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閉上眼,咽下唇腔中的苦澀,然後睜開,靜靜盯著麵前的槐樹。
再多的悔恨,也是於事無補,原來他惶惑、他無助、麵對她完全不知該怎麽辦,但現在他清醒了。
他要沉住氣,步步為營,挽回她的心,讓她重新愛上自己。
她原本就是喜歡他的,他也是愛她的,他們兩情相悅,本是最般配的,不該如此錯過。從前是他不懂,但如今,他會一點一點讓她回心轉意。
當馬蘭香端著碗水過來時,陸璘正靜靜站在窗邊,負手看著外麵,似乎已經好了很多。
她道:“他爹在家也沒生火,來不及燒水,我就舀了碗井水來,是剛打上來的,清涼,大人要不然喝幾口?”
陸璘回過頭來,朝她露出溫和地一笑,伸出雙手來接碗,道謝道:“多謝三嬸了,正好有些渴。”
不知怎地,馬蘭香覺得這一刻的他似乎比之前還要溫和一些,那種貴公子的疏離感也少了很多。
將碗遞到他手中那一刻,她發現碗邊有一點黑黑的不知是什麽沒洗幹淨。
他可是尚書府的公子,她見過他們用的碗,那種瓷細得跟玉似的,白白淨淨,一塵不染,而鄉下則是粗瓷碗,本就紮人,沒想到還沒洗幹淨,她都怕他當場將碗遞回來。
陸璘很快捧著碗仰頭喝水,喝了有大半碗才停下,驚道:“這水倒是清冽甘甜,是三嬸自家的井嗎?”
馬蘭香鬆一口氣,笑著搖頭道:“不是,我們村就兩家有井,一個就是張大發他們家,一個是東邊的施大石家,他和我們是同一個房頭,我們都去他家打水。”
“那不是還要走些遠?”陸璘問。
馬蘭香回道:“不算遠,一會兒就挑回來了。”
眼看時候正是下午,出於鄉下人的禮節,馬蘭香順口問道:“大人要不要去我們家坐一坐,吃頓飯再回縣城?”
鄉下人家裏可沒什麽好吃的,陸璘一向就是那種客氣卻冷淡的人,料也不會去吃,沒想到他卻溫聲道:“是嗎?我倒一直想去三嬸家看看,隻是今日走得急,兩手空空,什麽也沒帶。”
馬蘭香一愣,卻很快道:“要帶什麽,知縣大人幫我們這麽大忙,我們登門道謝還來不及,哪裏敢要大人的東西。”
說罷,兩人一道出門去,馬蘭香鎖了門,和陸璘道:“我們家在前麵,離得不遠,就是簡陋了些,大人別嫌棄。”
陸璘說:“三嬸知道,我在家排行老二,三嬸叫我陸二就好。”
“那……怎麽像話,大人畢竟是知縣。”馬蘭香說。
陸璘回道:“從前是我不懂事,一直沒來看過三嬸,如今雖是菀菀生我的氣,分開了,但親戚的情分總還在,隻要三嬸不怨恨我,就當後輩叫我就是。”
馬蘭香隻是個地道的農村婦人,嫁了施重貴,因為施家祖上沒落,人丁凋敝,因此在村裏也就平平常常,沒什麽人正眼相待,如今陸璘這樣和善和她說話,說和她是親戚,她不由有一種被尊重的喜悅與自豪感,心裏真熱了起來,答應道:“那我以後就叫你二郎吧。”
兩人到家中,施重貴愣了,但見陸璘溫和客氣,也露出了幾分靦腆的笑意,施重貴家的兩個兒子都去做泥瓦工了,不在家,大媳婦不好意思見年輕男子,去廚房幫忙做飯,陸璘和施重貴說著話,又主動去逗弄院裏玩著的小孫子壯壯。
壯壯膽小,並不理他,他一靠近就跑屋裏躲著去了,隔了一會兒,外麵有走街串巷的貨郎經過,陸璘叫住貨郎,在貨郎手上買了兩塊麥芽糖。
然後看著壯壯道:“你過來,我給糖你。”
壯壯便過來了,陸璘問:“你剛剛蹲在牆角做什麽?”
壯壯不說話,他道:“和我說了,我就把糖給你。”
壯壯說:“我在看螞蟻打架,兩夥螞蟻,打了老半天。”
陸璘忍不住笑起來,將糖給他,然後道:“螞蟻怎麽打架?我還從來沒見過,要不然你帶我去看看?”
壯壯歡喜拿著麥芽糖,帶他去牆角,卻見那兒隻有最後幾隻螞蟻,失落道:“現在螞蟻都走了,剛才這麽多,這兒,這兒,都是。”
“這麽多螞蟻打架,得多有意思。”陸璘歎聲道。
壯壯說:“你想看嗎?我知道怎麽讓它們打架!”
說著它從麥芽糖的小紙包裏撿出一小粒糖來放到地上,說道:“你等著看。”
兩人蹲在地上等著,沒一會兒,一隻螞蟻過來,觸到糖粒,很快就回去了,壯壯便在這時將糖粒拿走,在隔壁換了個地方。
又有螞蟻來,觸到那粒糖,又走了,壯壯便將糖拿走。
這時有一行螞蟻過來,在最初放糖粒的地方轉來轉去,卻沒找到糖。
壯壯“咯咯”笑起來,陸璘也忍不住笑。
後來螞蟻越來越多,都在那地方轉圈,轉來轉去,始終找不到糖,就在著急時,另一窩螞蟻出動了,來同樣的地方找糖。
轉著轉著,兩窩螞蟻碰到一起,然後就打了起來。
陸璘自然見過螞蟻,也知道螞蟻搬家,但從來沒見過螞蟻打架,還是打群架。
壯壯開心道:“看,它們要打好久!”
陸璘笑道:“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我和你說,一個窩的螞蟻不怎麽打架,得兩個窩的螞蟻才能打起來。”
……
屋內壯壯的娘曾氏在門口悄悄看了一會兒,回廚房和婆婆道:“那縣太老爺倒真有耐心,和壯壯一起玩去了,看著好隨和,不像身份那麽高的人。”
馬蘭香說道:“興許是年紀大了一些吧,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和我們說話都淡淡的,這回倒熱情了許多。”
“也興許是,他想讓娘在菀妹麵前說些好話。”曾氏說。
她們都明白,人家一個知縣,無緣無故怎麽會對她們好呢,隻有施菀這層原因。
馬蘭香歎聲道:“菀丫頭總這麽一個人,也不是個事,要這陸璘以後真能好好對她,他們真能和好,倒也是樁好事。”
“自然是好事,菀妹一個人,也怪孤單的。”
等到日頭西落,飯做好了。因有陸璘在,馬蘭香特地拿出了去年冬天醃的臘肉,切薑片炒了滿滿一盤,又燉了一隻雞,香飄滿屋,另有雞蛋、新摘的茄子,豆角等等,幾乎把家中能端上桌的最好的菜都端上桌了。
陸璘與他們一家人同席而坐,雖吃得慢條斯理,卻也吃了一大碗飯,每樣菜都吃了不少,讓馬蘭香尤其歡喜,覺得自己這頓飯做得十分不錯。
吃完飯,陸璘與一家人告別,壯壯此時不怕他了,和他說:“陸叔,你下次來,我弄兩個蚱蜢打架給你看。”
陸璘笑道:“好,我下次來給你帶冰糖葫蘆,比麥芽糖好吃。”
等他離去,施重貴問馬蘭香:“這買房子的事,什麽時候和菀丫頭說?”
馬蘭香回答:“就這兩天去縣城和她說吧,捉隻雞去,幫她把梳妝桌拖過去。”
施重貴點頭應著,馬蘭香說:“記得二郎交待的話,不要和菀丫頭說是他托人說和的。”
施重貴卻道:“說起來,他怎麽勸的周鐵根?我聽說周鐵根看中了省城一套宅子,要好幾十兩,他等著老家這宅子湊錢,才死活不鬆口,怎麽陸璘一去他就鬆口了?”
“人家可是當官的。”馬蘭香回答,“你管他怎麽說的,反正現在房契在我們手上就好了,等過兩天,我們去找那張嬸娘,讓她幫著張羅張羅,附近有沒有合適的姑娘,給老二把婚事訂了。”
施重貴不說話了。
其實馬蘭香又何嚐不懷疑,不知道陸璘是不是用官威威脅了周鐵根,或是用了其他方法,但她想不來那麽多,又實在太想要這宅子,最好就是假裝不知道,心安理得將這宅子收了。
第二天,施重貴就和馬蘭香一起,冒著烈日拿板車拖著梳妝桌,帶著一隻雞,繞了十幾裏的河堤,來到了施菀家。
施菀從馨濟堂回家,不知所以,給兩人倒茶,問起來才知道兩人將爺爺以前那宅子買回去了。
她知道三嬸家一直想將那宅子買回去,但周家要價十八兩,三嬸實在拿不出來,便耿耿於懷,哪裏想到現在不聲不響地,就買回去了。
她問:“多少錢買的?周家同意降價了?”
施重貴低著頭喝茶不說話,馬蘭香回答:“同意了,他看中了省城的一套宅子,急著要買,又缺錢,村裏的宅子又沒有別人出價,他就答應了,十兩。”
“他答應了?”施菀十分意外。
那宅子的確是周鐵根花十兩買回去的,但這並不代表,它就值十兩。
哪怕現在過了幾年,舊了些,也還是能值一二十兩的,若單論價值,周鐵根開價十八兩並不過分。
所以她怎麽也不覺得,周鐵根會同意降到十兩。
她忍不住問:“立字據了嗎?簽契約了嗎?有沒有靠得住的中人保人?”
她擔心裏麵有什麽陷阱,馬蘭香卻是肯定地點頭:“都簽了,也有中人保人,你放心,我們在城裏找人看過了,沒事,那屋的鑰匙都在我們手上了。”
“下次有機會,我看看那房契。”施菀說。
馬蘭香一邊應著,一邊道:“你放心,是真的,都是同一個村的,他其他房頭的兄弟都在村裏,跑不掉,不會拿這個騙人的。”
施菀想想也是,這才放下心來:“那你們這一回倒真是走運,我都好久沒去那房子裏看過了,下次去看看。”
馬蘭香連聲道:“你去看,我回頭去就打掃,把屋裏收拾一下,前麵的草都割了。”
這時施菀問:“我聽說張萬又被關進監牢了,為在村裏占別人家地的事?”
這會兒施重貴回道:“就後麵那片山坡,還有胡進寶家的地,還不是打了施三水嗎?知縣說……”
他話未完,馬蘭香就搶道:“半個村的人都告他,縣衙一起審的案,就把他關起來了,搶了別人的,占了別人的,都要還。”
施菀沒再繼續問,張家霸淩施家村已久,以前裏長不管,縣衙也不管,大夥兒隻能由他們欺壓著,現在縣衙開始管轄地大小紛爭,倒是村民們的幸事。
她還有事,施重貴與馬蘭香也沒待多久就走了,她才回藥鋪,卻見有縣衙的衙差等在那裏。
見了她,衙差道:“施大夫,還是上次那樁案子,黃縣尉讓您再過去一趟。”
官府相邀,又是命案,施菀也掛心著這案子,便隨衙差去了。
路上她問衙差:“這案子查出來了嗎?那丫鬟的死是人為的嗎?”
衙差搖頭:“不知道,上麵沒說公布之前都是保密的,我就知道仵作今天奔喪回來了,在驗屍房待了大半天。”
“仵作今天才過來?”施菀愣了一下,這有四五天了吧,那屍體怕是早就……
衙差解釋:“那丫鬟啊,運氣不好,本來我們是派了人去應山縣請仵作的,結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一問才知道那仵作是個酒鬼,竟然犯事了,酒後打了人,自己都在鬧官司,我們派去的人在那邊等了一天,等不到結果,隻好回來。這一來一回一耽誤,就到今天了,咱們自己的仵作已經回來了。”
“那屍體……”
“屍體倒還好,前麵是不行,那死者爹娘又反悔說不告了,要將人要回去安葬,陸知縣勸說他們,然後由縣衙出錢買了好幾車冰回來,弄了個子母棺冰著,好歹到今天還沒爛。”
施菀鬆了一口氣,暗歎縣衙還是用心的。
隻是屍體陳放這麽多天,又是高溫,又是冰鎮,形態上一定會有許多變化,仵作查驗起來隻怕更難了。
如此想著,人已到了縣衙,衙差領她去驗屍房,陸璘已經在門外等著她。
見她到來,陸璘上前幾步道:“實在抱歉,要再次勞煩施大夫,隻是因縣衙的疏忽,仵作今天才驗上屍,時間著實有些長了,有許多不確定之處,要請施大夫一同探討。”
他神情嚴肅,語氣認真,說的又盡是公事,施菀便也正色回道:“陸大人不必客氣,我也想查清死者死亡真相,隻要能幫到的,我定不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