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陸璘一連忙了三天,到第三日傍晚,亂葬崗加了最後一批柴火和油,待燒完這一夜,所有存積的屍體的便燒完了。

他遠遠看著烈火燃燒,縱然不信鬼神,也雙手抱拳,朝屍坑作了一揖。隨後吩咐周圍看守的衙役道:“夜裏好好守著,不可懈怠。”

“是,大人。”衙役回話。

他最後看那屍坑一眼,才回縣衙去。

到縣衙,飯堂的飯已經沒了,等廚娘做飯時,陸璘便在書案旁閉眼歇息一會兒,這一歇,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再醒來時已是夜深。

李由過來道:“大人醒了?我幫大人把麵端過來。”

沒一會兒他端了麵條過來,放在桌上,問陸璘道:“大人之前回來洗過手換過衣服吧?疫藥房的人說了,不可碰過病人、屍體,再來吃東西,大人這幾天都在外麵,太複雜了些,還是要注意。”

陸璘點頭:“我記得,冼過了。”說著,端過麵條吃起來。

疫病麵前要不懼生死,但並不是不將生死當回事。

他吃著,李由在一旁說道:“剛剛大人睡著時,施大夫來過了,給了大人幾包藥,說是他們新商討出來的方子,興許對預防瘟疫有些效,讓大人煎了喝。”

陸璘一聽這話,眉頭一沉,才要開口,李由連忙道:“大人這幾天太累了,我實在不忍叫醒,再說施大夫也說了,千萬別叫醒大人,讓我轉述就好了。”

陸璘最終隻責備地看他一眼,無奈道:“她還說什麽了?”

“就是讓大人注意身體。施大夫說大人這幾天勞累,元氣耗損,這樣也是病氣最易入體的時候,所以他們一開出這藥方來,便拿了幾包給大人了,大人要是信得過,就煎了來喝,不會有其他副作用,一劑煎兩碗,一日兩次,一次一碗。”

陸璘點點頭,原本略顯疲憊的神色舒緩了許多,帶了幾分愉悅。

李由欲言又止,待他吃完,才開口道:“那個,大人之前讓我打聽的事,我已經打聽到了,但大人這幾天忙,就沒說。”

“什麽事?”陸璘問。

李由回答:“上官大夫還沒成婚。”

說完又補充:“今年虛歲二十八,好像是與大人同歲。”

陸璘不冷不熱道:“是嗎?”他說得平靜,但李由還是聽出了這語氣中的冷肅。

於是李由不說話了,假裝沒聽出來他這些情緒來。

隔了一會兒,陸璘突然問:“她什麽時候來的?”

李由想了想:“大概……半個時辰前。”

房中早已燃了蠟燭,陸璘看看窗外,一片夜幕的黑。

他從書案後站起身來,往疫藥房而去,想去撞撞運氣。

因為是偏舍,離縣衙後堂有些遠,他一路走過去,穿過大半個縣衙,果然遠遠就看著那邊還有從窗口透出來的微弱燈光。

她多半還沒走。

到快接近時,他不由就放輕了腳步,似乎要做一件極重要的事,需要調整自己的狀態,需要作好準備。

如今已是深秋,又是夜半,處處透著寒氣,所以疫藥房的門也關著。

他到門口,便聽見裏麵的聲音。

“以薑黃為佐的話,要不然以大黃為使,二者都是大寒,薑黃行氣散鬱,大黃上下通行。”

這是施菀的聲音。

她果然在裏麵,卻不是她一個。

隨後裏麵就傳來上官顯的聲音:“倒真可以一試,明日再看看其他大夫的意思,如此的話,還得加熱物才行。”

……

陸璘站到窗邊,輕輕推開窗子,從窗縫裏往裏麵看。

隻見到兩隻紅燭旁,施菀和上官顯都坐在桌邊,兩人旁邊都放著成摞的醫書,麵前有紙筆,施菀說完低頭去寫藥方,上官顯在她旁邊一邊替她磨墨,一邊看她寫。

隨後他說道:“施大夫的字,倒真是好看,有幾分歐陽詢的筆鋒。”

施菀側頭笑道:“那當然,我專門對著他的字帖練過的。”

“難怪,可惜你是行了醫,若是去研習書法,說不定還能小有所成。”

“上官大夫就不要取笑我了,明明自己的字比我好得多。”

“但你可見我寫過楷書?”

施菀搖搖頭,抬頭來看他。

上官顯說道:“自然沒見過,因為我絕不會寫,實在見不得人。”

施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我還真想見識見識。”

看這一幕,讓陸璘心中隱隱作痛。

什麽時候,他們已經這樣親昵熟悉了?他因她對他笑一笑而開心了好幾天,可隻是剛剛短短的幾句話間,她就對上官顯笑了這麽多次。

明明,她練歐陽詢的字是他指點的,字帖是找他拿的,他也曾教過她寫字,為什麽現在……和她秉燭夜談,捧硯磨墨的卻是另一人?

如果他不曾擁有過她,她也不曾喜歡過他,那他興許早就放手釋懷了,不去幹涉她結識了誰,是否會嫁給誰,可偏偏他曾擁有過,也曾得到過她的愛。

所以此時,他無法平靜、無法接受、無法去想她和上官顯在一起的可能,他心中的忌妒再一次冒出頭來。

他走到門前,推門進去。

裏麵的施菀與上官顯抬起頭來,上官顯意外道:“陸大人?”

陸璘神色坦**,說道:“見這邊有燈光,就過來看看,沒想到二位還沒回去。”

施菀看了看外麵,問:“現在什麽時辰了?”

陸璘回道:“大概亥時過了一半。”

“這麽晚了嗎?”施菀吃驚。

上官顯笑道:“要不然現在回去,明日來再同大家一起商議?”

施菀點點頭,收拾桌上的東西。

陸璘便說:“我也要回去了,正好與你們一起。”

他說著,在燭光下看向上官顯,隻見他穿一身練色綢料直裰,從桌前起身後,套上了放在一旁的茶色刻絲鶴氅,這般模樣,看著素雅而貴氣,玉樹臨風。

陸璘還記得第一次見上官顯,那時他隻穿了身靛藍色布袍,極為平常隨意。

當時是他同江陵府官員一起到安陸來,還是見安陸的知縣,這絕不是個平常的日子,他卻沒有刻意著裝,這代表,他其實是個不在意自身外貌的人。

一個不在意裝著外貌的人,怎麽偏偏又在意上了呢?今天可不是什麽大日子,疫藥房的人就如平常一樣待在這裏研究藥方。

隻要稍作猜想,便能知道他是有了在意的人。他對某個女人動了心,所以想表現自己最好的那一麵,如此裝扮,顯露的也是他的財力和英俊容貌。

整個縣衙,除了做事的仆女,隻有施菀這麽一個年輕女人,陸璘幾乎能肯定,這些日子上官顯所見的女人裏,隻有施菀是有那樣的風采,會讓他動心的。

本在預料之中,心裏卻仍然厭煩而焦灼。

那施菀呢?

她原本就是景仰上官顯的,如今相處下來,這景仰裏會不會摻雜了愛慕?

“好了,我吹蠟燭了。”施菀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轉過身往外走。

施菀吹了蠟燭,上官顯拿了燈籠,兩人與陸璘一起往縣衙外走。

陸璘想交待施菀,就算疫病緊急,也不要總熬到這麽晚,她自己說的人在疲憊時容易染病,自己更要注意。

但怕太過刻意,他隻好看向上官顯道:“研治藥方是一回事,但上官大夫與施大夫還是注意自身身體,以後再不要熬這麽晚了。”

隨後他淡淡看一眼施菀:“再說夜深了,天也更涼一些。”

畢竟她那麽怕冷。

上官顯回道:“陸大人說的是,我倒還好,下次我提醒施大夫。”

施菀沒說話。

走了幾步,到縣衙外,上官顯道:“說起來,前幾日我見著路邊的銀杏樹,滿滿一片金黃,實在震撼,聽說碧山銀杏最美,也不知有沒有機會,能在銀杏凋謝前去看看。”

施菀回道:“銀杏葉可能還能有大半個月,一定可以,到時候我帶上官大夫去看。”

“那也帶我去嚐嚐安陸的甜酒,上次你說你喜歡的。”上官顯說。

施菀回:“如果天氣合適,倒可以自己做,但如今這樣的天氣,也隻有吉慶樓那樣的地方有了,但願它們能在年前開業。”

話音未完,她突然想起什麽來:“上官大夫想吃排骨蓮藕湯麽?這個倒是如今這季節裏最合適的。”

上官顯問:“我知道隻有雲夢澤的藕燉來最好吃,卻還沒嚐過。”

施菀說道:“那有機會,我在家裏燉了給上官大夫送過來,這個簡單,自己也能做。”

“怎麽是施大夫做嗎?”

施菀低聲道:“其實可以讓藥鋪裏的夥計做,但如今疫病,肉難買,也貴,藥鋪裏那麽多人,實在吃不起,我悄悄買一兩斤回我家去燉了拿過來,他們就不知道了。”

上官顯臉上露出歡悅的笑,溫聲回道:“好,那多謝施大夫了。”

不遠處,劉老二已經將車駕到了縣衙大門前:“大人,上車吧。”

陸璘回頭看向身後兩人,問:“要不要我稍二位一程。”

上官顯看向施菀,施菀搖頭:“不必了,也沒有多久,大人先回去吧。”

陸璘沒說什麽,似乎真是客氣地問一句,得到回答,很快就回過頭來,上了馬車。

馬車前行,將天邊的月光隔絕在車廂外,也將他們兩人的身影隔絕在車廂外。

他們隱約又說起什麽,隻是他不再能聽到。

上官顯此時很開心吧,能和喜歡的女子一起走過這漫長的夜路,和她說話,給她壯膽,保護著她,說不定見她冷,還能將自己的衣服取下來給她披上。

他體內,那滿盈了忌妒、不甘、憎恨的種子在滋長、發芽,長出陰暗邪惡的枝葉來。

城中積攢的屍體焚燒後,疫病蔓延的速度倒真慢了下來,疫藥房又開出一張新藥方,在幾名病人身上試驗後竟見到了效用,這讓疫藥房大喜過望,所有人的精神都暫時放鬆下來。

幾日後的傍晚,陸璘途經疫藥房附近,聞到一陣隱隱的排骨燉蓮藕的香味。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往疫藥房走去。

這一次裏麵已經沒旁人了,隻有上官顯在裏麵,正好將空碗放進食盒。

見他過來,上官顯問:“陸大人來了,可是有事?”

陸璘問:“上午說的幾味藥,是否不會再變了?若是不變,我便即刻想辦法從別處購藥過來,城內的存藥一定不夠。”

上官顯立刻道:“大人考慮得周到,僵蠶,蠶衣,薑黃,大黃,這幾味藥不會再變了,特別前兩種,平時用得少,縣城存藥也不會多,可以提前準備。”

陸璘點頭,然後看了看他旁邊的食盒,狀似隨口道:“施大夫果真遵守諾言,給上官大夫燉湯了?”

上官顯回道:“她說怕自己燉不好,托隔壁鄰居大娘幫她燉的,倒是專程給我送了一趟,剛剛被藥鋪的人叫走了。”

陸璘說道:“她想必是謙虛,我雖不知她燉湯怎麽樣,但以前我們還沒和離時她給我煮過蓮子粥,倒是真不錯。”

上官顯不無震驚,愕然地看向他:“和離?”

陸璘裝作意外道:“上官大夫不知道?”隨後歎聲一笑:“大概是菀菀不願多說這些,好了,我先走了,上官大夫早些回去休息。”

說完,他便一副不在意模樣離了疫藥房。

房中的上官顯驚愕不已。

他一直不知道施大夫是嫁人還是沒嫁人,但他與她同住杏林館,也和藥鋪夥計學徒多有接觸,所以很確定她至少現在是沒有丈夫的。

然而現在陸大人竟說,他們和離……所以,他和施大夫曾經竟是夫妻?

施大夫曾是陸大人的妻子?

但陸大人不是京城尚書府的公子嗎?他們怎麽會成婚?又怎麽會和離?和離後,卻為什麽陸璘在這裏做知縣,施大夫又是大夫?

上官顯又是震驚,又是失落,原來歡喜的心頭好似被澆了一桶涼水。

他要弄明白,施大夫和陸知縣到底是什麽關係,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