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前一晚,上官顯在疫藥房待得太晚,所以第二天稍晚一些起身。
沒一會兒,枇杷給他送來早飯,和他道:“上官大夫,師父一早先去縣衙了,這是給你留的早飯,你吃了再過去。”
“多謝姑娘。”上官顯溫聲道。
枇杷連忙道:“上官大夫客氣了,你可是我們安陸的恩人。”
見她低頭擺著粥碗和菜,上官顯裝作好奇的樣子,隨口問:“我昨日聽人說……施大夫和陸知縣以前是夫妻?”
“是啊。”枇杷很快回。這事在安陸本就不是什麽秘密,所以她也不覺得有什麽好遮掩的。
聽到她如此肯定的回答,上官顯心中最後那一絲希望破滅,隨後問:“這倒是讓人意外,看上去他們都是不錯的人,怎麽成親了又會分開?聽說是和離了?”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枇杷正糾結著不知怎麽說,嚴峻從外麵進來道:“自然是因為陸知縣對師父不好,他是個好官,但並不代表會是個好丈夫。”
枇杷問他:“你怎麽來了?”
嚴峻回道:“外麵有個女病人,你去看看。”
枇杷欣喜,立刻就放下碗筷往前堂跑去。原本師父說她做事不認真,也沒到出師的時候,但如今師父不在,某些特殊的病人隻能交給她,這倒讓她興奮又有了幾分壓力,做事卻比以前認真多了。
等她離開,上官顯就看向嚴峻道:“你是說,你師父和陸知縣和離是因為陸知縣對她不好?陸知縣看著不是挺溫和的人麽?再說……我聽聞陸知縣是京城尚書府的公子,他與施大夫怎會結識?”
這是他昨夜半夜都想不明白的,這樣的兩個人,怎麽會成親。
上官顯問的這些話已經不像是因為好奇而隨口問幾句了,但嚴峻仿佛並不在意,很快解釋道:“陸知縣的祖父到雲夢澤來做過官,被師父的爺爺救了一命,兩人就給孫輩訂下了婚約。後來師父嫁去了京城,回來卻是萬念俱灰,瘦骨伶仃,從此斷了嫁人的心思,一心行醫,這才做了大夫。”
“竟是這樣……”上官顯喃喃出聲,他竟沒想到,如今溫和恬靜的施大夫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他忍不住又問:“所以陸知縣到安陸來做官是碰巧麽?看如今他們相處,倒是和和氣氣,不知當初怎麽就走到那一步。”
嚴峻回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師父也沒說,不過她說過,此生絕不會再高嫁、遠嫁,大概是陸知縣家門第太高了吧,還在京城,師父孤單一個人,怎麽可能過得順心呢?”
上官顯坐在桌邊拿著筷子,卻是看著碗裏的粥若有所思,遲遲不動筷。
嚴峻靜靜看他的樣子,語氣輕淡道:“上官大夫有事叫我,我就先走了。”
上官顯這才回過神來,很快道:“好。”
嚴峻再次看他一眼,目光緩緩沉下來,往門外而去。
枇杷卻就在門外,跟著他走了幾步,低聲問他:“師父什麽時候說過這話了,我怎麽不知道?”
嚴峻反問:“這還用師父說嗎,想也能想到,難道你覺得師父會離開安陸?”
枇杷很快道:“那肯定不會。”隨後問他:“這上官大夫怎麽突然打聽起這事來了,他看著不像是會關心這些的啊?”
嚴峻瞥她一眼,淡聲道:“你懂什麽。”說著就往前堂去了,枇杷瞧他這樣,滿臉不服:“你這什麽語氣,我不懂,你懂?”說著就追了過去。
屋內的上官顯,一直想著嚴峻的話。
施大夫她……果真說過從此絕不會再高嫁、遠嫁嗎?
偏偏上官家在濟寧府確實稱得上醫藥世家,高門大族。他知道施大夫家中是什麽情況,不談家世,她嫡親的祖輩全都不在了,她如今隻有一人。
而濟寧,與安陸隔著千裏之遙,當屬遠中之遠。
他初來安陸,得遇仙女一般的姑娘,那份欣喜與眷戀還未滋長,就得到這樣的消息。
就算他不計較她曾嫁過人,就算他能說服家中讓他娶她,她卻不見得會嫁給他。
所以,這終究是他的一腔癡想嗎?他們此生的緣分,不過是安陸疫病中的同伴而已,絕不可能結發為夫妻,相守一世?
去到疫藥房時,上官顯還有些失魂落魄。
見到他來,一位大夫很快道:“上官大夫,我們正有事要問你。”
“何事?”他問。
那大夫說:“我們看了上官大夫昨晚留下的方子,上麵加入了一味高粱白酒,都覺得精妙,但又有大夫提議,是不是可以將白酒換成米酒,同樣理氣行血,卻溫和許多,上官大夫怎麽看?”
上官顯看著他遞過來的藥方,思忖一會兒,讚聲道:“確實米酒要合適得多!”說著不由好奇又驚歎,問他:“是哪位大夫想到將白酒換成米酒的?”
那大夫有些猶豫,但看他神色並不像不高興的樣子,便說道:“是施大夫。”
上官顯抬起頭來,隻見施菀正站在靠裏的書架旁,專心翻看一本醫書。
此時正是日升之時,晨光從窗外照進來,落了一半在她臉上,落了一半在她手間的書上,那樣靜謐,那樣美,讓他心頭沉醉。
如果此生能與她相伴,一同鑽研醫術之博大,一同救死扶傷,那該是多麽美好的事?
其實從杏林館出來,他幾乎已經認清事實,作出了選擇,決定放下心中那段綺念,隻與施大夫做個同道知己而已。
然而到這裏來,看見她,才發現有些事不是自己想放就能放。
他在濟寧二十三年,出來遊曆已有五年,這些年裏他也見過形形色色的女子,也曾被人愛慕過、傾訴過情思……但從沒有一個,像施菀這樣讓他覺得心神**漾。
他明白,這輩子或許隻能碰到這樣一個女子了,盡管他們相遇太晚,盡管他們不算門當戶對,但錯過她,他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人了。
他突然想,或許……他還是可以努力一下,萬一最終能得善果呢?
試都不試就放棄,他怕自己會後悔。
這時施菀似是有所感覺,從書本間抬起頭來,看見他,笑道:“上官大夫來了?”
上官顯也回之以一笑,點點頭。
下午,上官顯與施菀一同來找陸璘。
兩人向陸璘呈上一張藥方,預備按這藥方煎藥同時給一百位病人服用,如無意外,便將這藥方確定為此次瘟疫的最終藥方。
陸璘看了看藥方,隻見幾味主藥還是之前的,隻是更改了幾味輔藥。原本之前的藥就有效果,那證明這藥方方向是對的,所以隻在原藥方上有所增減而已。
他收下藥方,遞給楊釗,吩咐他安排人去備藥,隨後回頭看向二人道:“這段時間辛苦二位大夫了。”
上官顯道:“大病當前,這本是我們醫者的職責。”
楊釗一邊看著藥方,一邊歎息道:“上午看上官大夫一副失魂落魄鬱鬱寡歡的樣子,我還以為藥方又有了問題呢,結果這麽快就有了好消息。”
施菀一聽,意外地看向上官顯:“上官大夫遇到什麽事了嗎?”
上官顯搖搖頭,神色如常道:“沒什麽,隻是上午還有件事沒想通,等到了疫藥房就突然想通了,也就好了。”
施菀放下心來,和他道:“上官大夫若在藥鋪裏有什麽不習慣,隻管和我說,不要憋在心裏。”
上官顯看著她,語氣不由就柔和了許多,回道:“自然不會,如今什麽事也沒有了。”
陸璘看他的樣子,心知肚明:他沒有要放棄。
是自己低估了上官顯,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執著。
所以眼下,隻能期待施菀不對上官顯動心嗎?可是他不想毫無抵抗之力地等待。
隻怕他要另尋它路了。
……
藥劑大範圍試用後,糧倉內與世隔絕的病人紛紛見了好轉,有年輕力壯的,服藥三四日便痊愈了,從糧倉離開。
也有病重的,本已是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但服藥之後倒又拖了下來,再過幾日,症狀慢慢就減輕了。
疫藥房隨後又開出幾張藥方,分為預防方,初病方,中病方,以及病入膏肓時最後的急救方,治病本是講究“一人一方,千人千方”的,但此時是特殊時候,如此按病症分開藥方,已經是最合適的辦法了。
安陸的瘟疫情況就這麽緩了下來,逐漸走向明朗。
此時雲夢縣縣丞卻找了過來,求安陸縣派大夫和吏員去支援雲夢縣,雖說治瘟疫的藥方已被公布,但雲夢縣是最早出現瘟疫的地方,也因知縣置百姓死活不顧,閉門不出,到如今已有半數人都染上瘟疫,官府對如何管控疫病蔓延又是半點方法都沒有,所以前來求援,並點名懇求上官顯和施菀一同去雲夢縣向那邊的大夫傳授經驗。
上官顯當初來安陸就是主動請命,如今去雲夢也是再所不辭,施菀卻也和他一起答應下來。
聽到這消息,陸璘又急又憂,焦躁不已。
最初雲夢縣縣丞向他提出這請求時他就拒絕了,隻稱安陸疫病此時還未完全停息,上官顯和施菀是疫病防治中極重要的兩個人,就算要去雲夢,也隻能一個人去,萬不可兩人都去。
他私心裏,當然是想讓上官顯去,留下施菀,雲夢疫病比安陸嚴重得多,新藥方雖說有效,但也不是百分百藥到病除,仍然有服之無效的,也仍然有死去的病人,他怎麽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去那裏!
可沒想到這雲夢縣竟是這般狡詐,繞過他直接去找施菀,施菀還真答應了!
陸璘當即離開書案,去往疫藥房。
得知施菀去了糧倉,他又趕往糧倉,最後正好在縣衙角門處碰到了施菀。
突然撞上,施菀微微一愣,隨後朝他點點頭,禮貌性喚聲“陸大人”,繼續往前走。陸璘將她叫住:“施大夫——”
他努力平穩著語氣,不讓她聽出來他心中的急切,也不讓她看出他是特地要去找她的。
施菀回過頭來:“陸大人。”
陸璘問:“聽說,你答應了雲夢縣要和上官大夫一起過去幫他們治療瘟疫?”
施菀點頭:“那裏的疫病嚴重一些,大夫又全無經驗,確實需要人手。”
“但安陸如今也未完全清除疫病,你們兩人都離開,恐怕並不妥。”他以安陸知縣的立場說道。
施菀回答:“疫藥房其他幾位大夫是與我們一起研治藥方、一起安置病人的,如今的情況他們完全能應對了,陸大人可以放心。”
“是嗎?但……”
他害怕自己語氣聽上去咄咄逼人,停頓了一會兒才又道:“施大夫為安陸疫病忙碌了這麽久,再接著趕去雲夢,能受得住麽?”
“多謝大人關心,沒什麽的,近來已經輕鬆了很多,我沒事。”她回答。
陸璘沒有話說了。
到現在他也明白,自己過來找她、妄想阻止她,不過是癡心妄想,一時衝動。
他既然不能命令她待在安陸,又怎麽可能阻止得了?
她一定會去雲夢的,就像她當初會進疫藥房一樣。
“施大夫既然主意已定,那到了那邊便多多保重,平安歸來。”他說。
施菀朝他點點頭,往前去了。
陸璘看了她許久,回過頭,便見到不遠處的上官顯。
原來他在施菀身後過來,之前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自己隻專注著施菀,並未發覺。
上官顯朝他投來與往日不同的目光,帶著幾分疑惑與猜忌,還有幾分直覺上的敵意。
而這時,陸璘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施菀和上官顯一起去雲夢,那他們又能長時間在一起了,至少是十天半個月。
連以前的豐子奕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機會。
他瞳孔驟然一縮,直直看了上官顯一眼,隨後轉身也去往縣衙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