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施菀走得靜悄悄,並未讓縣廨內聽到一絲聲音,陸璘不知她是什麽時候走的,隻知道等他散衙後重回到後院,王來弟的房中隻有她一人。
到房中坐了一會兒,長喜送來飯菜。陸璘見有道薑燜鴨,裏麵放了許多薑片,便問:“王姑娘的傷能吃這菜麽?”
“這……不知道,應該能吃吧?”長喜道。
陸璘回道:“可我記得施大夫說她要吃清淡的,薑似乎也算辛辣料?”
他說著將那道薑燜鴨嚐了一口,雖不算太辣,但也有重重的薑味。
“還是注意些,別吃了,把她那裏的鴨端過來,將我這裏的豆腐送過去。”他說。
“可……”
長喜有些猶豫,這縣衙的夥食,也就三菜一湯,換一樣,那就隻剩兩樣菜了。但主子即已這樣吩咐,他還是老實將豆腐端了過去。
沒一會兒,端了那邊的薑燜鴨回來,卻說道:“王姑娘也說吃不下飯菜,隻喝了幾口湯便躺下了,她讓我把菜全端過來,我還是把豆腐放她那裏了。”
“隻喝了幾口湯?”陸璘有些意外。
“是啊。”長喜回。
陸璘起身:“我去看看。”
他知道這小姑娘是個很爽朗的人,喜歡吃縣衙的飯菜,雖傷著,卻每頓都不落下,如今竟沒胃口了,實在不同尋常。
到了小姑娘房間,他一眼就看到小姑娘臉色不像之前那麽蒼白,泛著些許紅澤。
“縣太爺……”小姑娘見了他,還有些緊張,陸璘立刻道:“你別動。”說著,到床邊看著她道:“王姑娘,得罪,讓我探探你額頭可好?”
小姑娘點點頭,回道:“好。”
陸璘伸手用手背探向她額頭,發覺果然有些燙。
這個時候發燒,實在非同尋常,施菀說過,她現在最怕瘡瘍,而發燒就是瘡瘍的症狀。
“可有覺得不舒服?”陸璘立刻問她。
小姑娘搖頭:“沒有,還好,沒有很不舒服。”
可陸璘分明覺得她說話有些無力,又問:“那是否有些頭疼?”
“隻有一點點……”
“沒胃口?”
“有一點。”
“身上無力?”
“這個……感覺不到,之前也不太有力,可能有一點點吧……縣太爺,我真的沒什麽事,可能是一直躺著,睡太多了。”小姑娘說。
陸璘猜想,她並不是沒感覺不舒服,隻是現在燒得不厲害,還能忍,而她是不敢說自己難受、不敢惹麻煩的性子,所以習慣於說沒事。
他轉頭朝長喜道:“趕快去叫施大夫過來,她此時應該已經歇診了,去她家中找,就說王姑娘發燒了,讓她若有急要用的藥,也可一並從藥鋪帶過來。”
長喜應著,連忙跑出去。
**的小姑娘果然立刻勸阻道:“縣太爺,我沒事,施大夫下午才來看過我,才回去呢,現在天也不早了……”
“沒事,稍候若是晚了,我讓人送她回去。”陸璘溫聲道,然後和她解釋:“施大夫關心你的病情,你現在有點發燒,得讓她知道。”
小姑娘低聲道:“我怕麻煩她……”
“她是大夫,希望自己診治的病人快些好轉,若是好得慢了,才是麻煩她,你不舒服不告訴她,那就會好得慢,才算麻煩她。”陸璘說。
小姑娘這才被說通,點點頭。
隨後又想起來什麽,連忙道:“那……那縣太爺您是不是還沒用完飯,您趕緊去用飯吧,不用管我。”
陸璘卻不放心她,回答:“我不餓,等施大夫來了我再用飯不遲,要不了多久。”
小姑娘不敢再駁斥他,隻好帶著不安,乖乖躺著。
沒一會兒,她崇敬地看著他道:“縣太爺,您就是別人說的青天大老爺吧,施大夫就跟說書人講的仙女一樣,您和施大夫真好。”
陸璘自知自己到安陸,其實什麽都沒做,他承受不起這樣的誇讚,不隻如此,甚至把他和施菀放在一起都算抬舉了他,因為他雖為官,卻並沒有做下多少實事,而施菀,卻是實實在在在治病救人。
小姑娘說了幾句話,就漸漸不再有氣力了,她臉上也越來越紅,陸璘再探她額頭,明顯感覺到了燙。
而且這與剛才並沒有隔多久,證明她燒得極快。
陸璘有些擔心起來,眼看小姑娘已經慢慢閉上眼睛去休息,一下一下沉重呼吸著,他不禁走到門邊,看著施菀多久會過來。
沒等多久,前麵傳來一陣跑動聲,他便知道是長喜帶著施菀過來了。
果然,很快施菀的身影就出現在視線中,她從走廊那邊急步跑過來。
在京城,很少有貴女或夫人們這樣跑,他更沒見她這樣跑過,因為要注意著儀態,這是他第一次見她這樣跑。
這是不是證明,那小姑娘的情況很危急?
施菀匆匆穿過走廊,到了後院,問他:“現在怎麽樣了?”說著就往房內去。
陸璘說:“燒得很嚴重了。”
進去時,小姑娘已經睡著,因為在高燒之下頭腦便是昏昏沉沉的,連睜眼也沒力氣,此時躺了這一會兒,已經睡著。
施菀摸了摸她額頭,果然燙得厲害。
她下午就看過她傷口,的確有些潰爛化膿,但並不太嚴重,之前就給她用麻醉藥後重新清理過傷口,本以為可以熬過去,沒想到現在竟開始發燒了。
發燒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傷口。
“先將窗子門都打開通風,再端涼水來。”她說著,替小姑娘把了脈,然後將手中的兩包藥拿了一包遞給陸璘:“先讓人去將這包藥煎好備著。”
陸璘將藥遞給長喜,長喜拿了藥出去。
這時小姑娘慢慢睜開了眼,喊道:“施大夫。”
施菀低頭和她道:“我要再看看你的傷口,也許有壞血膿液再需要弄出來,但你下午才用過麻醉藥,這會兒再用恐怕不好,所以會很疼,你忍忍。”
小姑娘點點頭:“好,我知道,我不怕疼……”
她向來就極乖巧懂事,絲毫不敢製造麻煩,卻越發讓人心疼憐惜。
施菀便揭開她被子,解開傷口上的棉紗,果然傷口再次化膿。
她一點點將膿液擠出,再清洗傷口後上藥。小姑娘咬著被子,哪怕疼得渾身戰栗發抖、淚流滿麵,也隻是緊緊咬著被子,沒哭出一聲。
這一次,她加大了藥粉的劑量。馨濟堂的跌打損傷藥有許多種,最便宜的便是普通的止血藥,而最貴的,則是活血生肌散,裏麵有許多名貴藥,譬如龍腦香、麝香,哪怕隻是半錢也要大筆的銀錢。
因為小姑娘的傷嚴重,她從第一天就用的最貴的活血生肌散,但終究是不習慣揮土如金,所以沒有往死裏加劑量,但從下午開始,她已經加劑量了。
清理了傷口,小姑娘已經沒什麽氣力,又疼得厲害,所以再次閉上眼,一聲不吭。
她親自拿浸了冷水的帕子替她散熱。
但小姑娘卻是睡不著了,因為疼,又因為高燒,哪怕極力忍著,也會時不時發出兩聲難耐的呻吟,後來大概是燒得糊塗了,喊道:“娘……”
她在第一日第二日都問過她爹娘和弟弟的情況,卻從不問沒受傷的娘怎麽沒來看自己,大概覺得爹和弟弟也要照顧,大概是很明白,娘不會來看自己。
但這時候,還是忍不住喊娘。
施菀拉著她的手,說道:“我讓人去找找你娘,但現在天快黑了,她又在藥鋪,不一定方便來。”
小姑娘整張臉燒得通紅,喘著氣,不知是意識模糊沒聽清,還是聽清了無力回答。
施菀求助地看向陸璘,不知是不是去叫那婦人來。
陸璘輕聲道:“晚上縣衙有輪值衙役,我讓他去找人。”
施菀點點頭。
陸璘便出去,沒一會兒回來,告訴她衙役已過去了。
此時長喜端了藥過來,施菀扶小姑娘起來,讓她把藥服下。
服了藥,施菀又讓陸璘出去,自己就著燭火替小姑娘解下衣服,用酒擦了身子。
大概是舒服了一些,小姑娘睡著了。
她替她將被子蓋好,從房內出來。
陸璘還守在門外,拿了張椅子坐著,旁邊放著盞風燈,他拿了書在看。
施菀走到外麵,他合上書,抬眼問她:“怎麽樣了?”
施菀搖搖頭:“暫時睡著了,如今我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隻能等著,盼老天爺開恩。”說到這裏,她苦笑道:“其實我也很沒用,能治好的病,也就那麽一些……”
“你先坐一坐。”陸璘說著朝後麵長喜道:“再去拿張椅子來。”
施菀在裏麵待了這麽久,也想透透氣,待長喜拿了椅子,她便坐了下來,與陸璘隻隔了一張椅子的距離。
“人越活,便越能認識自己的渺小,如你這般,已經算人中翹楚了。”陸璘說。
施菀想了想,和他道:“今日一天,就在馨濟堂劃了五兩銀子的藥錢……我也和他們說了情,小周大夫不願便宜,最後大周大夫,就是我師父吩咐,不算那兩包退燒藥劑的錢。”
陸璘輕笑:“知道了,不必替我省錢,這些錢我有。”
“我替王姑娘謝謝你。”施菀說完,不由連咳了好幾聲,下意識將胳膊抱住。
陸璘想起她在安陸似乎異常怕冷,便很快起身去自己房中拿來了自己冬日的鬥篷,才要給她,才意識到將自己的衣服給她似乎過於親近了,猶豫片刻,還是將鬥篷遞出去道:“要不然,你先披上?”
施菀也遲疑下來,半晌,接過了他的鬥篷,笑道:“多謝陸大人。”
這一聲“陸大人”,將他之前覺出的那分親近打散得灰飛煙滅。
今夜晴朗,一輪弦月掛上天空。
施菀和他道:“陸大人明日還有公務在身,先去睡吧,我在這兒守著,稍後我就進房裏去。”
“你對這裏不熟悉,需要什麽也不知去哪裏拿,我在一旁好一些。”陸璘道:“再說,我雖不是大夫,卻也算個一方父母官,我也擔心她。”
這時一名衙役從前院過來,站在走廊上看見陸璘,喊道:“大人——”
陸璘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衙役便過來壓低了聲音道:“稟大人,小的去馨濟堂了,那王家婆娘說她累了一天,才躺下,晚上還要照看兒子,明日再過來。”
從他獨自過來,施菀便猜到他就是去叫王來弟她娘的衙役,大約是沒叫到才會獨自回來,現在一聽,果然如此。
陸璘也並不意外,回道:“好了,你下去繼續值守吧。”
衙役下去,他看向施菀道:“罷了,她不來便不來吧。我想過,就算王姑娘好了,她日後也不會管,我會想辦法給王姑娘找個繡坊,讓她學刺繡,她看著伶俐,應該能學會,到時候就靠這個自食其力養活自己。”
施菀沒想到他已替那姑娘謀劃好了以後的路,有他這個知縣出麵,也必然行得通,便誠心道:“我再代她多謝陸大人。”
陸璘回答:“舉手之勞,也是我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