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當黎明天邊第一縷微光照到窗邊時,陸璘就已起身。

一邊怕時候太早,一邊又擔心她已隨豐子奕去江陵府。如此熬到天大亮,他出門去找她。

最開始他沒拿玉簪,隻拿了端午放了艾葉和菖蒲的香囊,走出門,思量再三,卻又回去放下香囊,拿了玉簪。

雨衫巷仍是那麽安靜,晨光從東邊投射過來,將他影子拉得長了些。他看著地上自己的身影,忍不住去扶了扶頭上的發冠,心中泛起緊張,似乎見皇帝也沒有如此。

她門前的杏樹已是綠葉滿蓋,長著青色的杏子,走進院門,裏麵的黃狗似乎聽到動靜,傳來懶懶的一聲狗叫。

然後她便說了句什麽話,似乎是對狗說的,聲音太小,沒聽清。

隻是聽到她聲音,他心裏便湧起一股暖流,但緊張卻又加了一分。

他抬起手,敲響了前麵的院門。

沒一會兒院門被打開,施菀看著他,露出幾分意外:“陸大人?”

陸璘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攥緊,“施大夫。”

“陸大人是……”

陸璘沒說話,施菀將院門再打開一些,後退了兩步,示意他進來,隨後問:“陸大人可是有事?”

陸璘進院中,院裏的大黃狗朝他叫了一聲。

施菀轉頭輕斥道:“如意,別叫。”

陸璘也朝那邊看過去,發現她院子裏用凳子擱了擺著簸箕,再旁邊還有一籠蒸好的什麽東西,似乎是金銀花,還散發著香味。

他問:“這是金銀花?”

“是啊,閑著也是閑著,我見花太多了,就摘下來洗幹淨蒸了,曬幹後就能拿來泡茶了。”施菀說著,見如意往蒸籠旁邊去溜達,便轉身去將那蒸籠端起來,慢慢將裏麵蒸好的金銀花倒在簸箕裏。

陸璘問:“聽說,你準備和豐公子一起去江陵府?”

“是的,陸大人怎麽知道?”她問。

“你……”陸璘頓了頓,繼續道:“你能別去麽?”

施菀轉眼看他:“陸大人的意思是……”

陸璘說:“菀菀,我……我想,我們重新開始,好麽?”

施菀看著他沒說話,臉上帶著一種不解的神情。陸璘繼續道:“自你走後這些年,母親每每和我提及婚事,我都提不起興致,我不知道我要成婚做什麽,也不知道我要娶什麽樣的女子,直到來了安陸,見到你。有一天我就明白,我找到了……我想與之度過一生的人。我在心裏不隻一次慶幸當初沒有隨隨便便由母親安排婚事。

“我知道,以前我有許多不對的地方,我將對婚事的不滿發泄在你身上,我對你冷漠,還曾誤會你……但這一切,我都會改,我想你,日後隨我回京城,嫁給我,好嗎?”

當第一句話說出口,後麵的話便不再那麽艱難,他定定看著她,期待她能答應。

施菀臉上仍是之前那樣的意外,隔了許久才問:“陸大人……是在和我開玩笑麽?”

“自然不是。”陸璘立刻道:“我是真心愛慕你,想求娶你。”

施菀又沒話了,她靜靜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低頭用筷子將簸箕上的金銀花鋪平。

然後露出一抹似乎無奈又自嘲的笑意來:“可是,陸大人高門貴胄,我們身份懸殊,不合適的。”

陸璘回答:“沒有人規定我必須娶官宦人家的女兒,你放心,我家裏我自會說好,絕不讓你受委屈。”

施菀沒說話,他連忙道:“你從前就是我妻子,我想……我父母都不會反對,而且不管怎樣,我會去交涉,隻望你信我,所謂身份和家世,絕不是問題。”

“我知道,你想做的事,總會去努力做到的。”她說。就像當初所有人反對,他也將他老師救出來了。

隔了一會兒,她回答:“但我……隻想待在安陸,沒有想過要再回京城,也沒想過要嫁你。”

陸璘整個人都僵住,腦中有種變得空白的感覺,隔了許久才有些艱難地問:“那你……是選擇了豐子奕?”

“我也沒有選擇豐子奕,我誰也沒有選。”施菀看著他說:“我的確會和他一起去江陵府,但同去的還有我師父大周大夫,我們去江陵府見一位歸鄉的老禦醫,隻是跟著豐家的馬車順道有個照應而已。”

陸璘這才發現自己最擔心的事是個誤會,可是,他已經沒有了高興的能力。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問:“你是不想去京城,還是……”

還是不想和他去京城。

施菀想了想,回答:“不想去京城也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太想和大人有什麽其他關係,更不會想要嫁給大人,我隻當大人是安陸的父母官。”

頓了頓,她又說:“大人出身名門,又是才貌雙全,自然當配那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

陸璘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卻又不知說什麽,隻是他明確了一件事,施菀,她不喜歡他。

他從她院中出來,忘了自己是不是有記得禮數和她道別。

仔細想想,這個結果似乎也並不意外。

重逢以來,她都對他保持著距離,從沒有露出要提起往日關係的意思。他是因為知道豐子奕要帶她出去,著急心慌才過來表露心意,但表露心意,本就不會改變結果。

隻是這是他當時,唯一能做的事。

用了很多步,他才回了自己在安陸暫時租住的宅子,在這一刻之前,他還覺得這是家,但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隻是暫時落腳的地方。

那種初來安陸的孤寂感,再次席卷而來。

所有的期許都落空,所有的夢都已破碎,盤旋在心底數月的歡欣,在這一刻消失怠盡。

然後,是一種漸漸蔓延的痛楚,如墨滴落水中,在周身擴散,抽去他所有的力氣。

這時長喜從外麵進來,提來一籃梔子花。

“公子,我剛剛出去,對麵那家的老夫人送的,有了這個,香也不用點了。”長喜將那一籃梔子花都擱在了房中的小幾上。

梔子花濃鬱的氣息襲至鼻端,一如那一晚的芬芳。

陸璘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有一種清晰的鈍痛感。

端午沐休之後回縣衙,楊釗幾人發現一件稀奇的事:上衙最早、散衙最晚、一門心思忙政務,絲毫不休息的陸知縣告假了。

他們很高興,覺得這端午假日似乎延長了一天。

第一天渾渾噩噩也就磨過去了,打算第二天好好辦積壓的事務,卻發現知縣還沒來。

幾人覺得不對勁,惟恐陸璘是不是生了嚴重的病,正想著約好了一道去看看,沒想到在第三天,他卻來了。

沒有生病的模樣,但話比以前更少了,整個人消沉得不似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楊釗問他:“陸大人是怎麽了?可是遇到了什麽事?”

陸璘搖頭,並不言語,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但隔一會兒,楊釗見他看著窗外一叢野的金銀花出神。

楊釗想,陸大人一定是遇到了事,而且是不小的事,但願不是徐家的案子出了岔子才好。

下午,陸璘在縣衙待到傍晚才乘馬車回去。

太陽已落山,天已是暮色,劉老二照舊從雨衫巷繞道走。

這是陸璘最初交待的,讓他走這條道。那時候他知道陸璘是喜歡看施大夫門前那幾棵杏花樹,後來杏花凋謝,但陸璘沒讓他改道,他也就沒改,一直往這邊走。

那幾棵杏樹早已結了果,還是綠的,沉甸甸掛在樹上。

前方傳來狗打架的聲音。

陸璘本沒有在意,但卻隱約覺得有些像那如意的聲音,便撩起車簾來看向外麵,才知正好路過她家門口,如意正在路旁和另一隻體型稍小的狗撕咬打架。

她的院門緊掩,也沒有人出來看護狗,所以……她是走了吧,和豐子奕去了江陵府。

他放下車簾,隻覺內心被壓下去的苦澀又泛濫起來。

“以後,走前門吧。”他朝外麵道。

劉老二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好,明天就走祥寧街。”

前門就是祥寧街,走前門,便不會經過雨衫巷了。

陸璘想讓自己接受。

他沒有這樣為一個女子失意過,但也讀過許多詩、看過許多文章,知道那是一種漫長而難以承受的痛苦,隻能任記憶自己忘卻,任時間將那痛苦消逝。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也許已經從江陵府回來了,已在馨濟堂正常坐診,他不知道,因為不往雨衫巷走、也沒有刻意去接近他,便沒有了那麽多的交集。

這樣好像還不錯。

他忙著徐家的案子,廢寢忘食,沉浸在繁忙的事務裏,似乎已經對那一天的事慢慢淡忘。

直到許多天後,陸璘在與德安府知府趙襄談徐家案子,趙襄隨口提起了施菀。

他問陸璘,“聽說縣城內有個女大夫,姓施?”

陸璘聽他提起話頭,想起之前豐子奕打張大發的事,便猜到張家果真找到知府麵前了。

他狀似不在意地回道:“是,正好我與她住同一條街。”

趙襄繼續道:“是這樣?我這衙門裏,有個捕快,之前我出行馬受驚,他倒是救過我一次,他和我說他有個親叔叔,因為和這施氏往日有些恩怨,這施氏竟夥同姘夫將他叔叔打成重傷,如今臥病在床,眼看著是不行了,他有心去縣衙告狀,卻擔心這姘夫是商賈之人,擅長詭辯,又會托關係拉人情,不知這冤屈能不能申。”

陸璘默然片刻,回道:“原本,知府大人特地同我說此事,我是該無論如何對這張家人照拂一二,可偏偏這樁案子,我萬不能放過張家。”

趙知府沒想到他將話說得這麽重,一時意外地看向他。

他認真回道:“因為知府大人口中的施氏,是我故舊,所謂姘夫,是縣城豐氏綢緞的公子,他對施大夫有意,一心想娶她,但施大夫並未同意,隻說有些男女□□上的恩怨,說姘夫便是有意毀人清譽。”

趙知府略微有些訝異。

陸璘說他與那施氏是故舊?一個安陸縣城裏的大夫,和京城來的尚書府公子,會有什麽故舊?

陸璘這時說:“我與施大夫有些往日的舊緣,這樁案子我也知曉內情,那張家叔侄是施家村人,為人霸道蠻橫,曾欲強娶施大夫而將她祖父逼死,這次也是他意欲欺侮在先,他對趙大人所言,隻是顛倒事非黑白而已。”

趙知府並不明白陸璘和施菀怎麽會成為故舊,但聽陸璘這話,也很快放下,因為他不可能去追究陸璘和那施氏是不是故舊。

不管是不是,陸璘既然說是,那就是,一個能讓他如此明白維護的人,誰會犯傻去質疑?

趙襄很快道:“我竟不知這內中詳情,教那小捕快給蒙蔽了,是我唐突,還請陸大人不要見怪,這等作奸犯科之人,陸大人盡管重懲,也算為民除害!”

陸璘沉聲道:“多謝趙大人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