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將至七夕,縣城很多鋪麵都早早賣起了乞巧物,每至早上,半條街都是水泄不通,擺著的攤子,往來挑選貨物的行人,絡繹不絕,熙熙攘攘到中午才慢慢停歇。
乞巧便是少女們乞求心靈手巧,所以最與之相關的,則是一些女子擅長的手藝活,比如剪紙,蒸糕,或是刺繡。豐氏綢緞為綢緞布料行會會長,這便是刺繡這一行,抓到這個節慶,每年的七夕都會大辦特辦,於鋪子門前建高高的乞巧仙樓,主持乞巧大賽,放焰火等等,攬去半條街的熱鬧。
但數年前,京城商鋪辦元夕燈會時,因有豪華的水上花燈,引數千人在橋上圍觀,最終導致橋被壓塌,砸死、淹死、踩死數十人,所以後來朝廷頒布政令,地方若要舉行大宴會或是節氣活動,必須向當地官府申報,官府審查同意後才能辦,且若是引發事故,當地官府也要追責。
因此這一次七夕,縣衙便接到了豐氏綢緞關於七夕乞巧大會的申報。這樣的盛事,縣衙當然會同意,隻是等乞巧仙樓建成,陸璘也要親自去看看那樓是什麽樣,周圍地形如何,綢緞鋪準備辦些什麽項目,會不會引發人流擁擠或是其它事故。
豐氏綢緞的大當家人豐永年回來了,這次是豐永年親自邀請。
陸璘一早乘了轎子,到豐氏綢緞門前,還在轎中,便聽見外麵一幹人跪地拜見。
他從轎中出來,看著眼前的眾人,溫聲道:“豐大掌櫃請起,不必多禮。”
豐永年起身,看上去隻有四十多的年紀,正當壯年,留著短須,形貌上與豐子奕有幾分相似,隻是因為更胖一些,肚子與臉都是圓圓的,臉上帶著和氣溫善的笑,卻也不乏精明之態。
豐子奕就站在豐永年身後,平日肆意的他遇到老爹,竟也是一副老實穩重的樣子。
想到上次縣衙門前的事,陸璘多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感覺到目光,挑眼瞥他一下,目光中流露出幾分不屑與挑釁。
陸璘沒說什麽,隻與豐永年說話,在他帶領下看正在建的乞巧仙樓,聽他介紹七夕當晚的籌備。
“當日的比賽,就下午五點開始,有上交繡品,是參賽女子在家裏繡好的,然後是當場比試穿針引線;還有描花樣比賽,也是當場比試,按以往人數,大概有五六百人上交繡品,這是提前一天交的,我們會挑出裏麵佼佼者當場比試……獎品是一匹上好的綢緞……
“這裏到時候分出一條線,做個欄杆,進出分開,這樣便有了條理,當日我會讓我兒子全程守在旁邊,不容出差錯。”
豐永年話音未落,豐子奕道:“爹,我可沒答應,你派彭掌櫃來也是一樣的。”
豐永年見他在知縣麵前和自己頂嘴,瞪起眼道:“彭掌櫃來,你也來,這事馬虎不得,可不能出半點差錯。”
“那我給你安排兩個人就是了,保證不會出問題,隻是我那天實在有事,你就讓我閑一天行不行?”豐子奕說。
豐永年不好當著外人和兒子吵,便壓下火氣回道:“要這樣也行,不管派誰,都要提前交待好、提前演練,此事是重中之重。”
他說這話,自然就是說給陸璘聽的,怕陸璘對他們不放心。
說完他便朝陸璘解釋道:“這孩子是獨子,被他娘寵得不叫樣子,現在還沒成親,玩心大,八成是想著那天晚上去玩,不派他也好,我派兩個年紀大些的掌櫃倒比他放心。”
豐永年的話,讓陸璘想起了乞巧節另一個屬性,便是少男少女攜伴出遊,談情說愛。
豐子奕拒絕他爹給他安排的事,莫非是……要和施菀一同過七夕?
他都還沒和她過過七夕。
他們那三年,第一年七夕,爺爺正在病中,第二年七夕他就與父親一同去了祖籍守孝,第三年七夕……
第三年他在的,那時候他們這些孫輩也沒了孝期,但他牽掛老師的事,也沒心情去外麵賞玩……想起來,他們還談過七夕,他沒去,她自己去了,回來給綠綺帶了糕點,給他帶了個能動的機關人偶。
那個人偶哪裏去了?
他想了想,似乎是在前兩年,她已不在京城,綿兒偶然去他那裏玩,覺得有意思就拿走了。
再回京城,他想將那人偶要回來。
不,回去後他寫封信,讓大哥將人偶放回他房中,他再給綿兒買其它玩意回去。
所以,其實他有很多機會的,那個時候她對他還是很好的,隻是他當時不知在想著什麽,沒有去在意,沒有去珍惜。
豐永年又和他說起防火安排,有多少人看守等等,陸璘強迫自己收回心神,認真聽那晚的安排。
但越聽,他就越能想象那晚的熱鬧:乞巧比賽,花燈,滿街的乞巧小玩意兒,還有那晚的焰火,都是女子喜歡的東西,而豐子奕陪在她身旁。
他想,那一晚他是不會出來的,他不想看見這些。
談完七夕夜的安排,豐永年邀陸璘一起去吉慶樓共享晚宴。
豐永年是安陸縣首富,這是第一次見新知縣,馬上也要交上半年的商稅,雙方都想和和氣氣將事情辦好,這頓酒宴也是增進了解的大好機會。
到吉慶樓的雅間,挑的是裏麵最大的房間,房內早已布置妥當,五張雕花紅木的分桌,一排花幾,上麵擺著各色應時鮮花,待就座,便有奏樂的歌舞伎上來。
豐子奕卻在這時一臉正經道:“爹,怎麽沒請幾個有才情的姑娘陪陪陸大人?安陸確實小了些,但江陵府的姑娘也是能挑幾個出來的。”
這句話,倒把豐永年問住了。
因為他也提前打聽過,知道這新上任的知縣不是個貪財好色的,平時作風極為清正,怕弄巧成拙,所以並沒請陪酒的姑娘,兒子之前也沒說什麽,哪想到現在竟問了這麽一句。
但他也不慌,很快道:“倒是我疏忽了,想著安陸都是些庸脂俗粉,陸大人自京城而來,見慣了各樣的環肥燕瘦,到時候不隻沒盡興,倒影響了心情,所以沒安排。卻沒想到從江陵府請幾個來,實在是老糊塗了,陸大夫見諒。要不然,我讓他們現在將樓裏的姑娘叫上來,看有沒有順眼的?”
說著就去喚店小二,正要吩咐,一旁陸璘幾乎是咬著牙道:“不必了,這奏樂的也讓她們下去吧,我更習慣安靜一些。”
他說得這麽清楚,明顯不是客氣,而是實實在在不需要,豐永年便吩咐人退下。
這時豐子奕問:“那想必陸大人是隻喜歡那萬花樓的海棠姑娘了,海棠姑娘的確不同凡響,陸大人著實是眼光好,用情還專一。”
陸璘冷看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豐子奕一副恭敬誇讚的樣子,仿佛沒看到他那一記冷眼。
豐永年此時看了出來,他這頑劣兒子怕是和陸知縣有什麽罅隙,故意找茬擠兌陸知縣。
他頭疼地撫了撫額,本以為兒子這些年將店鋪打理得不錯,長進了,哪想到還這麽不知輕重。
他懷著一顆忐忑的心侍候這頓飯,還擔心兒子再作妖,結果算是兒子發了善心,後麵一切都正常,那陸知縣也沒有借題發揮,對他仍是溫和客氣,隻是對兒子有些冷淡。
直到酒宴吃到一半,豐子奕將店小二叫到身邊去,兩人耳語了幾句,豐子奕指著桌上幾味糕點,又指了邊上的甜酒。
店小二點點頭就出去了。
陸璘沒聽到他說什麽,但也能猜到,他在讓店小二再給他做這幾道糕點,以及上一壺甜酒。
酒宴上的糕點自是足夠的,每人桌上都沒動幾塊,所以他加的糕點不是呈上桌的,而是拿去別處的。
今日桌上的糕點味道都不錯,尤其造型,有白中透粉的芙蓉糕,有山藥蜂蜜與山楂做的紅白相間的雪山梅,還有做成碧花黃蕊的綠豆糕,男子也許覺得甜膩,但女子一定是喜歡的。
至於甜酒,他當然明白,這是施菀喜歡的。
豐子奕,慣會這些小心思,想必是要送去給馨濟堂,一邊討好施菀,一邊賄賂她那徒弟。
陸璘實在沒胃口,也沒興致與他同在一桌酒宴。
這時席間說起豐家在江陵府的生意,豐永年歎聲道:“生意是做得比以前好了,但家人卻也難見麵,我這幾年都在江陵府,顧不上家裏,也愁得慌。看我這不肖兒子,如今已有二十四了,卻還未成家,再等幾年都稱得上老光棍了,他娘管不住他,沒辦法。”
豐子奕回道:“爹,你這就冤枉我了,我沒有說不想成親,我可是想成親的,就看你們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豐永年無奈低笑,朝陸璘道:“咱們做父母的,萬事也得想開,日子是他們自己過,兒孫喜歡也就足夠了。”
陸璘聽出了他的話風,問:“這麽說,豐大掌櫃想開了?”
豐永年說道:“我這兒子啊,他看上了一個姑娘,那姑娘端午時我見過,倒確實是不錯,這小子娶了她也算是福氣,若是今年能成婚,我便謝天謝地了。”
他說著,讓人給陸璘斟一杯酒,自己敬了陸璘一杯,臉上帶著欣慰與憧憬,一副期待著含飴弄孫的模樣。
陸璘臉色卻白了一大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不由自主捏緊了酒杯。
這麽說,豐永年是同意施菀進門的,看樣子也答應了豐子奕,要幫忙撮合。
豐子奕與施菀,差著兩道阻撓,一是豐子奕的娘親不太同意,二是施菀不願意。
如今豐永年都同意了,他是一家之主,加上豐子奕的執著,豐夫人多半不會再堅持,就隻差施菀了。
施菀她……不管她喜不喜歡豐子奕,至少是不討厭的,要不然不會讓豐子奕纏著自己。
如今人家全家都樂意這件事,她又有什麽理由拒絕到底?極有可能,她就鬆口了……然後以豐子奕的年齡,也會馬上就完婚。
陸璘幾乎無法再坐下去,隻覺胸壑中血氣翻湧,幾乎要吐出一口血來。
他還是無法承受,沒辦法心平氣和接受這樣的結局,哪怕隻是想象,都覺得痛苦萬分。
到這時,他甚至已經顧不上自己的風度與麵子,無法控製地露出失落狼狽之態,勉強喝了最後幾杯酒,便匆匆離席,無力地逃回了轎子上。
他們要成親了……施菀要嫁給豐子奕了……
腦海中來回響著這話,仿佛一個幸災樂禍的小人在不斷提醒他這件事。
可是他該怎麽辦呢?
他不能怎麽辦,一個人她不喜歡自己,就是不喜歡,沒有任何辦法。
回到家,已是明月高懸。
他又忍不住到雨衫巷,忍不住看著她門前的杏樹,看著她緊掩的院門。
甚至有幾分衝動,想去求求她,讓她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想再向她解釋,他沒有什麽王姑娘在等著,他知道了自己當初的傲慢與涼薄,三弟說的那些話他再向她道歉,保證決不讓她再聽到……他還是想,讓她再看看他。
但顯然,理智告訴他,他不能做這些,這樣做除了讓她更厭煩,再沒有別的。
他又無奈走了回來,一個在孤寂的夜裏踽踽獨行,想再去問問李由:放下不,但也求不了,沒有辦法去求,該怎麽辦?
而且他怕,怕自己已經沒有時間去求了,她如果真的嫁給豐子奕該怎麽辦?
第二天是放告日,施家村的一應案子,都放在一起審理。
大大小小的案件加起來,數罪並罰,又將張萬和他兩個兒子一起投進了獄中,該歸還的地,還賠償的錢,也都按法令歸還、折價賠償。
待這案子審結,陸璘便陪著馬蘭香與施重貴,還有周鐵根一起簽下房產買賣契約。
馬蘭香與施重貴隻花十兩就買下了那宅子,周鐵根賣這房實際得了十九兩,還落了個仁德的名聲,雙方都格外歡喜,當著中人的麵,幹脆果決地按下了手印。
拿了地契和老宅的鑰匙,馬蘭香高興的不得了,連連向陸璘道謝,陸璘卻是忍不住,和她道:“稍後你們村,我與你們一同回去吧,我想去那宅子裏看看。”
施重貴對他還有些防備,沒馬上回話,馬蘭香是受了人恩惠,心自然軟了起來,很快道:“好,我待會兒就去開門,大人盡管去看。”
施重貴看她對陸璘熱絡的樣子,臉上微微一暗,有些別扭。
沒一會兒,陸璘果真換上常服,和兩人一同坐船回了施家村,施重貴回家去了,馬蘭香拿著鑰匙去開門。
“這屋子上次我來過,和周鐵根他們家一起來的,他們倒看護得仔細,裏麵東西都沒動,還是賣出去的樣子。”
馬蘭香一邊說著,一邊將大門打開,“隻是這兩年沒人,下雨了沒通風,屋裏有些潮氣。”
堂屋當中,擺著一張長案,兩把椅子,一張四方八仙桌,四條長凳,這些家具都打得結實板正,可見施爺爺是個用心的人。
陸璘先到了左側的房間,裏麵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箱子,便再沒有別的,再到右邊房間,有一張床,一隻箱子,都是最古樸平實的樣子,隻有一隻雕花塗紅漆的梳妝台,帶兩個抽屜和鏡架,成色新了許多,也精致許多。
馬蘭香說道:“這是菀丫頭十幾歲……十二還是十三歲打的,當時大伯弄了根好木料,專門去縣城找木匠,讓給菀丫頭打個梳妝台當嫁妝,他之前常去一些富貴人家看病,見到過別人家的梳妝台,覺得氣派,就讓木匠給做了一個,拖回來時我們村裏人都去看呢,聽說是給菀丫頭準備的嫁妝,都打趣她,臊得她躲進屋半天沒出來。
“這梳妝台搬進來了就一直放著,後來房子賣得急,這些都沒算價的,白白給了他們。那幾年時間他們把這梳妝台給新媳婦在用,這回還說想把這梳妝台搬走,我好說歹說給我留下了。”
陸璘伸出手來,撫向那桌角。
馬蘭香馬上道:“上麵有灰,回頭我好好擦擦。”
陸璘似乎並不在意,又伸手撫向鏡架。
馬蘭香也看著這梳妝台,低聲歎息道:“大伯一番心意準備的嫁妝,丫頭也沒用上,回頭我讓她三叔給她拖過去吧,她現在用的還沒這個新。”
“那就……不要說我來過了。”陸璘說。
“誒。”馬蘭香應著,然後帶著遺憾道:“這次的事,多虧了大人,大人也是個好人,可惜確實門庭高貴,咱們莊稼人攀不上,當初菀丫頭嫁給你,我便怕有今天……可惜她那時候就是喜歡大人……”
陸璘陡然一怔,側臉看向她,目光懾人,沉聲問:“你說,她那時候喜歡我?”
馬蘭香有些奇怪,不知他反應怎麽如此強烈,愣了一會兒才道:“那是自然的,她沒同你說?”
陸璘啞聲回道:“她說……不管是不是嫁給我,就算是嫁給我三弟她也很願意。”
馬蘭香愣了愣,隨後苦笑著搖頭:“她是說氣話吧,她才不喜歡你弟弟,她就是喜歡你,當初不是你給我們傳的信物嗎,你還給我們送了衣服,她呀,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呢,一眼就看上你了,見你就臉紅,頭都不敢抬。倒是我,怕她嫁太高日子不好過,勸過她,她也沒聽,她看著柔弱,倔起來也挺倔的。
“如今也挺倔,當初剛從京城回來,許多人上門,還有那沒成過親的小夥子,她都不願意,偏要去做大夫,耽擱這麽多年還是一個人,也不知道以後怎麽辦。”
馬蘭香忍不住念叨起來,也細細觀察著陸璘的動靜。
這些日子,她見陸璘幫他們這些忙,也時時流露出在意侄女的樣子,便覺得這兩人興許是夫妻恩情沒斷。她又打聽到他也沒再娶,便覺得是不是還有些希望,如果兩人能複合倒也不錯,施菀一直沒著落也不是回事。
陸璘久久沒說話,心中擊起驚濤駭浪。
一瞬間,他恍然大悟,想明白了許多事。
他終於知道施菀為什麽突然離去,為什麽在這兒平靜做了大夫,為什麽討厭他,恨他。
因為她曾喜歡過他,她是因為喜歡他,才嫁給他的。
可他沒好好待她,他冷落她,錯怪她,甚至說要娶平妻來傷她的心,讓她對他失望了,所以走了。
他那麽傻,竟然還以為她是為富貴榮華,為錢。
她一直就不是個重利的人,如今都是荊釵布裙,向來以醫者仁心對病人,當初又怎麽會為了富貴而嫁給他?
她那天在他麵前哭出來,和他說不要再見到他,分明就是當初被他傷得太深……若她是為富貴而嫁他,那她就不會和離,恰恰因為她是為喜歡他而嫁他,才會一次二次受傷。
她是懷著期待和歡喜嫁給他的,可他卻連洞房都沒進,他沒有關心過她,沒有照顧過她,沒有拒絕綠綺,沒有向她解釋王卿若的事,他甚至在和她圓房之後怪她,自己留她過夜,還要再懷疑她……
廷哥兒洗三時、府中過重陽節時,她都不在,最初是代母親在祈福,後來焦媽媽帶話回來說她受了些風寒,要在庵中靜養,所以就不回來了。
獨自一人,又在病中,她那時該有多孤單難過?
他明明知道,卻沒有去看一眼,他理該接她回來,沒道理將她一人留在庵中,就算不接回來,也該去陪她。
可他就是沒有……不是不知道,而是覺得,冷落也就冷落了,反正他已經娶她了,還要怎樣?
他娶了她,卻並沒有把她當妻子。
若她不喜歡他,也許隻是對他氣恨,可她喜歡他,那這樁樁件件,便是利刀剜心。
如今回憶起來,他不知道當她病愈後回來,他沒關心她,卻突然說要娶卿若為平妻,她是什麽感受……
一定是哀默大於心死,對他絕望到了極致吧……
所以才會當場說要和離,才會故意找他要錢,讓他覺得她果然是為這些,出了錢,從此兩不相幹。
她那時,便已經不願再喜歡他了。
他隻覺頭暈目眩,血液倒流,一個踉蹌,腳下險些站不穩,急急扶在了眼前的梳妝台上。
到今日他才明白,那天晚上她眼底的淚光,她痛陳他那些話,裏麵含著怎樣的悲傷與痛楚。
他竟然……覺得隻用和她道歉就好,覺得他如今愛上她,他們就可以輕飄飄重新開始。
她不會,她當然不會……她想的,其實是這輩子再不要見到他。
馬蘭香看他麵色冷白樣子,不由擔心道:“大人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了?”
陸璘搖搖頭,艱難道:“我沒事……”
“那……我扶你去坐坐?我去我們家給你倒杯水來?”
陸璘再次搖頭。
“不,我一個人靜靜就好,你去忙別的。”他說。
馬蘭香又看他一會兒,不知該怎麽辦,最後從房裏出去,想了想,趕忙往家裏跑,準備給他端杯茶水來。
陸璘在梳妝桌前站了很久,然後緩緩直起身,一步步走到屋前的小窗旁,看向外麵的槐樹。
那是她曾在窗內看見過的景象。
夫妻三年,天各一方四年,整整七年,他才知道真相,才真正看明白她。
他竟然就放了她在那僻靜的疏桐院等候他三年,竟然心安理得與她和離、放她離開,竟然讓她帶著一身傷痛孤身回安陸,而不聞不問。
如果不是朝廷的調令,他永遠不會來安陸,永遠不會與她重逢,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