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要死不活的桃
今年齊國的三月不同尋常,帶著些許冷意。
往年二月就有早春之感了,如今到了三月,卻還是乍暖還寒,日頭不出的時候帶著幾分過冬時的寒冷,以至於都城的街頭熙熙攘攘,走在街上的百姓們穿戴有厚有薄,春裝冬裝都混在一處。
車軲轆吱呀呀轉著,馬蹄達達,這聲音在熙攘街頭並不顯得突兀。
城樓上的報曉鼓終於敲滿了三百聲,城門口迎來兩列官兵,護送著一輛囚車進入都城。
兵卒們將那輛囚車圍得嚴實,圍觀的百姓們議論紛紛,都說這是南燕國的皇子,如今南燕滅國,堂堂皇子成了階下囚,由得人生出感慨憐憫之心來。再看那囚車上,粗糙木頭搭建起的囚籠,當真蜷縮睡著一個身穿囚衣的人。
淩亂長發垂著,看不清麵容,隻看得出身材頎長,囚衣上帶著斑駁血跡,在這三月裏穿得確實是單薄了,以至於風吹衣袂飄動,他隻是蜷縮得緊,指尖微微顫動著,像隻瀕死的貓。
“大人,我們用囚車裝皇子,真的沒有問題嗎?”隨行的兵卒多少有些擔憂。
“高將軍滅了南燕國後還沒班師回朝,聖人卻突然下令,要單獨送七皇子韓桃入王都來,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守衛的百夫長騎著馬,哂笑著看向囚車,“他呀,要受的辱還在後頭呢。”
“聽聞聖人與這位七皇子有私怨……”
“所以我們對這位皇子差些,等聖人看見這皇子的慘相,龍顏大悅,自然就會褒獎我等。”
百夫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卷起的馬鞭握在手中,他看向囚牢裏的韓桃,好像在看一條升官發財的捷徑。
“啪”一聲,馬鞭狠狠抽向囚車,在囚車上留下一道白印,裏頭的人應激像是被嚇了一跳,跟著縮了縮身子。
百夫長見狀,大笑起來。
而囚車裏,驚醒過來的韓桃抬起了眼。
有些刺眼的光,並著喧囂的人聲,逐漸入了他的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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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桃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朦朧隻記得上次醒來還是在郊外,那時他被人從囚車裏拖了出來,摔在地上。兵卒們圍著他,最後那一腳踢在他的胃上,他直接昏了過去,以至於囚車進入都城的時候,他都無知無覺。
現在胃裏難受得厲害,卻吐不出些什麽,嘴唇幹涸得像是失了知覺,腦袋昏沉地發著痛。
“……水。”韓桃慢慢抬起頭,沙啞著嗓子說,他又艱難地動了動手指,“要水。”
“老子撒泡尿給你要不要啊?”百夫長嗤笑道。
周圍人都笑起來。
韓桃緩緩收攏指尖,能察覺到周圍百姓隔著兵卒和囚車好奇打量他的眼光,馬拉著囚車一搖一晃,他的胃又在隱隱泛著難受,隻覺得冷得厲害。
他將身子蜷縮得緊了些,定定地看向囚車外的街頭。
這是進都城了嗎?好繁華,是和南燕不一樣的。
牆修得很厚,氣候也要冷些,食肆門前迎客的幌子在隨風飄動,韓桃怔怔看著,他的眼裏透露出一種無人問津的孤寂感,誰也不知道他這會兒在想些什麽。
過了會兒,韓桃就又合上了眼,一副倦了的樣子。
鐐銬沉重地拷在他的手腕上,隨囚車的顛簸而叮當輕晃著,就這樣一路朝著宮門拉著。
不知哪家出來買菜的丫鬟,蹲在攤子前和姐妹聊得熱絡。
“這皇子裝囚車裏,還真是可憐。”丫鬟看了看四周,悄悄說,“他們都說幾年前聖人從前在南燕國當質子,就是被南燕國的皇子被百般折辱,如今登基是要報複回來——”
“天啊,那這皇子豈不是要慘了,”小姐妹一驚,壓低了聲響,“按照當今聖上的性子,怎麽著也得扒皮拆骨,不得好死。”
“可不是,這位主可是連親姐姐都敢幽禁的人,前不久南巷的錢大人隻是上了份折子說什麽苛政猛於虎,昨個兒就被抄了家。”
“什麽,錢大人也被抄家了?!這是這個月遭殃的第幾位大人了呀?”
“噓,你聲音輕點……”
聲音又輕了下去。
街頭巷尾的百姓多不敢提及他們的這位新君,隻因這位新君自南燕為質歸來之後就登基為帝,之後手段狠辣,殺伐無數。
囚車上,韓桃又緩緩睜開眼,許久之後,眼底多了一抹化不開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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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由宮門進了宮道,由宮道去到大殿,囚車按道理不能再往前了。
達達的馬蹄聲和叮當的鎖鏈聲終於停了,車軲轆也停住了轉動。周圍有了片刻的安靜,隻剩下宮道邊鳥雀嘰喳的聲音。韓桃還泛著難受,睜不開眼。
“大人,他這樣莫不是要死了,怎麽聽著呼吸都若有若無的?”
“不會,左右都到了宮道上,就算他今晚死了,人送到也與我們無關了,”百夫長的手伸進來,粗魯地撩起他頭發,掌心拍了拍他臉。“喂,醒醒,進去拜見聖人了。”
頭發都被撩到後邊,露出一張昳麗的臉,隻是如今這張臉的麵色蒼白,唇上也沒血色。
百夫長又粗暴拍了拍他。
韓桃皺起眉頭來,終於緩緩睜開了眼。一瞬間他看向百夫長的眼裏還帶著冷意,讓百夫長忍不住渾身一僵,隨即那眼神慢慢虛弱下去,隻剩下起伏的呼吸。
“下來,”百夫長拽著他下囚車,“別躺在這裝死。”
叮叮當當幾聲急促,韓桃從囚車上被拽了下來,摔在地上,又被兵卒一左一右架著胳膊粗暴扶起,大掌捏在胳膊上,捏不到幾分肉,架著的力道也是生疼,韓桃悶哼一聲,沒有言語。
宮道上,宦官與宮婢皆圍觀著這位異國皇子的狼狽。
“喂他點水,別死了。”
韓桃就被捏著嘴灌入了幾口水,他的膝蓋險些就要癱亂壓彎去,卻又強行撐住,多出的水順著唇角往下淌,淌過喉結沾濕衣襟,他大口喝著,正要拿手去接,水壺卻又被人猛地拿走。
“砰”一聲,水壺被扔到了地上,韓桃怔怔看著水淅淅瀝瀝地從壺口流出來,滲進了地磚裏。
“可以了,走吧。”
架著他的手,就要拖他往前走去。百夫長連忙給為首的宦官塞銀子,說自己姓甚名誰,是哪裏的人,希望公公能多為他美言幾句,一邊目光還看向韓桃,示意宦官們,韓桃身上的傷都是他弄的。
“知道了。”宦官們都很淡漠,“好處少不了你的。”
“謝謝公公,謝謝公公!”百夫長喜笑顏開。
水還在滴答滴著。
被架起的韓桃狼狽地喘息著,聽著百夫長討好的笑聲,嗓子嘶啞地發出“嗬”的聲音,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看向長長的宮道,通向早朝的大殿,他站在這,應當是要被帶去大殿。
一別五年,囚車相接,那個人應當是恨極了自己才會如此對待,他執著地撐了五年,就想再見那人一麵,如今卻不知這一麵意義何在。
韓桃定定地看了會兒,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低下身來猛烈咳嗽了幾聲,隨即他避開兵卒要來拽的手,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自己走。”
韓桃的手腳帶著沉重的鐐銬,最終鐐銬拖著地,一步步往宮道走去。
“這位就是南燕七皇子嗎?”身後的宮婢小聲問,“容貌如此卓越,又有皇子氣度,都落魄到這個份上了,也不知要勝過先前宮中那些個皇子公主幾倍。”
“隻可惜得罪了聖人……”
“聖人的手段,怕是這位要被千刀萬剮了。”
韓桃聽著看向宮道盡頭,眼裏複雜情緒交融著,千刀萬剮也罷了,隻是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什麽模樣。
趙琨,韓桃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如同從前在暗夜中默念過千百遍一般,好像念著那人的名字,心頭就能綿密地發燙,一步一步,又有力量繼續走下去。
這位從登基到滅南燕不過花了五年時間的帝王,百姓口中的聖人,因為手段狠厲,法政嚴苛,被世人冠以暴君之名。
世人卻不知以前的趙琨,本不是這個樣子的。
是因為他吧……韓桃抬起頭,望向相隔不過百步的宮殿,都是因為他,趙琨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