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龍涎香的氣息

旭日東升,風掃梨花簌簌落,快到辰時的時候,大殿裏列席兩側的文武百官皆準備退下了。

早朝開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高位之上那人身著玄色龍袍,一直麵無表情地處理著各方奏折,要殺的殺,要治的治,又是漫不經心地聽著前方的戰報,直到在得知南燕七皇子今日便能抵達都城的時候,神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這是十幾日前的奏報了,”尚書念得戰戰兢兢,“因而不是緊要的公文,便沒有加急送來,高將軍派一隊人馬護送囚車,這奏報與人是一起送來的。”

冕毓一動,趙琨在聽到囚車二字時沉沉抬起眼來。

“他人如今在何處?”

“回稟陛下,正在殿外。”

區區一個俘虜,自然不會沿途通報,也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專程快馬加鞭來上奏,但如今眾人瞧這位主的臉色,卻像是感覺不太對。

像是馬屁拍到了馬腿上,未見趙琨有高興的意思。

高位上的人始終未開口,底下的群臣也都不敢出聲,於是經曆了一段死寂般的沉默之後,眾人低著頭,聽見趙琨沉冷的嗓音從上處傳來。

“叫他進來。”

“是。”

於是兩邊的宦官躬身退下,“吱呀”一聲,殿門打開了。

·

先進來的不是人,而是幾縷細碎的光。

日光一下灑在了冰冷的地磚上,爭先恐後地鋪開來,百官遲疑著沒有回頭,過了會兒,隻聽到遠遠有鎖鏈叮當的聲音,腳腕上的鐐銬拖著地,一下下沉重地傳來。

叮當、叮當。

高位上,依舊是死寂般的沉默。

這位跋山涉水而來的囚徒走得很吃力,一步接著一步踏上殿前的石階,背上的傷不知道何時裂了開來,滲在囚衣上帶著幾分慘烈意味,勤政殿的殿門背著光,看不清這位階下囚的麵容,隻能看到淩亂長發垂下,還有一聲聲鐐銬敲擊地麵的聲音。

囚衣上帶著斑駁血痕,蓋不住身上的青紫淤痕,他漸漸走近,直走到帝王能看清的地方,停住腳步。

隻是這一段距離,好像就花費了他許多的力氣。

韓桃弓著身子努力站穩,低低喘息著。

“這——便是南燕的七皇子?”

許久高位上,熟悉的嗓音傳來,好像帶著幾分哂笑意味。

韓桃是沉默地喘息,沒有抬起頭來的打算。

關於他們倆重逢時候的情景,韓桃曾經設想過無數次,但從來沒有一幕像如今這般狼狽,趙琨攻破了他的國,將他俘虜來,如今趙琨高坐皇位,而他鐐銬加身,站在階下。

然而這個站的位置還不夠上前,兩個兵卒想要推著他走,一下就將他推到了地上。

韓桃悶哼一聲,整個身子伏倒下去。

他倒在地上,看不見高位上那人緩緩收斂的笑意。

整個大殿之中鴉雀無聲。韓桃的手指又動了動,艱難地想要爬了起來,還沒等抬起頭來的時候,就聽見冕毓珠子晃**的聲音逼近了,手腕一下被人抓起,趙琨竟徑自從皇位下來到他的麵前,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腕。

“傳禦醫。”

韓桃一怔,喘著氣,看向與他十分靠近的人。

近得可以看見趙琨臉上的絨毛,聞見那身上若有若無的龍涎香,趙琨的玄色龍袍幹幹淨淨,莊重肅穆,與他的這一身囚衣有些格格不入。

還有趙琨的瞳孔顏色有些淺,他還曾經笑過趙琨,這雙桃花眼看誰都是深情。

“是誰對你做的?”趙琨的目光掃視過他身上的傷。

韓桃垂下眼,喉結動了一下,想了想先前在宮門處百夫長在宦官麵前是如何自薦的,於是沙啞地回道:“王庭未……安西銅縣人,藤甲軍右軍中的百夫長。”

“記得這麽清楚?”

“嗯。”

趙琨鬆開了他的手腕,許久後,從他麵前站起,平靜地撥動指上扳指,“殺。”

百官皆驚。

“這般會曲意逢迎,不如寡人再滅了他的九族。”趙琨淡薄地笑著,手上不知在把玩著什麽。

韓桃跪坐在地上猶豫了下,借身形遮擋,扯了扯趙琨的袍裾。

被人一甩袖甩開了。

他歎了口氣不動了,聽著幾個老臣出來行禮,請趙琨從輕處罰。其實趙琨的性子,他最清楚不過,就算是趙琨再恨再厭惡他,也由不得旁人來羞辱鞭打,雖有禦史相攔,不至於真滅那個百夫長的九族,然而死刑是逃不掉的。

石磚的冰冷有些侵入骨子裏,韓桃跪坐了會兒,便聽見老宦官吊著細嗓子喊退朝。

兩列的文武百官,在行禮過後紛紛往外退去。

他仍舊是不動,跪坐在原地,聽著趙琨把被他扯過的外袍脫掉後,命宦官再拿件新的過來,舉動又氣又好笑。

囚衣穿在他身上仍舊是那樣單薄,蓋不住身上的傷和狼狽。

過了會兒忽然有大氅扔了過來,厚重地扔在了他的身上,將他整個人連著腦袋都罩了起來。韓桃一動,抬了抬手緩緩從大氅裏露出頭來,有些意外地看著,發現扔他的人似乎是趙琨。

大氅還帶著幾分龍涎香的氣息,是趙琨披過的,擋住了幾分侵襲的寒意。

他現在該叫趙琨什麽呢?

韓桃想了想,動了動嘴唇,開口道:“陛下。”

重新坐回皇位的人沒有理他,開始批閱起奏折來。

韓桃就靜靜地跪坐在階下不動了,有些疲累地半靠在階前,聽著奏本被打開合上的聲音,胃有些難受,然而卻是不冷了。

恍惚間韓桃想到第一次見到趙琨的時候,這位齊國的質子,少年郎的麵龐還有些稚嫩,雙目對視的時候裝著淡漠與防備。

如今過了五年像是徹底長開了,眉目間盡是帝王之相。

織金龍袍穿在身上,襯得整個人都淩厲莊重起來,怎麽都是看不夠的。

聽說趙琨這些年殺了很多人,那又會如何對待他……總不至於千刀萬剮,多少折辱過後能留具全屍。

“看什麽?”高位上,趙琨又隨手將批完的奏折扔到一邊,淡漠地看著他,“後悔了?後悔當年如此待寡人,如今害你淪落到如此田地?”

四目一相對,韓桃就倉皇地轉移目光,低下頭不說話了。

趙琨又扔了一本奏折,任誰都能看得出這位帝王的不爽。

·

直到禦醫被帶到,宦官們一改宮道上的淡漠,恭恭敬敬地請韓桃到偏殿去,為他預備了新衣、吃食與沐浴的水,趙琨始終未再多看他一眼。

韓桃深知這一切如果不是趙琨的默許,宮人是不會這般關懷備至的,他摸不清趙琨的打算,隻能由著禦醫到偏殿為他檢查傷勢,隔起屏風來更衣沐浴。

鐐銬被解開,宮人們將他的發絲浸在水中,泡軟,一點點梳開發絲打結的地方,又用長巾打濕溫水,替他擦掉臉上的汙漬。

“殿下,您生得真美。”

韓桃看向那個為他擦臉的宮婢,低下了頭。

“殿下,您要吃些什麽嗎?”

“不用了。”他垂下眼道。

“大總管說,以後就讓我們服侍您,隨您居住在長英殿,”宮婢蹲了蹲身子,“您需要什麽,都可以尋我們。”

“長英殿?”水波一顫,韓桃又抬起頭來。

“這是陛下的意思,長英殿從前雖然是宮妃住著的冷宮,但陛下留殿下在宮中,心意大概也是如此,”宮婢兀自說著,“殿下相貌生得這般好,也難怪陛下會如此。”

韓桃怔住了,趙琨又要做些什麽,難不成還想荒唐到將他充為男妃,以此羞辱於他,他雖是不介意,但趙琨總該顧忌些世人目光……

不,他怎麽能說不介意。

韓桃低下頭,沉默著任婢女們為他擦洗,他垂眸看著水中**起的波紋,心顫顫的不知作何解,直至快洗完的時候婢女緩緩起身,在旁邊點了一炷龍涎香,說是陛下的意思。

韓桃無措地望著,恍惚間想到當初在南燕浴池邊的光景來。

·

水紋顫動著一圈圈散開,那晚的浴池邊剛好也點了一炷龍涎。

那時的七皇子殿下明知小小的質子心悅於他,還渾身濕淋地從浴池中起來,濕透了的裏衣包裹住身體,他俯下身來吻上趙琨的眼。

跳動的燭火如同洪水猛獸般洶湧,是七皇子殿下主動伸出手來,抓著質子的掌心一點點順著脊背往下摸。

於是燃燒著的濃鬱的龍涎香氣息彌散在整個浴池裏,他們在無人問津的深夜中沉淪入水。

濕透了的裏衣被高高推到背胛之處,趙琨從後頭抱住他。

“殿下怕疼嗎?”

“不怕。”

到最後顫動的脊背一點點弓起,逐漸彎成了漂亮的弓形,緊緊地貼著人發燙的胸膛。

那隻手掌就停留在他的腹部,連著揚起的脖頸和顫動的呼吸,一切都綿密地發著燙。

“殿下……”趙琨溫柔地吻上他脖頸。

而那次過後,趙琨就將平日裏所用的香換成了龍涎香。

作者有話說:

趙琨:寡人要勾起老婆的美妙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