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回到縣廨,陸璘坐在書案前,虛看著麵前的硯台,久久沒挪開視線。
李由在旁邊站著,意識到他如此出神已經快有半刻了。
又過了一會兒,李由在心裏打定主意,突然上前去,站在陸璘書案前,朝他躬身,認真道:“大人——”
陸璘回過神來,正色道:“何事?”
李由說:“學生願隨上官大夫一行,同往雲夢縣。”
陸璘意外,微沉了眉頭,問他:“為什麽?”
雲夢縣來求援,除了上官顯與施菀自願,陸璘的確安排了幾名胥吏,但這裏絕不包含他自己請的師爺。明確來說,李由不是縣衙的人,隻是他的人,他用不著把自己的人送去雲夢,而雲夢危險,李由也沒有必要涉險。
李由回道:“疫病蔓延以來,學生一直跟在大人身邊,對其中防治措施與細節都還算熟悉,學生去了比下麵那些胥吏也管用,但更重要的是,學生與上官大夫和施大夫兩人都熟悉,平時可一同商討疫病相關之事,也能時時向大人稟報那邊的情況,讓大人在安陸能安心。”
陸璘自然能明白,李由這是主動請命去雲夢幫他盯著上官顯和施菀,至少他們若有了感情發展,他這裏不會一無所知。
“但雲夢情況複雜,無論誰去都有危險,雖有治疫病的藥方,卻隻有七八成效果,仍有病死的風險。”陸璘提醒他。
李由回道:“學生此生科舉算是無望了,三十有四,卻是一事無成,連官府的門檻都踏不進,要不是大人賞識,學生這輩子也接觸不到這些縣務,知遇之恩,自當犬馬為報。”
他說是為報恩,陸璘清楚,他是在施恩。
李由是聰明的,也是抱負遠大的,師爺並不是他的終極目標。
如他所說,他這輩子科舉已無望,不管是要想一展抱負,還是想要榮華富貴,都隻能另尋他路,而自己則是他能抓到的最大的機會。
李由願意為自己赴險,願意將所有的籌碼押在自己身上。
陸璘回道:“那雲夢這一趟,就托付你了。有關疫病防治,以及與雲夢官府的交涉,你自去周旋,至於施大夫,我不要你做什麽妨礙她的事,隻要對她照拂一些,有什麽事及時稟報我就行了。”
“是,學生明白了。”李由衷心道。
對於陸璘的決定,李由有些意外,但再一想,這也是他認定陸璘的原因。
陸璘出身高,才學好,自有一份天子驕子的清冷孤傲在身上,所以他很難去和一個普通人做朋友,哪怕你每日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可能和你喝酒聊天,說心裏話。
但他卻是有底線、有情義的,上官顯是安陸的恩人,卻是陸璘的情敵,但陸璘對上官顯仍是禮遇;陸璘鍾情施菀,卻能給她尊重與自由,對於情敵與心愛之人尚且如此,對待下屬,自然也不會太絕情。
上官顯與施菀去雲夢的那一天,陸璘沒有去送。
安陸的縣務本就積壓得多,他並不閑,而且他們已經提前回了藥鋪,與雲夢縣丞一道離開,自有楊釗去安排,他也沒有理由特地過去相送。
隻有李由一早來縣衙一趟,同他道了別,就去與他們匯合了。
但在施菀走的第一天,陸璘回家後叫來了石全。
“你去濟寧一趟,詳細查一查上官顯,家世、過往、父母親人,以及,是不是真的沒成婚,有沒有什麽紅顏知己、小妾與外室,在濟寧名聲如何,探聽清楚,盡早回來。”陸璘吩咐。
石全領了命,隔天一早就帶上幹糧出發了。
安陸的疫病情況一天天好轉,而雲夢則三五天才能來一趟消息。
那邊形式太危急,李由縱然能每日抽出空來寫信,卻也難找到每日送信的人,兩縣也隔著距離,為了節省人力,沒有什麽大事李由便不會立刻寫信過來。
第一次的信,說了雲夢縣疫病的情況,也說了上官顯和施菀的情況,無甚意外,不過是給那邊的大夫講解疫病治法而已。但第二次的信,卻讓陸璘吃了一驚,上麵說,恰逢施菀生辰,上官顯不知為何卻知道,特地托廚娘給施菀做了一碗長壽麵。
而豐子奕竟派了人從江陵府過來,給施菀送了一大包精棉紗所製的麵罩,又給她送了個手爐,加一個雙層琉璃保溫水壺,這東西能讓開水保溫大半天,讓雲夢縣的大夫們吃了一驚,豔羨不已,隻是李由特地看了,施菀大概是覺得這保溫水壺太過貴重,沒有拿出來用。
看到信,陸璘又驚又恨又悔。
他陡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施菀的生辰……哪怕,他們是三年的夫妻,他本該是最了解她的人。
相比於上官顯和豐子奕,他一時竟覺得,自己不配與他們角逐。
直到想起她曾真正喜歡過他,他那因愧疚而暫且熄滅的鬥誌才又燃燒起來。他從前的確不對,所以才導致和她錯過,隻有好好彌補之前的錯,才不致讓兩人抱憾終身。
第三封信隻與第二封信隔兩天就到了,可見李由信發得急,陸璘收到信便怕是有什麽意外,等見了信的內容,臉上不由一片冷白。
施菀發了高燒,昏迷、寒戰,咳嗽,疑似感染上了瘟疫。
這是他最怕看到的結果。
將信盯著看了半天,陸璘不知該如何是好。
按安陸病人服藥的情況來看,有七成到八成會在十日內治愈,另有兩到三成不見效,最後也有一成人會死去。
而且整個荊湖北路都缺藥,其中以安陸雲夢兩縣最缺,有了藥方,也弄不到藥。
陸璘不知雲夢縣的情況,不知能不能給她足夠的藥,也不知她服藥後會不會有好轉。
她本就體弱怕冷,又如何抵得過瘟疫?
收到信時,正好是傍晚,陸璘凝神思慮片刻,叫來一名衙役,和他道:“拿我手書去杏林館,抓十劑退瘟散,包好拿去我家中。”
接著他又叫來楊釗,將縣衙事務交給了他,然後便匆匆回家中去換好衣服,拿了幾樣東西,帶上長喜,在送信雜役的帶領下騎了馬往雲夢縣而去。
兩縣距離近八十裏地,他騎的馬隻是安陸有的最普通的馬,體力速度都是一般,加上是夜路,所以走得並不快,夜幕降臨時出發,到淩晨天剛剛露出朦朧的一絲亮光才到了雲夢縣,雲夢縣也在戒嚴中,設了關卡,好在李由派出去送信的雜役手上的令牌,帶著兩人進了城。
陸璘是安陸知縣,本就不該私自離開安陸任上跑到雲夢來,加上雲夢官員若知道他來了,也會有諸多猜想,以致節外生枝,所以他出來時就穿了一身尋常布衣,到了雲夢,也沒自己行動,而是讓雜役去悄悄通知李由。
李由得知他竟直接過來了,大吃一驚,當即就隨雜役出來。
李由與其他安陸縣過來的人都一同住在雲夢縣驛館內,得到消息後從驛館出來,走了半裏地,才在一處樹林旁見到陸璘。
如今已經立了冬,莫說夜裏,就是白日都凍得瑟瑟發抖,陸璘在馬背上吹了半夜寒風,又不能進驛館,隻能等在這野外,實在是讓人擔心。
李由將自己的鬥篷解下來要給陸璘披上,陸璘攔了攔,問他:“她現在怎麽樣了?”
李由隻好收回鬥篷,回道:“施大夫是前日半夜開始燒的,她不願再住驛館,就住進了距驛館不遠的一家客棧,那裏被雲夢縣縣衙征用了,住著些官府裏染上疫病的人。自她過去,我便見不著她了,但也沒聽到不好的消息,我想大概情況是穩定的,另外上官大夫也隨她一起過去了,似乎是親自照顧她。”
聽到這消息,陸璘意外地慶幸施菀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和上官顯一起,也慶幸上官顯醫術高明,更慶幸上官顯對她有意。
這樣,他一定會竭盡全力醫治她,有了他,她也沒那麽容易加重病情。
他又問:“那這裏的藥夠嗎?我從安陸帶了藥過來。”
李由連忙道:“這裏的藥的確緊缺,但我敢保證,雲夢官府一定不會少了施大夫的藥,不說施大夫在為雲夢縣病人治病,就說若是施大夫在這裏有什麽不測,他們怎麽向安陸縣交差?”
陸璘這時緩下一口氣。
的確如此,其實這些他都應該想到的,她不缺人照顧,也不缺藥,他就算過來對她也沒有任何幫助,隻是……比起她需要他,他更需要得到她的消息而已,他做不到待在安陸等李由的來信。
話說到這裏,李由很快道:“天快亮了,要不然我等天亮就去客棧看看施大夫的情況,再出來稟報大人?”
陸璘將自己包袱裏的藥給他:“帶上藥,就說是你出發前備好的。”
……
雲夢縣客棧也被下令不許開業,驛館與縣衙都是陸璘不能去的地方,最後李由將他帶到一處土地廟讓他暫且歇息,自己去看施菀。
沒想到他去了一會兒,很快就回來道:“客棧的人說施大夫還睡著,我沒見著她,但聽說她昨夜醒過一次,似乎還算穩定,不過我得知今日縣衙安排了民夫去客棧燒艾,人員混雜,大人要不然扮作民夫一起去?興許能有機會去看看!”
長喜在一旁道:“那怎麽行,那地方是住病人的,也太危險了!”
“具體是什麽時候,我何時過去?”陸璘問。
李由回道:“大概是在正午,大人先歇息一會兒,我替大人送些熱的吃食來,然後去安排。”
陸璘道:“不必了,我們帶了幹糧,你去安排民夫的事就行了,確保萬無一失。”
李由點點頭,“那我先過去了,大人歇息著。”說完他就匆匆離去。
土地廟裏沒人,但也冷得很,寒風呼呼往裏灌,長喜想著帶的那幾個饃都硬得像鐵,隻能泡了水下肚,但水又似冰水一樣,他倒是無所謂,但公子一向吃得精細,如今受了寒,又吃這個,也不知受不受得了。
但很顯然,不管是公子還是李師爺,都不在意他想的這些,他知道自己提也是白提,所以隻能閉上嘴,坐到公子前麵去,幫公子擋著點風。
一個時辰後,李由過來,和陸璘道:“好了,民夫的事安排好了,大人隨我過去吧,但我怕人多了紮眼,隻和那管事說了一個人。”
陸璘吩咐長喜:“你在這裏等著。”說完轉身要走,想了想道:“你和我換一下衣服。”
他雖也穿著布衣,但衣服畢竟新一些,看著就不像民夫,長喜的不新,但也不太舊,隻是長喜個子比他矮一些,衣服給他穿上身就短了一截,不好看,也不得體,看著倒像是多年前的舊衣服或是借來的衣服,再往臉上抹些香灰,倒真有幾分民夫的樣子。
李由帶他去見了管事,然後運著艾條進了客棧。
領著民夫做事的也就是雜役,雜役知道這客棧裏都是染著瘟疫的人,便隻吩咐民夫進去燒,自己並不進入,其他民夫也害怕,倒給了陸璘機會,在樓下燒了幾處,便拿著艾條去了樓上,從走廊裏開始,隔幾步點一根艾條。
到第三間房,門外掛了“人”字木牌,李由說過,她就住這間房。
這時一名仆婦端著藥從樓下上來,推開人字間的門進去。
陸璘側過頭,就從門縫裏看見上官顯在裏麵,仆婦問他:“施大夫醒了,可以喝藥了?”
她問完,很快又“哎喲”一聲,道:“有風,我把門關上。”說著就過來準備關門。
陸璘隻是低著頭沒吭聲,將艾條在房門前點燃。
仆婦看他點艾,自語道:“要不然就開著,把裏麵也薰一薰。”說著果然沒關門,又回去了。
裏麵傳來上官顯的聲音:“施大夫,能喝藥嗎?藥煎好了。”
陸璘抬眼往裏麵看,看不見施菀,隻能見到上官顯端藥站在床邊。
那邊施菀也沒有開口,也許隻是點了點頭,上官顯便道:“勞煩桂嬸將她扶起來。”
叫桂嬸的仆婦將臉上的麵罩在耳邊緊了緊,過去扶起施菀。
他在門外,這才遠遠看見她的臉。
本就小巧的臉,此時下巴似乎更尖了一些,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紅,似乎還未完全退燒。
他聽見上官顯的聲音:“你坐著,我喂你。”
施菀搖了搖頭,伸出手來接過碗。
“你小心。”上官顯說,鬆開拿碗的手。
施菀接了藥碗,皺著眉頭將藥大口灌下。
喝完藥,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唇,轉過身去咳了兩聲。
“你們離我遠一些,別也染上病了。”
仆婦不由退後了兩步,上官顯卻還坐在床邊,溫聲道:“沒有事,別想太多,給你個好東西。”說完,他將手在施菀麵前攤開。
“糖?”施菀輕聲笑了起來,接過糖,放進了嘴裏。
“你精神比昨晚好了很多。”上官顯說著,朝她伸出手,施菀也不用他說就將手腕伸出來,給他把脈。
上官顯看了看,說:“脈象也還好,若是今晚不再高燒,說不定就退下來了。”
“1我自己也覺得好了一些,隻是勞煩你,一直在這裏看顧我……”
“遠在他鄉,也就我們能互相照顧,要是我病了,也得你照顧我。”上官顯說。
施菀又咳了兩聲。上官顯連忙道:“你快躺下,等一會兒吃一點。”
“嗯……”
仆婦端了藥碗要出來,陸璘別過臉,拿了艾條去前麵一間房前點了。
等到仆婦出來,帶上門,他的艾也點好了,再回頭看看那門一眼,目光微微一黯,不再停留,低頭下樓去了。
她似乎好轉了,那就好。
上官顯親自在這裏照顧她,自然是比他強過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