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公子回來了!”五兒立刻道。

長喜剛退燒,人還難受著,見了陸璘沒五兒反應那麽快,隔會兒才說:“公子,正好牙人送丫鬟來了,你看看留哪幾個。”

陸璘看向他身後,驚訝道:“施大夫?”

說完立刻走上前來:“你怎麽來了?”

施菀起身回道:“我是有些事,但……”想著此時也是人多眼雜,她繼續道:“也不是什麽大事,不著急,大人先把院裏的事忙完再說。”

長喜道:“公子你看她——”

說著指向那個叫“花兒”的姑娘:“你看她像誰,我剛剛已經挑了她了。”

陸璘看一眼,自然能看出她身形和眉眼都和綠綺都幾分相似,這本來沒什麽,的確有幾分熟悉感,但轉而想起當初的事來,立刻轉頭看向施菀。

施菀已經坐了下去,一手撐著石桌,沒發現他的目光,隻靜靜看著那叫花兒的姑娘。

綠綺當初是母親選到他身邊的,很長時間,都是給他準備的未來的姨娘。

他不知道施菀當初如何看綠綺,現在又如何看這個和綠綺有幾分相似的姑娘,但想來不會是很歡喜的態度。

“不必看容貌,本分勤快就好,先簽一年契約,做一年工後,去留隨意。”他轉頭回答,隨後吩咐長喜:“你細問她們品行,多選幾個也無妨。”

“那這姑娘……”長喜有些拿不準了,他本來一眼就相中她的,但公子說不必看容貌是什麽意思呢,就是不要太好看的?這姑娘因為長得像綠綺,倒確實算長相標致。

陸璘看一眼那叫花兒的姑娘,說道:“年齡小了點,選穩重些的吧。”

說完就轉而到施菀麵前道:“施大夫,有什麽事,進去說吧。”

“那這裏……”

“這裏交給他們就好。”陸璘立刻說,有些急於表示自己不在意這個的樣子。

施菀掛念著楊府的事,點點頭,站起身來,與他一同往屋內而去。

到了屋中,院中聲音依稀傳來,陸璘讓她先坐,隨後看著施菀神色,將門關上,坐到她對麵,隨後問:“怎麽了?”

施菀將在楊家的事說出來,然後分析道:“楊夫人還提到了大人,我總覺得她那些東西是徐家人送的,徐家人送這麽重的禮,是為什麽呢?會不會楊大人已經被他們買通了?那大人在縣衙中如何做事?又怎麽去查徐家?”

陸璘沉眉思索片刻:“你猜的是對的,徐家應該還沒意識到我想查他們,他們突然給楊家送禮,大概是楊釗給他們通風報信,他們一是謝禮,二是賄賂。”

“通風報信?”施菀吃了一驚:“這楊大人……他是站在徐家那一邊的?那……”

她不知道官場的事,但也能猜到楊釗與徐家勾結,陸璘隻是個知縣,又是從京城來的,對此地不熟悉,怕是很難去對徐家怎麽樣。

陸璘卻是沉聲道:“楊釗既給徐家通風報信,徐仕想必已經在做準備,所以我也不必再等,馬上著手查他。”

施菀忍不住問:“所以,就算楊大人同流合汙,大人也是一定要查徐家的?”

“要不然呢?”陸璘反問,“徐家如今已是一方惡霸,將安陸地方官員買通,就算有立誌為百姓請命的知縣到此,也拿他們無可奈何,但我卻不一樣,我不是寒門出身,我有個做副相的爹,人人都說我仰仗我父親的保護,而事實也確實如此,所以就算我輸了,也可以留得性命、留得官職,我當然也是清查徐家的最佳人選。”

施菀微愣,隨後明了地笑了笑:“大人的為人,我清楚,有什麽需要我做的,我也是在所不辭,畢竟我是安陸人。”

陸璘突然覺得一種振奮從心底湧出,當他說出心中想法時,他在乎的人說的是“我清楚”,還說“在所不辭”,而不是反駁、斥責,說他書生意氣,不懂為官之道。

父親,母親,兄長,所有人都要他聽從家中的安排,步步為營,做上宰輔之列,鞏固陸氏家族的榮耀,卻從不問他是不是願意做這樣的宰輔。

陸家是書香門第,是名門望族,但陸家的存在,卻隻是為了榮耀嗎?

“我倒的確有事還要勞煩你。”他斂下情緒,說道。

施菀問:“什麽事,大人請說。”

陸璘說:“我改變了主意,想迅速清查徐家,所以需要有苦主來告徐家,兩天後就是放告日,我想在那天收到狀告徐家的訴狀,我自己幫他們寫一封訴狀,你替我謄抄,別讓縣衙看出是我的字跡。”

施菀很快道:“但看那些女子那天的樣子,她們並不會去狀告徐家,她們不覺得能將徐家告倒,而且還要吐露自己在楊柳店賣身的事,想來也確實為難。”

“所以我想,讓許珍娘的丈夫來告,他是個桀驁而有膽氣的人,若讓他知道有這樣狀告徐家的機會,又知道他妻子已在楊柳店賣身,他一定會答應。”陸璘說。

施菀卻猶豫起來,擔憂道:“大人的意思是,背著珍娘,將她賣身的事告訴她丈夫?這不就是……出賣她?她肯定不想這樣的。”

當時許珍娘還交待過,不要將她在楊柳店的事張揚出去。

聽她這話,陸璘卻是肯定道:“她們想的便是繼續在楊柳店這麽做下去,但這是長久之計麽?她丈夫也不是傻子,遲早要知道,我寧願背叛她的信任,也要按這條路去試一試。她丈夫是被徐家莊子上的管家打斷腿的,至少以強權欺淩良家婦女,和故意傷人這兩條罪名是成立的,我可以直接將那管家和他兒子收監,如此受徐家欺負的人便知道,惡人是真有可能被關押,他們也會願意來縣衙一試,到那時便能對徐家進行大清查,這件事就邁出了第一步。”

施菀明白過來,這就是書上說的:做大事不拘小節吧。

珍娘不願意,那就不管她願不願意,隻要能開始查徐家……這是不是,為官者冷漠果決的一麵?

施菀沉默著,陸璘靜靜看著她,等她回複。

過一會兒,她點頭道:“我明白了。”

陸璘不放心道:“你真的明白嗎?還是覺得我罔顧她的意思,不擇手段?”

施菀搖搖頭:“我想的是,珍娘之前做出了許多決定,但因為別無選擇,也因為自身力量太弱小,她選擇的路並不好,一步一步,讓自己淪落至此,大人是他們的父母官,再怎麽樣,眼界和力量也比他們強一些,以為他們好的心態,替他們選擇一次,似乎也是正當的。”

陸璘笑了起來:“你這聲‘父母官’,讓我覺得這事不能說試一試,隻能說,要像為子女一樣傾盡一切來為他們請命。”

說著便立刻道:“那我去寫訴狀,你稍後幫我謄抄,明日我讓人去找許珍娘丈夫,讓他來告狀。”

施菀點頭。

陸璘看一看東次間的書房,說道:“那,你在此等等我。”

“好,大人去吧。”施菀說。

陸璘去了書房,與她就隔著一層薄窗。

訴狀要從最初徐家強買村中田地不成,強行斷水寫起,一直寫到管家利用職權脅迫珍娘,珍娘丈夫討公道被打斷腿,再到珍娘走投無路後到楊柳店,又被楊柳店黃三爺欺壓,最後寫了滿滿三頁紙。

待他寫完出來,卻見施菀趴在外間的桌上睡著了。

他不由放輕了腳步,將手上的紙悄無聲息放在了桌上,也不忍叫醒她,就在她對麵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靜靜看著她的睡顏。

她是那種,美,但美得並不張揚的女子,瓜子臉,柳葉眉,清澈的雙眸,小小的鼻唇,有一種清麗秀雅,就像她門前那幾株杏花,與牡丹芍藥放在一起,並不顯眼,但自有一番無法言說的吸引力。

他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她似乎怕冷,不知這樣睡著會不會凍著。

於是站起身來,找了件自己的衣服,輕輕披在了她身上。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山去,屋內光線暗下來,他在桌上點了燈,然後回到對麵的座位上,微靠向裏側,就著燭光,靜靜看她的臉,看得放肆,看得貪婪。

燭光昏黃,在她臉上籠罩一層橘色的光芒,柔美又夢幻。

他覺得他能在此看一整夜。

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想必是來叫他的,他立刻起身去,提前將門打開,朝外麵的五兒比了手勢,讓他安靜。

五兒不知情況,小聲道:“大人,該用飯了。”

“先放著,我不叫人,不要進來。”陸璘說。

他怕驚醒了她。

待五兒離開,他又回到了桌旁,施菀還安靜睡著。

結果沒過多久,廚房卻傳來一陣鍋碗摔落地上的聲音,讓他不由皺眉,再看施菀,果然被驚醒。

陸璘立刻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自己剛寫的訴狀。

施菀緩緩從桌上起身,一邊揉著胳膊,一邊看到了對麵的陸璘,才清醒過來,連忙道:“我竟睡著了。”

“施大夫是昨晚累了吧?”陸璘看著狀紙問。

“嗯。”施菀回道:“昨晚快歇診時,有人找到藥鋪來,說家中母親突然暈厥,讓我們趕緊去看一趟,小周大夫不願跑那麽遠,我便去了,在那邊待到了三更天那老大娘醒過來我才回來。”

陸璘眉目一陣舒緩,輕笑道:“原來是這樣。”

這時施菀坐直身體,不經意卻將背後的衣服掉了下來,她認出那是陸璘的衣服,連忙撿起來,微有歉疚道:“多謝陸大人。”

陸璘隨口回答:“不必謝。”說著將訴狀放到了桌上:“寫好了,有些長,謄抄起來興許有些累,要不然你在此用了晚飯再說?”

施菀搖搖頭:“不必了,我這就寫。”

陸璘無奈,便與她一同到書房。

施菀拿了筆開始謄抄,陸璘伸了手想替她磨墨,卻發現硯台裏有之前磨好的墨,足夠了。

他放下手,隻在旁邊看著,倒有些隱隱的失落。

施菀很認真地謄抄著訴狀。因為長期寫藥方與行醫筆記,她寫字也比以前快了許多,花了兩刻,將訴狀謄抄完了,和陸璘道:“可以嗎?還有沒有別的要我做的?”

陸璘搖頭:“沒有了,這訴狀勞煩你了。”

施菀從書桌後起身,輕笑:“有大人這樣的好官,任何安陸百姓都會願意做這些事的。”說著去明間拿醫箱。

陸璘再次說:“你不是常在藥鋪吃飯麽,這麽晚,藥鋪都沒有飯了吧,要不然你就在這裏吃?”

施菀搖頭:“不了,我家中有須麵備著,還有米粉,隨便怎麽吃都行。”說話間,已拿了醫箱出門去。

陸璘隻好道:“天已經黑了,我送送你。”說完又立刻道:“我見後街常有狗叫,怕是有野狗。”

施菀也常聽見外麵的狗叫,畢竟是怕野狗,沒有馬上拒絕,想說要不然叫其他下人送自己,卻見陸璘已經走出了屋子,隻好作罷。

兩人從後門出去,步入大通街。

外麵天色已暗,不見人影,半圓的月亮掛在天邊,明亮皎潔如玉盤,樹枝迎著夜風沙沙作響,偶有幾聲驚鵲,竟是很愜意的夜色。

陸璘悄悄偏頭去看施菀,隻見她低著頭,隻沉默著往前麵走。

思慮片刻,他說道:“綠綺早就嫁了人,沒想到長喜還記得。”

“嗯?”施菀轉過頭來,快速看了他一眼。

陸璘繼續道:“是外麵的人,似乎是個做手藝的,她家中爹娘幫她相中的人家,就在你離開後的半年出嫁,如今想必已是做娘的人了。”

施菀半晌才說:“綠綺姑娘長得好,性情也好,想必嫁的也是良人。”

陸璘回道:“我也不知,但聽說是不錯的人,興許……長喜還比我更了解一些。”

施菀沒再回話。

路並沒有很遠,施菀也走得快,竟很快就到了雨衫巷,能隱隱看見那幾株杏花。

陸璘正想再說些什麽,施菀道:“這路上沒見到狗,大人快回去用飯吧,我再走幾步就到了。”

“我,再送你一段。”陸璘立刻道。

施菀沒再說話,又繼續往家中走,陸璘才想著再說些什麽,迎麵卻來了個打著酒嗝哼著小曲的人,他隻好沉默下來。

再走幾步,卻已經到了,施菀拿出了鑰匙去開鎖,一邊道:“好了,大人快回去吧,再晚家中準備的飯菜該涼了。”

陸璘沒說話,看著她開門,然後進院中。

在她將要關門時,他終究忍不住道:“其實當初,我對綠綺並沒有別的想法,隻有些主仆情誼,那些安排都是我母親的意思,我從來沒太在意。”

施菀在院中抬起頭來,朝他一笑:“我知道的,也都過去了,天不早了,大人快回去吧。”說完,關上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