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陸璘將三嬸的狀紙拿在手上,再一次去看上麵的文字。
說的是買賣房屋的過程,讀出的卻是一個少女的孤弱無助。他想拿回那房子,就算她不要了,他也想讓那房子回到施家人手中,讓她若想看,隨時能去看看。
這事他並沒有委托別人,而是隔兩天自己乘馬車去了省城,找到周鐵根。
周鐵根隨嶽父一起從商,在省城開了一家打鐵鋪子,雖然累,但比在施家村做農活好一些。
他們一家人吃住也在鋪子裏,最大的願望便是在省城買座宅子,但省城的宅子賣得極貴,這些年的積蓄全搭上都不夠,除非借一點,再加上施家村那個舊宅賣個好價錢。
他不願降價,是因為這是他最後的希望。
陸璘進他鋪中,直接將八兩銀子給他。
“這八兩是給你的,你再將房子以十兩銀子賣給施重貴。就說,你感念當時買那房子確實占了便宜,如今房子也舊了,你也急需用錢買新宅,老房還是原價賣他們,以求個善德。”
周鐵根震驚得說不出話,連沉甸甸的銀子捧在手裏都覺得像在做夢,但那銀子實在太晃眼,他捧住便不想撒手。
陸璘又將一兩銀子放在他手中:“這錢,買你守口如瓶,不要將我找你的事說給任何人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這房子賣的是十八兩,而不是十兩。”
周鐵根懵懂一會兒,隨後很快道:“我保證,決不讓任何人知道,說出去就天打五雷轟!”
陸璘點頭,隨後道:“我回去給施重貴帶話,若他們能籌到錢,這兩日便簽買賣房契。”
“好好好。”周鐵根一個勁兒答應。
從省城回安陸,正是下午,途經一座茶館時,陸璘卻意外瞥見了馨濟堂的東家周繼。
他正與另一個五十上下的灰須男子在喝茶,兩人相對坐著,不知在說些什麽。
出於一種直覺,陸璘朝車夫劉老二道:“停一停。”
劉老二急忙將馬車停下,陸璘看向茶館道:“與周大夫喝茶的那人是誰?”
劉老二看了眼:“好像是雙喜鎮的肖起元,他們家也是世代行醫的,我還以為他們這些大夫都是互相看不順眼不往來的呢,沒想到關係還挺好。”
陸璘又看了那兩人一會兒。
那種樣子,有幾分輕鬆,又帶著互相試探的意味,不像是閑聊,而像是談事情。
隔了好久,待兩人似乎達成共識,相談甚歡,陸璘才讓劉老二繼續駕車。
到家中,才知縣內出了一樁命案,城中某個富戶家的丫鬟死了,說是暴斃,但丫鬟父母稱富戶家主母喜歡打罵仆從,認定女兒是被打死的,所以當日就將富戶告上衙門,要衙門查清女兒死亡真相。
聽到消息,陸璘便回了縣衙,縣尉黃盛正和楊釗說查驗屍身的事。
縣衙內有個仵作,前幾天老父病故,回鄉奔喪去了,這幾日不在縣衙,就算現在去請,來回也要一兩天,如今天熱,再等一兩天,隻怕死者屍身都要臭了,白白增加驗屍難度。
小縣衙裏,就那麽一個仵作,黃盛便提議去其他縣借一個仵作來。
他們商量來商量去,前些年安陸縣和雲夢縣因賦稅的事鬧過矛盾,兩縣關係並不好,怕雲夢縣不借,便決定去應山縣借,但這一來回,也得一兩天。
最後黃盛道:“要不要,仵作也去借,我們先找個大夫來應應急,再怎麽樣,讓大夫看個大概情況,到時候再和仵作一商量,差錯興許小一些。”
楊釗立刻同意:“這樣好,就請個大夫,有總比沒有好。”
黃盛便道:“那我現在差人去叫一個來。”
楊釗連忙叫住他:“你要叫誰?”
黃盛有些意外,隨口道:“要不然就……百草堂那個老大夫?”
楊釗瞥一眼陸璘,回道:“那丫鬟是個女的,我看你就請個女大夫。大夫畢竟不是仵作,講究還是很多的,但要是個女大夫,就沒那麽多顧忌了,我覺得是不是就請馨濟堂的施大夫更好?”
一旁的陸璘聽到這名字,心中不由一動。
這邊黃盛想著,楊釗說的的確有道理,比如要查是否有被奸汙,是否有隱秘之處的傷,男大夫肯定顧忌,但女大夫就可以。
他卻又遲疑道:“這可不是看病,是看屍體,男大夫都不一定敢,那女大夫有這膽量麽?”
這倒問住楊釗了,他不由就看向陸璘:“陸大人覺得呢?”
之前他隻想著討好一下陸璘,還真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忘了施大夫是個姑娘家,可能會害怕。
陸璘沉默片刻,回道:“就叫她來吧,她也許會怕,但如果城裏隻有她最合適,她一定會來。”
也隻有她會努力去做好這件事,給那死去的丫鬟一個公道。
黃盛便道:“那行,那我就差人去叫她。”說著已出去,陸璘卻隨他一起:“我去看看那屍首。”
驗屍房與縣衙主體隔得遠,在最後的角落,黃盛交待完差役去叫施菀,自己便與陸璘一道去驗屍房。
丫鬟名叫鳳兒,不過十七歲,臉上描著細眉,塗著胭脂,還戴著一對珍珠耳環。
陸璘看了看她的手,白皙細嫩,不像是做粗活的。
黃盛說道:“這兒晦氣,陸大人要不先去後堂內歇歇,我在這兒等著,有了結果再去通知大人。”
陸璘搖頭:“苦主家人還等著,又是大夫驗屍,我在旁邊看看。”
黃盛知道他向來對縣衙的事上心,便也陪在了一旁。
沒一會兒,外麵傳來一陣跑步聲,有衙役過來道:“二位大人,去請過了,施大夫說馬上就到。”
陸璘點點頭,斂了神色,靜靜等著。
他想,他在這裏是為公事,就算不是她是別人,他也會在一旁看看,應該不算故意出現在她麵前才是。
又等了一會兒,外麵傳來一陣聲音,依稀有女聲。
陸璘越發將神色嚴肅了些。
幾道腳步聲越來越近,到臨近驗屍房時,一道聲音傳了進來:“我怎麽還沒進就覺得陰森森的,菀菀你真要去看?要不然還是等他們請來仵作吧?”
竟是豐子奕的聲音。
隨後就見衙差帶著施菀進門來,施菀旁邊果然就站著豐子奕。
施菀看到裏麵的黃盛和陸璘,麵色平靜著,向兩人行禮。
豐子奕也向兩人行禮,然後解釋道:“衙差去的時候我正和菀菀在一起呢,尋思怕她害怕,就陪著她一起來了。”
黃盛回道:“這一趟還要多謝施大夫,我們本來是想請個男大夫的,又覺得這死者是個女子,怕男大夫查驗起來有顧忌,就請了施大夫。”
施菀說道:“我明白,隻是我對驗屍了解不多,隻能細細看一遍,猜個可能,到時再讓仵作來詳查。”
黃盛道:“大夫請。”
施菀便一步步走到屍體旁。
豐子奕忍不住道:“你看她頸後,那一塊紫色是什麽?”
施菀回道:“那好像是屍斑。”
“什麽是屍斑?”豐子奕有些顫抖地問。
“就是人死了一段時間後,出現在身體上的痕跡,紫紅色,是因為血液沉積所致。”
“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豐子奕問。
施菀回答:“我之前閑著無聊,在書鋪買過一本前朝驗屍官寫的《驗屍集》,上麵有說這個。”說完她看看縮在他背後的豐子奕:“你要是怕就去外麵等著。”
豐子奕立刻將背脊一挺:“誰說我怕,我才不怕,我是來給你壯膽的!”
施菀平靜道:“我之前看的那本《驗屍集》,裏麵有句話,說驗屍是聽亡人語,那是死者最後說給世人聽的話,他的冤屈、他的痛楚,而能聽懂這些的人,就能解開他們死亡的真相,你不覺得,我們來這裏隻是努力聽死者說話麽?她不會怪罪,隻會感謝的。”
黃盛在一旁默默點頭,陸璘不由將目光投到她身上,貪戀地看著她。
豐子奕果真被安慰了不少,振作地往前走了兩步,看著屍體道:“年紀輕輕就去世,真可惜,要是被害死的,那可得好好替她申冤,行,你查吧,我看著。”
施菀這時卻不好意思起來:“我當時也隻當好玩看的,好多都忘了。”
到屍體麵前,看著那膚色怪異的屍身,她深吸一口氣。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去碰屍體,又是另一回事。
豐子奕看出她也是強作鎮定,安慰道:“別怕,我想起來,我身上有道符,我把這符給你,邪祟不侵。”
“你戴著吧,我不要。”施菀說。
豐子奕卻不由分說,硬是拉過她手,將身上一道用黃色錦袋裝著的符紙交到她手上。
“你……”施菀無奈,暫時將那香袋掛在了腰間。
陸璘一瞬不瞬看著那裝著符紙的吊墜,不由心中一痛,移開了眼。
這種吊墜或是平安符,都是隨身攜帶的小物件,它們身上有些不同尋常的意義,也隻有情人間,才喜歡互贈這種東西。之後施菀要還給豐子奕,豐子奕肯定不會要了。然後說,她才驗過屍,得多戴幾天才好,避邪。
施菀隻好多戴幾天,但天數多了,也不好再還給原主人,最後隻能另求一個平安符還他,如此一來,兩人就交換了掛飾。
他明了豐子奕的把戲,卻隻能眼睜睜看著。
施菀認真看著屍體的麵容,讓一旁書吏寫上,然後抬頭看向黃盛道:“大人,我解開死者衣服,看看她身體。”
黃盛回答:“你看。”
豐子奕轉過身去:“那我不看了,我要是不站你身旁,你會怕嗎?”
“你站外麵去吧,我不怕,我看到個疑惑地方。”施菀說。
“算了,我還在是這兒陪你。”豐子奕隻是背過身去,沒看屍體。
陸璘也沒去看屍體,施菀仔細將死者身上看過,然後將她衣服整理好,抬頭看向黃盛道:“大人,這丫鬟隻是丫鬟,沒嫁人嗎?也沒有說……是通房丫鬟?”
黃盛回想一下:“那人家倒沒說這樣的話……對,她爹娘還說正在家裏幫她說親呢!”
施菀便回道:“我疑心她懷孕了,但我是以活人身上特征來看的,也把不了脈,具體是不是這樣,還要等仵作來看。”
黃盛看向陸璘:“懷孕的話,他們兩方都沒提過這事……”
“這事待仵作過來便當作最重要的點查驗。”陸璘說,然後看向施菀:“可能看出她是否有重病?身上是否有傷痕,以及……死前可有受過奸汙?”
施菀搖頭:“暫時來看是沒有重病的,傷痕也沒有,更沒有受奸汙。但她臉上的胭脂,還有身上的耳環,好像都是要些錢的,不知她月錢有多少,是不是買得起。”
陸璘回道:“這些我也注意到了,多謝施大夫。”
豐子奕站在一旁滿臉不屑地瞧著陸璘,一副要看他耍什麽花招的樣子,好在他還算老實,說了這些後就再沒說別的。
施菀將自己判斷的依據一一告知書吏,讓書吏寫下,然後就朝黃盛與陸璘道:“二位大人,那我先走了。”
這時豐子奕說:“我看縣衙外麵還守著什麽人,是不是這丫鬟的家人,他們不會為難我們吧?”
陸璘上前道:“我送二位出去。”
待離開驗屍房,他看向施菀:“有關屍體的細節,還望施大夫保密,若有人打聽,就說沒看出來,還是要讓仵作驗看。”
施菀點頭,豐子奕代她回答:“好,我們知道的,決不多說。”
陸璘又說道:“等仵作過來,若有什麽要問施大夫的,可能我們還會去打擾。”
“我看就不要了吧,我們是大夫,也不是仵作,萬一到時候案子出了差錯,說是我們查驗的,我們也不好辯解是不是?”他一邊笑著一邊替施菀拒絕,施菀頓了頓,隻說道:“如果實在需要的話。”
“那多謝施大夫。”陸璘說,也沒去理豐子奕。
沒幾步,幾人就到縣衙大門外。陸璘想著周繼和那肖大夫相對喝茶的事,不知要不要和施菀說。
他怕她對他厭煩,又怕她沒有防備。
猶豫片刻,他終究還是開口道:“今日我路經義順茶館,見到周大夫和一人在談事,劉二說那人叫肖起元,也是個大夫。”
施菀還沒說話,身後傳來一陣步輦抬動的吱呀聲,幾人回過頭去,隻見兩個轎夫抬著個女子從另一頭過來,旁邊還跟著丫鬟,人未到,香風就已吹到。
那女子在夏日穿得尤其清涼,輕薄的紗裙隨風飄揚,隱隱能聽見發間步搖晃動的聲音。
這樣的打扮和排場,顯然是青樓女子,陸璘隻淡淡看了眼便收回目光,等著施菀的回話,沒想到待那步輦靠近,一道嬌媚的聲音傳來:“陸大人,最近怎麽沒去找我玩呀?”
陸璘抬頭,發現步輦中的女子竟是之前見過的那個海棠。
她朝他掩唇一笑,一隻手帕在手裏挽了幾下,突然嬌笑著將手帕連同什麽扔到了他懷中。
他無意識就將那手帕接住,又是一股曖昧的胭脂香味,打開來,裏麵放著個李子。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這不過是個調情的小動作而已。
海棠的步輦沒作停留,已經走了,陸璘看看那李子,又看向施菀,心中又是怒,又是尷尬,還有幾分不甘和委屈。
他分明,和這女子沒有半點交情。
可此時此刻,再多的解釋而否認都是多餘。
豐子奕這時道:“還是陸大人招人喜歡,才子配佳人,倒是一樁美事。”
施菀隻朝他點點頭,然後同豐子奕道:“我們先走吧。”
豐子奕倒熱情滿溢:“陸大人,再會。”說話間還帶著幾分戲謔的笑。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陸璘明白過來,這是豐子奕安排的。
那海棠和他隻是那天在船上見過,兩人話也沒說幾句,而且她似乎是安分的性格,知道他不好這些,並不會故意糾纏,今日的行為十分不像她,所以她是拿了豐子奕的錢,替他辦事。
要不然,哪有這麽巧?
而豐子奕,很明顯,他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就是和施菀和離的丈夫,出於忌恨,他弄了這麽一出。
陸璘惱恨地將手中那手帕與李子扔在地上,轉身進了縣衙。
被豐子奕這麽擺一道,他十分不甘,但除了忍受,他也不能做什麽。
難道他也去整豐子奕一道麽?他也不能靠近施菀,要是豐子奕再去找施菀告狀,施菀心中還不知如何想他。
豐子奕……著實是高看他了,他哪有什麽資格和他爭,他連情敵都夠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