進他衣袋,曖昧地停留幾秒鍾,方才撤離。
他一徑笑著,或是頷首致意,或是深深鞠躬,避開那鼓噪的手指。
還有高大的男人,醉得熟了,塞一把錢給他,還另附一根粗雪茄,硬要他抽。
周恪非推辭不過,隻好吸了一口。
肺裏立時被激出深咳,連肩膀都在打抖。
他難得這樣失態,蒼□□美的臉,宛若塑像,此刻烘起急紅。
可他仍然努力把唇角彎著,盡善盡美地對人微微笑。
津西鏡頭調轉,一個個照準在座所有人的臉。似乎把這當作一件有趣的事,朋友們也都捂嘴笑得開懷。
她甚至看到蘇與南舉起杯,酒液熒熒金如金,他一飲而盡,哂笑著說:“原來周恪非也有這樣的時候。看來真沒錯,人都有兩個麵,或者說,很多麵。”
一切都由攝影機記錄下來,當作日常生活中一個底色歡快的角落。
這麽多年,沒人真正懂得他。
周恪非到底是怎麽在這些日子裏掙紮熬煮,生生捱過來的。
他溫和,體貼,懂禮數。習慣壓抑自己,但內裏是有幾分驕傲的人,至少曾經如此。
秋沅不敢深想。隻覺得呼吸很澀,一種痛不可扼的知覺,在身體裏慢慢蘇醒。
“法國佬在誇他長得漂亮。”津西笑嘻嘻地自對著鏡頭說。
紙鈔掉在地上,他彎下膝蓋,俯身去撿。
幾枚硬幣滾到邊邊角角,他也沒放過。
然後用餐巾蘸了水,仔細擦擦硬幣,又把手指抹幹淨。幹淨修長的手型,骨節微微突出,很是漂亮。
那雙鋼琴家的手,在世界級比賽場上,演奏過最高水準的曲目,也在法國小鎮一家俱樂部裏,撿起地毯邊被踩髒的硬幣。
可他不怒不怨,永遠柔和安寧。
視頻裏的周恪非又在演奏了。
該是有人點了最通俗的一支歌,周圍漸漸出現跟唱聲。
他指法技巧,演繹得音色綿黏,別有情致。
“越簡單流行的曲子越難表演精巧。你聽,他能把最普通的一首《艾蓮娜》彈成什麽樣。”
王閔仍不買賬,“你說他在法國就不能彈琴?我可不信。下次見到周恪非,我一準要問問看。他可不能說不彈就不彈了,我拿那麽多冠軍,那麽多第一名,就是為了打敗他……”
“不行。不能去。”她語氣強硬非常,一手把王閔的後腰撳住了,按下去,重新開始操作紋身。
機器運轉,聲如蚊嚀。
她說:“我沒有騙你,他手上後來有傷。”
秋沅錯過了他怔怔的眼神。
“你不會說真的吧,周恪非的手真出問題了?”
王閔聲音裏的狐疑越來越少,最後完全被巨大的失落所取代,“之前沒贏過他,以後也沒機會了,這麽多年輸贏,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少年時代總被強壓一頭,周恪非成了王閔的執念,淤在心口,經久不散。
如今發現這場一個人的競爭,最後到底無疾而終,他一下子茫然起來,一反常態地沉默下去。
周恪非呢,他有什麽執念?
王閔走的時候,身態都顯得消沉低迷,人像矮了一截。
下個客人到店之前,秋沅接到一通電話,來自陌生號碼。
背景音很嘈雜,是個中年女性的嗓音:
“秋沅吧?我是徐護士長,那個蔣春英大姐現在在我們這裏啊。老太太摔了一跤,現在情況剛穩定了,你抓緊時間來一趟。”
秋沅趕快臨時閉了店,給客人發過消息,打車往市醫院趕。
車禍昏迷那年,徐護士長還是個新入職不久的管床護士,被分配負責秋沅那一個病房。後麵秋沅脫離昏迷,花了同樣長久的時間複健,徐護士長也熱心幫了不少忙。
如此想來,既然成敘不是當初照顧她的人,那麽理所應當,應該是徐護士長親力親為吧。
畢竟當時她再沒有別人可以依靠。
到醫院表明來意,按照章程規定,以家屬身份簽了幾個字,最終在急診病房見到蔣阿姨。她身上、麵上還裝著各種儀器,此刻睡得熟了,眉頭緊蹙著。
秋沅在病床邊坐下,陪了很久,又找值班護士了解過一些情況。
眼看探視時間要過去,前一個護士已經催她離開,徐護士長才忙完自己的事,走過來與她碰麵。
“蔣大姐怎麽又開始往外麵跑。最近得多看著點,天氣冷
,路又滑,江邊全是冰。老太太腿腳不靈便,一下子摔到後腦勺了。人家路過報了警,警察喊救護車拉過來的。”
“之前她病得最厲害的時候,也喜歡往外跑。”
秋沅幫蔣阿姨掖了掖被角,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更多的可以做,黯聲說,“我住得不算近,生活上很多事情,都沒能幫襯到。”
徐護士長點點頭,語氣安撫性的表示理解,多少也帶點同情:“先住醫院養幾天,要是回家了,還得觀察。裏頭有血塊,保不齊什麽時候要壓迫血管,有誘發腦梗的風險。”
“嗯,謝謝,徐護士長。”
秋沅轉目望過來,那麽多年以前,那場車禍發生之後,徐護士長也不過是現在她的年歲。如今眼角細細折折,已有淡密的褶紋。
秋沅抿抿唇,說:“還有十年前,謝謝。”
她話語平平,但眼神真摯。
這時接到周恪非的電話。
錯過了徐護士長兩頁唇片微啟,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那邊風很重,應該是在走育英操場旁那條長道。
聲息被濾得輕了,依然清楚:“秋秋,我這邊差不多結束了。事情不嚴重,他們互相道完歉,就散了。其實容融把人揍得很慘,是個厲害的小女孩。我和她的班主任,還有同學都聊過了,我也……我也做得很好。”
話到句尾,輕和舒展地上翹,令人聯想到他唇角的溫笑。
藏著隱秘的小心思,是周恪非在邀功,也想要得到表揚。
秋沅於是順著他說:“嗯。你也做得很好。”
自己都沒察覺,也眉舒目展,淡淡露了點笑意。
那邊又和聲問:“等下去店裏等你,可不可以?”
她點頭,雖然知道他看不見:“嗯。店裏見。今天年年不在,你幫幫我。”
掛斷電話,對徐護士長說:“那麽我先走了。明天會再來的。”
徐護士長仿佛才從長久的思忖中回過神:“……哦,好。路上慢點。”
“嗯。”
“那個,秋沅啊。”
她被叫住,回頭去看,雙眼迎著光,顯得剔透明亮:“怎麽了?”
徐護士長一側衣袋鼓脹起來。像是在裏麵捏了捏手。
“之前那一年,有個很乖的男孩子,天天來看你。特別懂禮貌的,人也細致,平時那些護工的髒活累活,都是他來幹。別的護士都說,人家那些臥床一年半載的病人,哪有像你這麽頭幹臉淨的,身上一點褥瘡都沒有呢。”
她說得慢,像是一邊講話,一邊回憶。
“後來你醒了,他就走了,還讓我別跟你說。哎,一眨眼十年過去,你要覺得當初是我照顧你,那可不行。無功不受祿呀。”
秋沅靜靜地聽。
好像一下子頭腦昏沉起來,要花上一會工夫,才能彎起來理解她的話。
真是奇怪,臉頰像站了隻黏蟲,貼著皮膚拱到下巴,一尾爬痕又濕又癢。
抬手摸上去,才發覺是顆淚珠,拖著一路潮潤滑下來。
她渾然又迷惘,踉蹌往外走。
是誰?還能是誰。
怎麽也想不到,猜不透是他。
對於她性格裏不願虧欠的那個部分,周恪非最是了若指掌。隻把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敞露出來,鬆快適意地,討要她一點誇獎和垂愛。
然後由他自己拿去,填補這十年裏經受的委屈和空缺。
十年之間,周恪非所隱瞞的,或許遠不止於此。
可是他把她放在自己之上。無論他付出了什麽,都沒想過要回報。
秋沅在路邊垂首默立許久,一下子抬起頭,肩頸過了血疼成一片,像是皮膚上紮滿密密麻麻的針腳。
她招手攔出租車。
想要見他,想要馬上就見到他。
周恪非離開育英中學,開車去紋身店找秋沅。
一路下了高架,城市幹道堵塞得離奇,許多車輛困停在原地,半天也挪不動存餘。
時間上看,秋沅應該還在店裏忙碌。周恪非於是也不急,開了廣播來聽。
突發交通播報,解釋了這場罕見而漫長的擁堵。說是前方有家臨街的店鋪失火,消防車一時占用了主幹道,將南來北往的車流徹底封死。
不知道過去多久,許是大火終於被撲滅。
車輛首尾相接,開始緩慢流動。
越往前走,街景越熟。風混著煙塵顆粒,纖維和顏色也漸趨濃了,像粗灰的布麵。
直到他遠遠望見那間店麵。
門臉不大,招牌式樣低調。被火舌深深燎過,黑得焦卷起來,紋身店的名字也模糊成色塊,難以再辨清。
一麵窄窄的門,防盜網被消防鋼鉗絞開,和玻璃一起破碎滿地。是一個空洞,一個腔隙,永遠不能愈合的創口。
周恪非撇開座駕,腳下發軟,幾乎跌墮在夕陽和火的溫腥氣裏。但是越跑越快,越跑越急。
旁邊圍了不少人,遲遲沒散。
他聽見有誰在低聲交談,嗡嗡雜雜,遠遠近近,匯成一片人聲的亂線:
“剛才那警察說是蓄意縱火。沒來得及跑遠,抓了一個。”
“男的女的啊?”
“不知道呢,就看見半長頭發,白了一半,年紀應該挺大了。估計是有仇,放火前還把店門封上了。”
“這家店我平時老路過,店裏就一個小姑娘。這架勢,上麵都燒塌了,應該是沒活下來。”
“造孽呦……”
他終於撐持不住氣力,跪倒在廢墟前。
沒有疼痛,沒有悲泣。從手指尖開始,一點一點麻木進心腔裏。
隻是感覺自己被什麽剝奪了呼吸。
-筆錄1-
姓名。
單秋沅。
認識嫌疑人嗎?
認識。單德正。
你和單德正的關係是?
他是我血緣上的父親。但是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麵了。
受害者呢?
她叫年年,大學生,在我店裏打工。
請說明案發時你的去向。
我在市醫院探望一個阿姨,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很久以前就確診了老年癡呆。有時候一個人出門,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在沅江邊摔了一跤,很嚴重,被救護車送到急診的。
我們會去調取監控。有人能證明你的說法嗎?
有的,這是市醫院徐護士長的電話。
好的。稍等。我出去一下。
嗯。
久等了。看看這個人,你認識她嗎?
……認識。
她叫什麽名字?
周芸。
你和她的關係是?
她是我……嗯,前男友的媽媽。
還有嗎?
這麽多年,她一直恨我。
請詳細說明。
我和她的兒子,我們是彼此的初戀。周芸把我當作敵人,覺得我是個壞影響,讓她兒子墮落叛逆了。很多年前,她丈夫和她,一起開車撞了我。是交通意外,他們這麽說。所以沒人得到懲罰。
也就是說,她有傷害你的動機,並且你認為她曾經付諸行動,是嗎?
是。
你的前男友,是這個人嗎?
……嗯,是他。周恪非。
你認為他有傷害你的動機嗎?
沒有,絕對不會。
那麽,你認為周芸會對他做些什麽嗎?
不……應該不可能。周恪非和她也早就斷了聯係。……周恪非怎麽了?
他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