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自然願意替她診治。”施菀說。

陸璘看一眼身後的長喜,長喜連忙拿出一錠銀子來,陸璘說道:“醫藥費,先由我給周大夫。”

長喜已經將銀子遞向周繼。

“這,這個……”周繼有些為難,覺得不該收知縣的錢,卻又狠不下心自己虧醫藥費,畢竟那姑娘的傷太嚴重了,傷口要恢複,把脈還把出了內傷,要喝名貴藥調理,這些加起來可都是無底洞。

他猶豫半晌,朝陸璘道:“知縣大人,您有所不知,若是小錢我就不計較了,可這姑娘的傷少說也要十幾兩銀子,還不一定能好,好了那腿也廢了……”

“我知道,這一錠銀子差不多便是二十兩,你先拿著,後麵若少了我再補。你這裏是否有車,勞煩幫忙將她拖到縣衙去。”陸璘說。

周繼便不好再說什麽,隻點頭道:“有車,有車。”

正說著,那裏麵房間的婦人衝出來,一下子跪倒在陸璘麵前,哭訴道:“知縣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兒子吧,他到現在還沒醒,大夫說他治起來要上十兩銀子,我們家哪有那麽多錢,求知縣大人救救他吧。”

陸璘沉臉看著她,冷聲道:“在我們去救你丈夫和兒子時,廚房的牆又倒了一次,若你早一些說你女兒在廚房,也許她不會傷這麽重。”

“她是丫頭啊,遲早也是別家的人,不先救我男人和兒子,難道要救她?”婦人不可置信道。

陸璘看了出來,自己和她沒什麽好說的,便不想再理睬,可婦人卻給他磕頭道:“知縣大人,救救我兒子吧,求求您,救救我兒子吧……”

施菀知道,就算是知縣,俸祿也沒有多少,陸璘有錢來救那小姑娘,隻是因為他家底豐厚而已,但這不代表,他能將錢發給每個窮苦百姓,更何況這一家先前就付了男人和兒子的藥錢,如今見有人願意出錢救女兒,又出來哭慘,實在是精明得讓人厭惡。

她在一旁道:“知縣大人說之前縣衙勸過你們搬離,你們不聽,這才遭難,今日衙役救你們的工錢,怕是還要核算了讓你們交納。”

那婦人一聽這話,立刻就白了臉,戰戰兢兢看向陸璘。

陸璘回答:“今日一共出動十多名衙役,還有車馬費,已交由吏員去核算,到時本府也會替你們減免一些。”

“這……這……”婦人一下驚恐地沒了話。

陸璘恨她冷漠,卻又憐她窮苦,不願再嚇她,隻好道:“本府救你女兒,是看她可憐、被親生父母拋棄,並不是手握金山,有錢沒處使,你自回去照顧你丈夫和兒子吧,不要再來哭訴了,惹人厭煩。”

婦人囁嚅著稱“是”,這才回去。

陸璘看向施菀,問:“那我現在讓人送那姑娘去縣衙?”

施菀點點頭。

陸璘便吩咐著人,再用板車拉了小姑娘去縣衙,自己則與施菀、枇杷一同乘馬車。

陸璘坐在一側,施菀和枇杷坐在另一側。

枇杷之前還忍著沒說話,後來憋不住了,在馬車上和施菀說道:“師父,豐公子下午走時說明天再過來,給我們帶一隻他們家大廚做的蜜汁烤雞。”

“誰同意的?你?”施菀問。

枇杷心虛道:“我……我沒說什麽,我隻說我喜歡吃那個李記的烤雞,可惜他們搬走了,豐公子就說他們家大廚做的蜜汁烤雞好吃,明天給我們帶一隻來……”

“一隻雞也不少錢了,別總受人家恩惠,明天我把錢給你,你給他吧。”施菀說。

“豐公子肯定不會要的,而且是他自己說要拿來的,他家有錢,也不缺這點……”她說到一半,見施菀神色嚴厲,聲音漸漸小起來。

施菀說:“那你可有見他去大街上每人發一隻烤雞?他們做生意的人雖有錢,卻也是一點一點攢的,平日也多是毫厘必爭。”

枇杷還想說什麽,似乎是意識到車上還有外人,說話不方便,便住嘴了,輕輕回了個“好”。

陸璘靜坐在馬車內,不見任何反應。

等馬車到縣衙,幾人便從車上下來,拉板車的人還沒到,陸璘先帶施菀去後麵。

枇杷是第一次進縣衙,也是第一次進縣衙後院,非常新奇,這兒看看,那兒看看,到後院一個房間前,陸璘說道:“就是這兒,小了些,但還算敞氣。”

枇杷問陸璘:“這裏還住了人嗎?”她問的正是這房間側邊的一間房,窗子開著,能看見窗後的書桌。

陸璘回道:“我暫且也住在這裏,那是我的房間。”

原來是知縣大人自己的住處,枇杷又覺得自己多嘴了,連忙閉嘴不言。

施菀倒有些意外,不由看看那間房。

如果他也住這裏,那她每日來看小姑娘的情況是不是就會遇到他……她又往四周看看,發現這後院似乎也沒住別人的樣子。

罷了,先前想要不見麵,卻也見了這麽多麵,同在這小小的縣城,總會遇到,顧忌太多,反而顯得在意,她便沒說什麽。

幾人開了門進去,陸璘喚長喜去拿幹淨的被褥來。

長喜去拿了,東西自然是陸璘自己的,淡青色的竹紋綢緞被,墊在簡陋的小**,顯得有些暴殄天物。

這邊收拾好沒多久,板車拉著小姑娘過來,衙役將小姑娘抬上小床。

施菀看看她的脈象與傷口,替她將被子蓋好。

她將藥放在縣衙,告訴陸璘叫來的仆婦,若小姑娘醒了,便喂她喝藥。

之後又在縣衙待了一會兒,見天色已晚,就和枇杷一同離去。

陸璘回到自己房間,沒一會兒,長喜過來了,去收他之前換下的衣服,一邊收著,一邊歎息道:“這上麵的泥,不知還洗不洗得掉。”

陸璘回頭看了一眼,隨即開口:“等一等。”說著過來,從衣服堆裏撿出那條同樣沾滿泥的手帕。

當時換衣服換得急,手帕也和衣服堆在一起。

“這帕子別扔了,好好洗洗,看能不能洗幹淨。”他說。

長喜回答:“好,我去吩咐。”說著拿盆端了衣服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公子,我找劉老二打聽了,你猜那豐公子和施大夫是什麽關係?

“兩年前,豐公子的姐姐因小產而落下病根,病倒在床,豐家從省城請來大夫也沒治好,眼看就要去了,施大夫給她治好了,豐公子因此而認識施大夫,情根深種,說要娶她為妻。

“哪想到施大夫卻拒絕了,他也不聽,仍舊天天追著施大夫跑,他家裏呢,肯定是不太願意的,可一來管不住豐公子,二來施大夫也明確說了不會同意嫁他,這事便就這麽擱著。豐公子還是天天往馨濟堂跑,施大夫還是不同意,城裏人都見怪不怪了。”

陸璘沒回話。

長喜說完,才想起主子一直讓他少議論他人事非來著,特別是前少夫人,這他剛才,好像又議論了……

隻是這整個縣城就他和公子知道陸家與施大夫的淵源,他除了可以和公子說,也不能和別人說,所以才動不動就忘形。

就在他等著挨批時,陸璘卻隻說道:“行了,知道了。”

竟沒說他論人事非。

長喜覺得意外,端了衣服下去。

夜裏,小姑娘醒了,仆婦給照看著,到二天下午,施菀忙完藥鋪的事,與枇杷一同來到縣衙,她說了原由,衙役將她們領到後院去。

路經縣廨辦公之處,隱約聽見裏麵有縣衙官員的說話聲,兩人怕打擾到他們,噤聲來到後院,一個人都沒有,倒是廚房處傳來藥味。

衙役帶著兩人進了那間房。

**的小姑娘醒著,施菀過去問:“你醒了?覺得疼麽?”

小姑娘點點頭,不說話,隻是看著她,似乎是個靦腆的姑娘。

施菀說:“我是治你的大夫,姓施,你腿傷得很重,胸口似乎也被壓了太久,別亂動,就算疼也要好好休息,會慢慢好的。”

小姑娘又點點頭,然後問:“我爹娘和弟弟呢?我問剛才給我送飯的大娘,她說她也不知道。”

枇杷神色一動,想說什麽卻忍住了,轉眼看向施菀。

施菀回答:“他們在我們藥鋪裏,那裏沒地方供人休養了,你又是姑娘家,在那兒不方便,就把你送到了這裏,這是縣衙,正好有一間空房。”

“那他們還好麽?有沒有……”小姑娘也知道自家房子塌了,很可能家人就被砸死了。

施菀回答:“你放心,你爹娘都沒事,你弟弟和你一樣受了傷,在藥鋪裏養著,等你好一些,就帶你去見他們。”

小姑娘這才放下心來,還要問什麽,施菀先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姑娘回答:“王來弟。”

施菀沒再問了,給她把了脈,問她:“飯吃得下嗎?”

小姑娘點頭:“吃得下,有白米飯,還有豆幹,有魚湯,還有炒肉,大娘說是縣太爺吃的飯,真好吃。”

施菀笑起來:“縣太爺這兒還有雞腿呢,你在這兒好好養著,天天有的吃。”

正說著,卻聽身後枇杷道:“知縣大人。”

施菀回過頭,便見穿一身綠袍官服的陸璘正從門外進來,站在了床邊。

顯然他聽到了自己剛才的話。

她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轉變話題道:“你看縣太爺來了,便是他吩咐人給你送飯的。”

小姑娘躺在**,不知該怎麽辦,半晌才小聲道:“縣……縣太爺……”

陸璘溫聲道:“聽見大夫來了,所以我來看看,你晚上想吃什麽,可告訴我,我讓人去做。”

小姑娘不好意思了,垂下眼,臉上一片通紅。

施菀倒是問:“你要吃些清淡的,雞絲粥怎麽樣?”

小姑娘紅著臉點點頭。

陸璘回答:“我稍後讓人去做雞絲粥。”

施菀回頭道:“大人,我現在替她紮針。”

陸璘明了,退了出去。

沒一會兒,施菀替小姑娘施針了出來,見陸璘還在院外。

見了她,陸璘示意她隨他往前走,到離小姑娘遠一些的走廊裏,陸璘問:“她如今神智清楚,是不是證明除了腿傷就沒有大礙了?”

施菀搖搖頭:“腿上最怕傷口瘡瘍,但好在我時時看著,也有大人買的藥可以防著,會好一些,隻是我把脈看出她胸口被重物壓過,怕受了內傷,這便可大可小,也許能養好,也許突然就發作……她的傷太重,我就算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最後也隻能聽天命。”

陸璘看出她神色憂心,安慰她道:“不必太過緊張,她從昨夜到今日一切都好,不會有事的。”

施菀點點頭。

後院悄靜,一隻黃色蝴蝶飛了進來,在青石磚縫的野花周圍飛著,倒是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

兩人都不由看向那隻翩翩飛舞的蝴蝶,施菀想起來,自己從未和他這樣平靜地談話。

這時長喜從旁邊廚房過來,見了陸璘,說道:“公子,快來看,咱這縣衙後院也有條裂縫。”

“是麽?”陸璘看著後院的房子,說道:“我怎沒見到?”

說著跟著長喜往那方走,施菀也跟了過去。

走到一處角落,長喜指著牆避道:“你看,就這兒。”

那正是他所住的房間的一角,的確有一條細小的裂縫,長著青苔,但縣衙的房子是磚塊砌的,這樣的細小裂縫,倒不算什麽。

長喜說道:“公子,我們還是搬出去吧,這多危險,萬一這房子也像太平山腳下那房……”

“那是因為垮山。”

“那也嚇人啊,夫人要是知道大人住這樣的房間,還不知怎麽擔心。而且這後院也濕氣重,一下雨,牆都是濕的,還有蟲,滑滑的那種,我今日早上就見公子浴房旁邊有一隻,給掃走了。”長喜說。

施菀聽到這裏,默默一聲也沒吭,卻有些想笑。

她也知道陸璘一向愛幹淨,肯定受不了這個。

果然,陸璘的臉色僵硬了一會兒,最後道:“那你去找找吧,看是否有合適的。”

說完轉過頭來,正好瞥見施菀臉上最後的那抹笑意。

撞到他的目光,施菀及時恢複一臉正色,說道:“來弟情況還算穩定,我與枇杷就先回去了,若有什麽事,大人可派人去馨濟堂或是我家中叫我。”

陸璘點點頭,問:“我叫馬車送你回去?”

施菀搖頭:“也沒多遠,馬車反而巔,我們走走便到了。”

說完,回屋叫上枇杷,兩人回去。

陸璘看著她背影離開後院、穿過走廊,再拐道彎就完全看不見了,才動身繼續去前堂辦公。

傍晚時,散衙後他回房間,長喜已經將前一日的衣服收好疊在了**,旁邊放著那方手帕。

陸璘過去拿起手帕,在窗邊一看,發現手帕上有些黃黃的泥印,果然沒洗掉。

那是一副素白的布帕,原來是幹淨平整的,現在染上了洗不掉的泥印,也因係袖口而變了形。

再將這手帕還給她似乎不妥,但他手上也沒有女子能用的手帕。

他將手帕暫且收好,想著後麵再想辦法。

第二日,出門去檢視糧倉,回來時正好經過一家繡坊。

陸璘讓劉老二停下馬車,自己獨自進了繡坊,問掌櫃:“可有女子的手帕?”

掌櫃見他穿著富貴,連忙道:“有有有,說著就將的摞手帕拿了出來。”

“這個是絲綢的,這個是棉布的,這些是繡花的,都是上好的成色,公子您看看。”

絲綢的華貴,但陸璘下意識就覺得不合適,她不會接受,也不會喜歡。

棉布的,也整潔,和她那塊有些像。

後來他在繡花那一摞裏看到一副繡荷花的手帕。

淺綠的底,如湖水一般,角落裏繡著一隻荷花,一隻荷花苞並兩片荷葉,很好看,讓他不由想起她曾撐著長篙,將竹筏在荷塘中穿行,采下蓮蓬。

荷花似乎也如她的人,溫和,沉靜,清麗,秀美。

“我要這一副。”他說。

“這個,十文錢就好。”掌櫃說。

陸璘付了錢,拿著手帕離開。

回到縣衙,聽聞施菀又來了,就在王來弟養病的房間內。

這時主薄拿了本冊子過來,朝陸璘道:“大人看,這樣蓋印可行?”

他將那冊子看了一眼,回道:“稍等,我先去房中換雙布鞋。”說著進了後院,回房換好鞋,他便走到一旁小姑娘養病的房間,正好看見門關上,仆婦從裏麵端了空藥碗出來。

見了他,仆婦說道:“施大夫在裏麵給來弟施針。”

陸璘點點頭,待仆婦離開,他看著緊掩的房門,不由伸手摸了摸懷中的手帕。

可是,以他們現在的關係,送她一副手帕似乎過於曖昧了……他們並不是可以隨意授受的關係。

他在門外站了很久,猶豫一番,最後放下手,轉身又去了前麵縣廨中,沒等她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