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身旁小廝問:“這位,又是誰家夫人?”

韋大人睇向他:“有臉問,真是沒眼力見,早不來晚不來。”

那小廝委屈道:“小的也不知道大人來趟德春宮還……”話到一半,小廝疑惑道:“但我看這女人,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

韋大人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回道:“沒眼光。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又低眉順眼,在一眾珠翠羅綺的貴婦人中自然不起眼,可旁人隻有美人皮相,她卻有美人骨,隻是待在陸家明珠蒙塵而已,若跟了我,我保證讓她容光煥發,百媚千嬌。”

“回頭又被老爺責罰。”小廝道。

韋大人瞪向他警告:“皮癢了是不是?”

小廝連忙問:“所以,她是哪家夫人?”

韋大人歎了口氣:“陸家,陸子微的。”

“她就是那個鄉下來的姑娘?”小廝一邊說著,一邊暗暗放下心來,勸道:“既然是陸家的,那大人就別想了,那群芳院的姑娘又美又聽話,多好。”

韋大人冷哼一聲,看一眼施菀離去的方向,白了小廝一眼,轉身往前走去。

施菀步履匆匆走出德春宮,親眼見到等在外麵的陸家一眾仆人,才安下心來,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去。

錦心上前扶她道:“少夫人慢點。”

綠綺隨後問:“見到公子了嗎?東西送到了嗎?”

施菀點點頭。

綠綺放下心來,又問:“公子還在咳麽?有沒有答應好好吃藥?”

施菀沒回話,似有人在後麵追似的一刻也不耽誤立刻乘上馬車,又吩咐下人道:“快走吧。”

眾人眼見天色已不早,便連忙動身,綠綺看出施菀心不在焉,想著大概是公子對少夫人態度冷淡,也就隨她之後上了馬車,不再問。

施菀沒去看一旁的綠綺,自己別過頭靜靜坐著,看著外麵的山色。

看著看著,便濕了眼眶,隻覺渾身無力,連如此坐著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因時候不早,回程的馬車走得很急,到陸家,施菀推說身體勞累,讓丫鬟去向陸夫人回命,自己進了疏桐院,一頭倒在了**。

淚水就那麽淌了出來,她閉上眼,不知怎地,想到了送她來的三嬸離去時和她說的話。

那時三嬸知道她決定嫁給陸璘,歎息道:“這樣富貴的人家,能嫁進來,自然是好事,隻是……以後想必也有為難的時候,你可要想好了。”

那個時候她回答,“想好了”,她確確實實想好了,作好了萬全的準備,一頭紮進這不見底的深淵中。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為榮華富貴。

那是當然的,她一個鄉下來的孤女,得到這麽個飛上枝頭做鳳凰的機會,怎會不努力去抓住?

隻有她自己明白,她是為那溫潤公子所沉淪,要用一生,去守他一次回眸。

她因家中遭難、爺爺離世而從安陸找到京城,本為求救,並不是來讓陸家履行婚約的。

可偏偏,她見到了陸璘。

十六歲的她,還是個不曾見過任何世麵的少女,突然見到了那樣光風霽月的人,而他又對她那麽好。

那時她尚不知一個受過儒學教育的世家公子是可以對所有人和氣的,也不知他本是那樣外表溫潤內裏清冷的人,她懵懂無知,又情竇初開,一眼便將心深深相許,然後又遇到了一力要讓她嫁給孫子的陸家爺爺。

陸家爺爺因為忘記婚約而心懷愧疚,他要償還。而她呢,雖無知,卻也知道嫁給他,是唯一接近他的機會,所以在公爹問她,是否願意聽從爺爺意思,嫁與陸璘時,她回答了願意。

從此,她便成了那個強行將自己和陸璘綁在一起的人。

而後她才得知陸璘早有互相心許的人,也才感受到陸璘對她的冷漠,但一切都晚了。

隻是當時,她還有僥幸,覺得天長日久,他會將目光投向她,畢竟她是他妻子,也會是他孩子的母親,還將他視作自己的一切。

可是,她未想過,若一個人心生厭惡,他是不願去多看她一眼的,更不會給她那麽多的機會。

她是不是真心喜歡他,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在乎。

躺了一會兒,到夜幕降臨,她從**起身,拿來銅盆,將自己寫的幾頁詩稿放在銅盆裏點燃。

這些詩,是她看了無數詩詞後自己寫的,然後從寫的詩裏挑出幾首來細心謄抄,放在桌上,隻等有機會被陸璘看到,知道她也在用功。

可現在她如此絕望,如此頹喪,她突然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寫詩作詞上實在沒什麽天份,絞盡腦汁寫出一首詩來,說不定還不如王卿若隨興吟誦幾句水平高超。

她特地看過王卿若十三歲時寫的詠雪詩,是很好的,不愧為京中第一才女。

初來陸家時,她穿得寒酸,不懂行禮,說著安陸方言,十六歲的年紀,卻比陸家十五歲的丫鬟還瘦小,從安陸乘了一路驢車到京城,曆經半年,臉上曬得黝黑……

那個時候,雖然陸璘娶了她,但她自知自己連給他做灑掃丫頭都不配。

現在,三年過去,她穿上了富貴人家的綾羅綢緞,吃上了以前沒吃過的錦衣玉食,她很努力很努力,讀書,學官話,學禮節,學京城貴女的所有一切,然後到了現在這樣,她自以為自己已經變得不錯了。

可是,她隻是在學京中的貴女,而王卿若,可是貴女中的佼佼者。

為什麽她要覺得自己能比得過別人?

她常常想,三年前的自己是那麽有勇氣,敢一頭紮進這片苦海,但如今看來,三年後的自己依然很有勇氣。

這一刻,她很累,此情此境,夜色寂寥,回想今日種種,以往種種,她從未有過的灰心喪氣。

火光在銅盆中越燒越旺,將之前無數個深夜冥思苦想的心血燒之殆盡,她想,就這樣吧,她想放棄了,她不要再喜歡他了,就讓他去和他的王姑娘在一起吧,或者和綠綺,和誰都好,總之不會是她。

她在陸家本就沉默、邊緣,如今更是失去了精神氣,越發萎靡起來。

就在這關頭,弟媳田氏那邊的昌哥兒生病,人手不夠,又有紅玉主動請纓,田氏便將紅玉借用了過去,說是借用,卻不知還有沒有還的時候。

施菀病了,吃了幾副藥下去,有些效,但無心茶飯,食不知味,人便沒精神,病也好得慢,就這麽在**躺了五六日。

然後,暑熱消散一些時,德春宮峻工,陸璘回來了。

陸夫人喜不自勝,在沉香院內設宴,為陸璘接風洗塵,這放了以前,是施菀最喜歡的時候,她會一遍遍試自己僅有的幾件衣服,會忍不住想塗上胭脂,作出最端莊嫻雅的樣子,和他見上一麵,可這一次,她聽到消息,盯著窗外看了好半晌,最後回道:“和母親說,我身子還沒好,怕給大家染上病氣,就不過去了。”

她親口拒絕了這樣盼也盼不來的機會。

過不過去,又有什麽區別?反正他哪怕多看綿兒一眼,多看昌哥兒一眼,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總歸陸家的熱鬧也不屬於她,她就在這裏不去打攪旁人就挺好的。

下午,沉香院那方不時傳來歡笑聲。

錦心端來了飯菜,是從宴席菜裏分出來的,紅燒獅子頭,油燜筍,芙蓉雞片。

她沒胃口,一口也沒吃,就坐在房中發呆,以前會抓緊時間學刺繡,看書,練字,學作詩詞,如今知曉這些沒用了,不想學了,竟然突然之間不知道能做什麽。

原來她做什麽都是因為他,當不為他,便沒事可做。

陸璘,他今日也是開心的吧,不管怎麽樣,他不用再去德春宮了,她知道,他不想去修德春宮,不想做那什麽宮使,他更想回到集賢院。

隻是如今王相公被罷了相,他重回集賢院,又會想起恩師來。

沉香院的宴席直到天黑才停歇。

陸璘回到清舒閣,綠綺與其他幾名丫鬟正在收拾他從德春宮官舍處帶回來的行禮。

見到一隻竹籃裏放的滿滿幾包藥材和幾罐枇杷露之類的東西,綠綺問:“這藥是上次家裏送去的麽,怎麽還剩這麽多?公子都沒喝?”

陸璘看一眼藥,想起來什麽,問:“我喝了那小份的藥,一劑便好,也是方大夫開的?”

綠綺想了想,拿出一小包藥來,問:“公子說的是這樣的?”

這藥因為劑量少,隻用紙折了個三角形包著。

陸璘點頭道:“是。”

綠綺說道:“這個不是方大夫開的,好像是少夫人自己去找藥鋪開的。說起來……”

她悄悄打量著陸璘的臉色,慢慢道:“聽說少夫人病了還沒好,今日連宴上都沒去,說起來也這麽多天了,該不會是慪的吧……”

陸璘正色問:“什麽?什麽慪的?”

綠綺便說道:“之前昌哥兒病了,三少夫人那裏人手不夠,便找二少夫人要了紅玉過去,反正她現在領著管家的事,說一聲便行,卻沒想到沒兩天二少夫人就病了,別人都說是被這事慪的,二少夫人沒有陪嫁,身邊人本就不多,現在被要走了一個,便隻剩錦心了。”

陸璘許久沒出聲。

綠綺不知道自己這風透的有沒有用。

她並不希望施菀在陸家太過勢弱,甚至被欺負死、或是孤獨病死。

她是夫人安排給公子的姨娘,若有一天進房,那施菀便是她的主子,她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她不希望施菀太弱。

比之更不希望的,是別人代替施菀來做這夫人。

施菀這樣柔弱無爭的人做主母再好不過,若是換成個像三少夫人那樣囂張跋扈的,她們的日子才不好過。

但綠綺自己也不過一個丫鬟,她能做的,無非就是提醒一下公子了。

陸璘自己將行李中的書拿出來,去書架放好,似乎對這事不以為意。

直到綠綺以為自己終究白忙一場的時候,他突然道:“你們整理著,我去那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