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韋大人此時停下步子回過頭來,看著施菀露出一絲笑,施菀隻覺背脊一涼,渾身都緊繃起來。
慌亂之下,她努力鎮定下來,穩住情緒道:“安陸盛產銀杏,夫君說大詩人李白的許多詩就是在安陸寫的。”
她沒有搭“美人”的話,正經說安陸這個地方,也有意提起了陸璘。
但所謂李白的事,是爺爺同她說的,陸璘從不會和她說這些。
韋大人繼續往前走,步子卻極慢,施菀走得很心急。
“他們讀書人啊,就是酸腐,和佳人說什麽詩人,我便不會這麽不懂風情。”韋大人說。
施菀此時確定,這韋大人是真的別有所圖,他方才在德春宮外一本正經,道貌岸然,不過是蒙蔽人眼睛的。
“夫君一心學問與公務,所言所行,確實都是詞詩文章與百姓疾苦。”
她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暗暗深吸氣。
路那麽長,他步子那麽慢,她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見到陸璘,見到其他人。
韋大人笑道:“所以才說他不懂風情啊,可惜你們女人,就愛看他長得英俊。”
施菀沒回話,悄悄打量四周,仍沒看到一個人。
韋大人又停了下來:“此處路滑,夫人小心,要我扶著麽?”
地上是一片青石板路鋪就的小徑,有些濕滑。
施菀立刻道:“不用。”
一邊說著,一邊努力穩著腳步,小心翼翼往前走,絕不給他扶自己的機會。
好在韋大人隻是問了這麽一句,見她拒絕,並沒有真的做什麽。
這時前方傳來一陣敲擊聲,施菀大大鬆了口氣,如同見到救星。
再往前幾步,便見到了幾個砌石階的工匠。
韋大人再沒說什麽,負著手正色走在前麵,似乎隻是個帶路的官員。
再後麵,不時就能看到幾個工匠民夫,施菀徹底放下下來。
沒多久,便見一道門,門內是一排木製的房子,門外兩個官兵把守著,那官兵也低頭道:“韋大人。”
“陸宮使可在房中?”韋大人問。
官兵回答:“在。”
“這位是陸宮使的夫人,帶她過去吧。”
“是。”
施菀也假裝不曾有之前的忐忑與煎熬,朝他福身道:“多謝大人。”隨後便與帶路的官兵一起進了官舍。
忐忑一路,將見到陸璘,她又止不住緊張起來,下意識就撫了撫自己的裙擺,摸了摸頭上的釵環。
沒走幾步,她便隱約聽到一陣女子的說話聲,輕輕柔柔的,帶著笑意。
那官兵和她道:“夫人,就是這兒了。”說完就朝前走了幾步,進入那間屋子,開口道:“陸大人,您家中夫人過來了。”
施菀隨那官兵之後站到門前,並未邁入門檻,便見到裏麵有四個人,陸璘,另一名似乎也是官員的男子,還有王卿若,以及王卿若身後站著的一個丫鬟。
她隻見過王卿若一麵,卻在此時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官舍因是供修德春宮的官員臨時居住,並非宅院,隻是不大不小的一間房,中間是會客正廳,旁邊是起居臥房及書房等等,此時王卿若便與陸璘相對坐著,陸璘手中拿著一紙詩文,另一名男子則站在他身後,剛才不知在說什麽,陸璘與王卿若臉上都帶著笑。
那樣的笑,是她極少見到的,本就皎如玉樹的人,一旦笑起來,俊美得讓人震驚,隻是這樣的笑,在見到自己的那一刻,便慢慢收起、平息,最後是一片疏離的淡漠。
此時那官兵已經走了,屋內就這麽安靜下來,在這安靜中,施菀攥著手中裝藥的籃子,一步一步走進去,到屋中,低聲道:“母親聽說你病了,讓大夫開了藥,吩咐我送過來。”
話說完,她便瞥見陸璘身後的一張小幾上放著幾包藥,一隻畫著蝶戀花圖案的精巧白色瓷罐,想必也是潤喉茶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大概是王卿若送來的。
陸璘回道:“是長喜多話的吧,母親就是不怕勞神。”
說完站起身來,替她接過籃子。
這時王卿若起身道:“見過嫂子,我到這兒來看家中堂兄,從堂兄口中聽說子微病了,便來看看,眼下病也看過了,就不耽誤你們夫妻二人相聚了,我們先走了。”
施菀萬般清楚,不速之客是自己,就算她單獨和陸璘在一起,陸璘也沒什麽話和她說的,反倒因自己到來而讓王卿若離開,陸璘說不定還會怪自己。
她很快道:“妹妹不必,天色不早,母親讓我送來便回去,我沒空在這兒久待的。”說完,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無意打擾他們,又立刻朝陸璘道:“那夫君,你記得吃藥,我先走了。”
陸璘回道:“路上小心。”
心底那一絲若有似無,卻牢牢牽著的希望“啪”一聲破滅了,施菀點點頭,知道自己是真的要走了,在轉身前,卻又忍不住交待道:“若你嫌藥苦,裏麵有三劑專門潤嗓止咳的藥,你服它也可以。”
陸璘點點頭,說了聲“好”。
施菀知道自己再沒什麽好說的,朝王卿若與那名官員行了禮,轉過身去。
然後她便想起,外麵還有個韋大人。
如果他仍在外麵守著自己呢?她怕那人,怕他那盯著她看的目光,怕他那莫名其妙的話,也怕那段看不見一個人的小路。
而且,她看到王卿若帶了丫鬟進來。
可見什麽“隻能進一人”的話都是那韋大人編的,之前看守的禁軍是打算讓他們進來的,隻放她一人進來,分明是那韋大人自己的意思。
她怕再遇到他,想和陸璘說這件事,想讓他送送自己。
可是,她回頭看了眼,連這個請求都羞於出口,很明顯,陸璘並沒有要送她的意思,說不定會以為這是她編的,他明顯是更願意和王卿若在一起的,繼續聊他們之前聊的話。
她收回目光,咬咬牙,獨自踏出官舍的門檻,並在心裏勸慰自己:這畢竟是皇家宮殿,陸璘就在這兒,那韋大人哪有那麽大的膽子……
離開官舍,她按來時的路往外走。
才走幾步,身後再次傳來那道熟悉的聲音:“陸夫人。”
施菀一震,沒回頭,韋大人已走到她身旁:“這麽快就出去的?這仙山在郊外,從城中來一趟不容易,夫人與陸大人又是久未相見,小別勝新婚,怎麽不多留一會兒?”
施菀悄悄瞟了四周,並未看到旁人,她不由深吸口氣。
“夫君事務繁忙,不便打擾了他。”她回。
韋大人已經往前麵走,她無奈隻得也往前麵走。
他此時笑道:“據我所知,王相公家中的千金也去看他了,他們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也不知是該說夫人你賢惠,還是大意。”
施菀不回話,她當然不想和他聊這種話題。
韋大人繼續往前麵走,歎聲道:“陸大人眼神確實不行,要我韋某人說,王姑娘雖花容月貌,端莊典則,可京城都是這樣的姑娘,陸夫人,反而是清麗脫俗,如未染纖塵的璞玉,讓人見之難忘。”
他的話,幾乎是戳著施菀的心底,她隻知道自己一絲一毫也比不過王卿若,從未想過會有人這樣誇她,為她不平。
但她其實隻在陸璘這一件事上執著而不顧一切,在其他事情上都是清醒的。
她是不是得陸璘喜歡,是不是美貌,不是眼前這個外男能評價的,他這些話,不過是登徒子言行,他的目的,也不過是為迷惑她。
她開口道:“修宮殿之事馬虎不得,韋大人想必公務纏身,您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去便好。”
韋大人卻是笑道:“陸夫人客氣了,再說送外來之人出去,也是本官的職責。”
施菀再不知說什麽。
她本就不是這韋大人的對手。
很快途經那片有工匠修石階的地方,正好看到工匠們在收拾器具,似乎是要下工了。
施菀看一看天色,果然這麽一會兒,太陽已經西下,再不久就天黑了,想到前麵那段路,她再次緊張起來。
再往前幾步,便到了之前那片前後無人的小徑,而此時依舊是前後無人,小徑在暮色之下更顯幽深。
她別無選擇,與身側的人一起踏了進去。
韋大人沒說話,但他走得很慢,施菀著急,自己加快了步子,快超過他。
韋大人道:“陸夫人似乎很急?”
施菀回道:“天快黑了,回去晚了母親會擔心。”
“是擔心你安危,還是擔心你在外麵勾搭野男人?”韋大人在她身後問。
施菀心中一驚,步子邁得更急了,她能感覺到,因為這條路四下無人,他比之前更加肆無忌憚。
明明是一條不長的路,她卻覺得總也走不到頭。
她看見不遠處有一片荒林,心裏更加害怕起來。
但她步子邁得快了,心裏又緊張,竟忘了腳下青石板路是濕滑的,一下踩到一塊青苔上,整個人頓時失去重心。
“夫人小心。”身後的人立刻拉住她。
她整個人如驚兔一樣,立刻掙開他的手,局促道:“多謝大人。”隨後立刻往前走去。
韋大人卻再次拉住她胳膊:“夫人急什麽,回頭再摔了,不如我扶著你?”
施菀想掙脫,卻發現這次他用了力,成心要抓著她不放,她掙脫不了。
她心裏越發急了。
“韋大人,我……我可以的。”她擠著最後一絲表示客氣的笑,緊張道。
韋大人早已停了步子,隻拉住她不放,緩聲笑道:“別逞強,剛才不就差點摔了嗎?”說罷,另一隻手又來摟向她的腰。
她急得想要大喊,可一旦大喊,就會張揚,最後他說他隻是見她摔跤,扶了她一把,而她則丟人現眼,又纏上事非。
所以,她是萬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韋大人,我……我會小心的,不會再摔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往旁邊躲,和他拉開距離,幾乎快哭出來。
但韋大人緊緊捏著她胳膊,讓她躲不了,隻朝她狀似關心地說道:“是麽,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擔心夫人啊……夫人這胳膊真細,可是夜夜獨守空房,愁瘦了?”
施菀咬著唇,急紅了雙眼,腦中一片空白,早已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裏,一道聲音傳來:“大人——”
她趁機往旁邊躲,總算躲過了鉗製。
一名小廝模樣的人從前麵小徑露出了影子,看向這邊,急跑過來道:“大人,總算找到你了,快回去吧,時候不早了,還得去宮中複命呢!”
那韋大人滿麵慍色瞪了小廝一眼,還沒說話,施菀抓住機會,朝他道:“大人既還有事,便去忙吧,我認得路,自己出去便好。”說完也不管他如何回答,自己就逃也似的往宮外走去。
韋大人看著她的背影,露出一絲玩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