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他兩次都問了她,施菀總覺得,比起上官顯,他似乎更信任自己。

這讓她忐忑又激奮,似乎不知從什麽起,自己真正承擔了趨除瘟疫極重要的一部分責任,若瘟疫沒能控製下來,她、陸璘,甚至上官顯和其他大夫,都無顏見安陸百姓。

確定要焚燒屍體後,陸璘即刻回去準備。

先張貼告示,再集合衙役和民夫,第二日一早,上百人便已拖著板車出發,按分組去收集屍體。

到中午時,有消息傳到疫藥房,說城中百姓情緒激昂,先是阻撓官府拖走屍體,隨後則聚集到要焚燒屍體的亂葬崗,攔住衙差不讓點火。

施菀不放心,決定去看看。

上官顯見她要過去,自己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城西有一片荒地,偶爾城內無人收拾的屍首會被送到這裏,也有野貓野狗在此覓食,天長日久,這裏便成了亂葬崗。

這次焚燒屍體的地方就在這裏。

等施菀和上官顯趕到時,這裏已聚集了上百人,加上衙差,將亂葬崗擠得人山人海。

自瘟疫來襲,官府嚴令某些大商鋪開業,也不許百姓趕集、辦喪事、喜事等等,突然見到這麽多人在一起,讓人陡然生起恐懼。

疫病本就是靠口沫傳染,這麽多人聚集,如果因為焚燒屍體之事弄得感染者更多,那便糟了。

“要怎麽樣他們才知道這事的危險,要不然,我去和他們說!”施菀看見這情形,遠遠就要跑過去,上官顯拉住她道:“等等,你看,知縣到了。”

施菀轉眼看過去,果然見著陸璘騎著馬,與黃盛帶著數名衙差往這邊趕來。

坐騎上的他一身官服,凜然正氣,策馬疾弛,去往官兵和百姓對峙的亂葬崗中間。

此時為首抵抗焚屍的一名老者指著一名衙差大罵道:“張狗兒,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這裏可有你二爺爺!瘟病為什麽會發?還不是城外的土地廟壞了官府不管?現在竟然怪到這些死人身上!

他哀道:“這兒都是有兒有女有後人的人,死都死了,為什麽不能好好安葬?埋在這裏,和孤魂野鬼有什麽區別?我大哥養我長大,要我看著他就這麽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我還不如死了!”

說著他就要推開麵前對峙的衙差,往屍體堆裏衝。

衙差出手去攔,但似乎底氣不夠,沒有用全力,被那老者衝撞開,馬上就要闖進去。

陸璘騎馬趕來,大喝道:“拉住他!”

隨後他一把扯下麵罩,看向場上眾人道:“今日就算天上下刀子,這屍體也要燒!誰敢阻撓,以抗命官府論處!”

百姓一時被喝住,臉上卻帶著不忿,之前那老者正要還口,陸璘振聲道:“我知道你們不願父母親人做個無人收屍的孤魂野鬼,不願擔上不孝的罪名,你們曾經眼睜睜看著他們死,無能為力,如今隻想讓他們入土為安——”

百姓聽這話,不由哭起來,之前的老者更是跌坐下來,明顯回憶起了已故的人,想起了傷心處。

陸璘繼續道:“但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生生的人卻還在我們眼前,曾經他們是我們的親人,如今卻是疫源,我們隻有保下自己,保下還活著的人,才是對亡者最大的告慰。

“我何嚐不想讓所有百姓得以安葬,但如今的安陸,已是生死存亡之時,瘟疫一日不除,我們便一日在這裏等死。玉皇大帝還是土地公,或是我們的先祖,誰都救不了我們,能救我們的隻有自己!

“大疫過後,官府會在焚屍之地建千人墓,立千人碑,刻亡者名字,一齊享全城人香火祭拜。但前提是,我活著,我活著,才能兌現諾言。

“最重要的是也需要你們活著,隻要我們活著,他們就還有人祭拜,若我們死了,若安陸淪為死城,他們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今日,危亡之時,我懇請諸位,與我一起驅除瘟疫,保住自己,保住還活著的家小,保住安陸縣城——”

施菀衝到陸璘馬下,也取了麵罩朝麵前百姓道:“疫毒留存在屍體內,焚燒屍體是無奈之舉,卻也是必須要做的事,我是大夫,我向大家保證,屍體焚燒後,瘟疫蔓延情況一定會改善;我也保證,我們會找到救治瘟疫的辦法,除非我們也死去——

“我們和安陸同在,也和死去的親友同在。”

她一身綠衣,聲音嬌細,說的每一句話都幾乎用盡全力,纖柔的身軀站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成為昏暗中那唯一一抹亮色。

陸璘自馬背上低頭看著她,許久,說道:“將麵罩戴上。”

施菀抬眼對上他的目光,忽而笑了笑,乖乖將麵罩戴上了。

那是一抹,共為同伴的笑,相互扶持的笑,不帶任何男女感情,雖如此,卻也是她對著他,極少極少真心的笑。

百姓們鎮定下來,陸璘看向衙差道:“放火——”

衙差在屍山與周圍的木柴上倒上油,點起火把,大火燃起,寒冷的深秋泛起一團炙熱。

人群中響起哭泣聲,施菀說道:“這裏危險,全是疫毒,大家別在這兒了,快回去。”

陸璘在馬上喊道:“所有人後退,非官府中人,別在這兒逗留,記住活著的人,那才是你們要保護的——”

人們仍然哭著,卻依言緩緩後退,慢慢離開亂葬崗。

屍體還在源源不斷往這裏運,黃盛朝陸璘道:“大人,東街那邊也亂了,我們快去東街看看吧。”

陸璘最後看一眼施菀,溫聲道:“施大夫也快回去吧,這幾天外麵不平靜,別再出來了。”

施菀看著他沒說話,他也不再耽擱,與黃盛一道離開。

走過幾步,他再次回頭,隻見上官顯走到了施菀身旁,與她說了幾句話,兩人一道往縣衙方向去。

他再不敢多看,立刻轉過頭來,往前策馬而去。

這一邊,上官顯和施菀道:“聽說陸大人是京城顯貴之家出來的公子?還是榜眼出身?”

施菀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事,點點頭。

上官顯說道:“真是難得,以他的出身和才學,可選擇的路太多了,可他卻選了最危險的那條。”

施菀微微失神道:“他是這樣的人……”

“施大夫也難得,也是那個明明有許多選擇的人,卻選擇了最難的那一條。”他說

施菀笑道:“我哪裏有很多選擇,我是沒有選擇才做大夫的,為了糊口而已。”

上官顯想說,她這樣美貌,又性情溫和,知書達禮,自然會有很多人求娶吧,做有錢人家的夫人也不在話下,怎麽會沒有選擇呢?

這也是他對她好奇的地方,但這樣的話太過唐突,他沒敢說出來。

最後他道:“最難得的是安陸,大概是人傑地靈,所以才有這樣的父母官,這樣的大夫,我想這瘟疫終究會散去的。”

施菀說道:“其實我們都是沒選擇,本就在安陸,隻能與安陸共存亡,但上官大夫卻不是,上官大夫是我最仰慕,最崇拜的人。”

上官顯聽得心中歡喜,隻覺得與她關係近了不少,不由關心她:“我見施大夫似乎尤其怕冷,是有陽虛之症嗎?”

施菀點頭道:“早些年……受了涼,後來沒能完全恢複。”

“調理不好麽?”他又問。

施菀回道:“最初不在家中,沒有那個條件,後來我半路才學醫,隻一心一意想要盡快出師,顧不上這些,便沒去管,再後來,這毛病也成了陳年舊病,我也一向都沒有這閑暇功夫,所以就這麽擱置下來了。”

“施大夫怎麽如此輕忽自己!”一向溫儒的上官顯急切道:“就算你一心隻想治病救人,也要有副好身體,也要長命百歲,才能達成所願,無論我們要做什麽,先照顧好自己不是第一條麽,施大夫,你不該……不該這樣不愛惜自己!”

施菀抬起目光,對上他的眼。

她看到他眼裏的關切與痛心,還有不解。

似乎他真的沒想到她是這樣的想法。

施菀因他的話,好好反思自己,陡然才發現這些年,自己關注的、在意的,都隻是醫術……治病,救人。

除此之外,她沒關注過別的,沒有像枇杷一樣喜歡各種各樣的吃食;沒有像普通女子一樣喜歡釵環喜歡新衣,議論城中相貌俊朗的男子;沒有像豐子奕一樣偶爾去這裏逛逛那裏玩玩,仿佛……她沒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時間。

她也不允許自己有。

她將自己的身份定為了大夫,她要做一個好大夫,所以所有的事,都是在做好大夫的路上。

不去想別的,連自己的身體都顧不上。

這樣來看,她好像不是個正常的人一樣……

見她一直失神,上官顯問:“施大夫,你怎麽了?”

施菀回過神來,悵然道:“我以為我早已忘記,早已走出來,今日才知道,我隻是將它藏起來了。”說完,她看向他:“上官大夫,謝謝你,是你提醒了我,等這疫病結束,我回去會好好看看我自己的身體,悉心調理,看是不是能有所改善。”

上官顯見她說得認真,放下心來,和她道:“就是,等疫病結束了,我還會記得這事的,會督促你。”

施菀如小女孩般乖巧又難為情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