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外麵雨越下越大,酒宴上卻是越喝越熱鬧。

陸璘尋到機會,一個人到了窗邊,沉默著看著窗外的雨線。

就在此時,有人匆匆跑到宴廳,大喊道:“陸知縣,陸知縣?”

陸璘起身問:“何事?”

那人正是縣衙的衙役,見了他,立刻道:“陸知縣,縣城北麵太平山垮山了,壓塌了好幾戶人家,還死了人!”

陸璘一聽此事,立刻準備動身前往。楊釗也忙上前道:“陸大人,我與你一同前去。”

陸璘思慮片刻,回道:“今日你家中辦喜事,你就在此,讓黃大人帶上人與我一同去就好。”

楊釗想著確實如此,自己這東家走了,這喜事也辦不好,便隻好命人備傘,送陸璘出去。

陸璘迅速吩咐場上另一名吏員道:“去著人備車,叫上有經驗的匠工去查驗山體,還有大夫——速去救人。”

隨後又看向縣尉黃盛:“將衙役帶上,也許要掘石頭救人。”

連日陰雨,今日的雨又特別大,垮山的確有可能,而太平山名為太平,因為這個名字,以往安陸百姓求雨、祈福,都在此地,現在它突然垮山,在輿論上非同小可,更何況還壓倒民房砸死了人。

陸璘交待完才走到院中,便見施菀從偏廳那邊執傘小跑而來,他還沒說話,裏麵豐子奕就上前來攔住她:“你去哪裏?”

施菀問:“剛才縣衙有人過來說太平山垮山砸死了人,讓我去看看。”

豐子奕不悅道:“這縣衙,讓他們找大夫怎麽找到你了,那地方危險,還下著雨,萬一再垮山呢?你別去了,讓他們找別的大夫吧。”

“我怎麽就不能去了。”施菀並不聽他的,隻交待道:“你讓人去一趟馨濟堂,叫上嚴峻和枇杷,讓他們帶上醫箱和跌打損傷藥。”

“你……”豐子奕無奈歎聲:“就知道我攔不住你,那你注意著自己。”說著又看向陸璘,立刻上前道:“陸大人,施大夫就全全拜托您了,我去帶上人,馬上就到,這也是救治安陸百姓,我與施大夫都責無旁貸,後麵若有用得著的地方,我豐氏綢緞也必定傾力相助。”

陸璘點點頭,看一眼施菀,往院外而去,施菀跟在他身後。

到了門外,看著外麵的馬車,陸璘轉身看向施菀道:“那施大夫……就坐我的馬車前往?”

施菀看看豐家的車,她還委托了豐子奕幫她去叫人拿藥,那也是緊急的事,便隻好點點頭。

兩人一同上了馬車,好在另一名胥吏也要過去,同樣上了馬車,倒不顯得尷尬。

半路上,雨終於停了,胥吏是安陸縣的老人,和陸璘說著太平山的情況:前幾年太平山也垮過一回,但正好是曠野之地,沒壓倒房子,也沒砸死人。

至於這一次被砸的房舍,是太平山腳下的農戶,房子都是土坯,又年久失修,早在前幾年垮山的那一回縣衙就勸農戶搬離,但農戶不聽,如今塌了也並不稀奇。

幾人一同到太平山腳下,發現房屋似乎倒塌了三四間,但隻有一間房屋外麵有人在搬石塊土塊,胥吏上前問了問,才知其餘幾戶家裏見勢不對,都在上午搬出去了,隻有這一家沒動,便砸在了裏麵,也不知還有沒有人活著。

此時衙役還沒到,救人的都是附近村民,旁邊有個婦人,看著廢墟痛哭哀嚎著,幾乎昏厥。

陸璘上前問:“這是你家?”

婦人哭著點頭。

陸璘又問:“你家裏有人被埋在裏麵?”

婦人回道:“我家男人和孩子,都在堂屋裏吃飯,我出門去找雞了……”

陸璘回頭去看,發現那幾個村民正在掘堂屋的位置,可那地方砸得最嚴重,房梁石頭聚集,極難搬開。

陸璘彎腰將衣袍撩了起來,用腰帶一起紮住,又在地上撿了幾截草繩去綁寬大的袖口,可自己卻很難使力,施菀看在一旁,上前來朝他伸手。

他明白她的意思,將草繩遞給她,她接過,將他袖口在胳膊上繞了幾圈,然後綁起來。

綁完一隻袖子,再去綁另一隻時,手上那一截草繩卻斷了。

兩人同時低頭去地上找,卻再沒找到合適的。

“罷了,就這樣吧。”陸璘說。

施菀叫住他,“等一等,這個可以用。”說著從身上拿出一副手帕來,打開,剛好能將袖子綁住。

陸璘靜靜看著她的手在他衣袖上將白色的手帕打結,待衣袖綁好,便輕聲道:“多謝。”說完轉身去幫村民一起搬石頭與橫梁。

陸璘是富貴公子出身,沒做過重活,搬起石頭來沒旁人那麽利落,一身整潔的長袍在石土堆裏絆來絆去,一會兒就弄得汙濁不堪,怕是再也不能穿。

施菀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然後去安慰哭著的婦人,怕她因五誌過極,七情內傷而引起病症。

差不多過了半個時辰,一批衙役跑過來了,開始一起救人。

婦人被施菀安慰著,總算順下了氣,哭訴道:“我說要搬去下麵建個新房,他爹非不聽,好不容易攢點家當,又要去喝酒,家裏一日窮過一日……

“今日下雨,我男人在家吃飯,嫌菜少了讓我去加個菜,我去撿雞蛋,卻發現家裏的雞少了一隻,心想怕不是躲到別的地方去了,便讓我家那死丫頭再去炒個菜,我去外麵找雞,結果才出門,沒走幾步就聽到後麵‘轟’的一聲……”

施菀打斷她:“你說,你還有個女兒?”

婦人回道:“是啊,今年十三了,都能嫁人了。”

“那她在哪裏?是同在堂屋,還是在廚房?”施菀沒理她說的那些話,連忙問。

女人回答:“在廚房吧,我見她去廚房的,那灶裏的火估計都快熄了,要重新生,菜沒那麽快炒好。”

施菀放開她,立刻往倒塌的房屋那邊跑去,正好遇到從廢墟裏出來的陸璘。

堂屋那裏,衙役發現了這家裏的男人,正將他往外拉。

施菀朝陸璘道:“她還有個女兒,在廚房的位置!”

陸璘立刻看向廢墟,之前廚房倒得並不嚴重,他過來還能看見煙囪,就在屋子西南角,但此時再去看,煙囪已經倒了,廚房的方向又堆過去許多石頭和房梁。

因為最初人少,他們為了快速救出堂屋裏的人,就近將石頭就搬在了旁邊的廚房廢墟上,此時再要去挖,便沒有之前那麽簡單了。

而一旁的婦人聽說見到了男人,立刻就掙紮著起身,往廢墟裏去。

陸璘轉身看向她道:“你女兒在廚房,你為什麽不早說!”

他沒有穿官服,但語氣嚴肅,婦人被質問得怔了一下,好半晌才說道:“當然是……先救我男人和兒子……”

陸璘盯著她,緊抿著唇說不出話來。

婦人呆滯一會兒,立刻又往廢墟裏去。

“活著,還活著!”衙役們的聲音傳來,沒一會兒,將男人從土堆裏抬了起來。

婦人又在旁邊嚎啕大哭,說道:“還有我兒子,我兒子……”說著去將男人接到空地上。

陸璘知道,此時隻能先將堂屋裏婦人的兒子救出來再說,便上前道:“注意,石頭不要往西南角搬,廚房也有人。”

“是,大人。”

衙役聽了話,走遠幾步,將一根房梁扔到了屋前。

陸璘提了從腰間散落的衣袍去西南角查看,試圖辨別出灶台的位置,一個人慢慢搬動石頭。

施菀也要去,卻被婦人拉住:“你不是大夫嗎,快救救我男人,快去救他呀!”

施菀無奈看看陸璘那方,轉過身跑去看剛救出來的農漢。

農漢的傷看上去不算太重,隻是胳膊被砸傷,頭破了皮,但要看是不是傷到了頭,還要等他醒過來再說。

兩刻之後,衙役又將這一家的小兒子抬了出來,卻傷得比他爹重,胳膊腿都受了傷,頭也被砸破了。

施菀顧不上廚房那邊了,急忙替他止頭上的血。

好在沒一會兒,豐子奕帶著嚴峻、枇杷,還有大量的止血藥過來了,而農漢也醒了過來,意識還清醒,竟是除了胳膊上的皮外傷便沒什麽。

衙役推著木板車,將包紮了傷口的父子二人往醫館拉去。

豐子奕看著廢墟上,問施菀:“裏麵還有人?”

施菀點頭道:“他們家的女兒。”

一旁的枇杷吃驚地看向已經遠行的板車:“那是她娘?怎麽她跟著板車去了呢?”

婦人早在兒子與丈夫被抬上車時,就一路跟著板車流著淚往醫館趕去,看著悲痛,卻又心狠,女兒還在廢墟下不知生死,她走得卻一絲猶豫都沒有。

施菀歎了口氣。

直到一個時辰後,衙役才在廚房裏找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抬出來時早已不省人事,腿上全是血。

施菀剪開她褲腿看了傷,便知道她腿上傷得極重,左腿已保不住,若要活命,則要看她的運氣。

如今還是春天,氣溫終究是比夏季低一些,傷口潰爛也許也會好一點……

她替小姑娘纏住血脈上方,止住血,然後以金創藥包紮了傷口,縫合兩處撕裂傷,再要服藥,便要等她醒過來。

陸璘命衙役再用板車將小姑娘拖去醫館。因為施菀在這裏,所以前麵那父子就被送去了馨濟堂,此時小姑娘自然也是送去那裏。

豐子奕招呼施菀道:“菀菀,上馬車了,你看你,衣服都淋濕了,回頭自己給病倒了。”

“沒事,我回去就換衣服。”施菀說著,上了他的馬車。

豐子奕見陸璘看著這邊,上前道:“陸大人,我送施大夫去藥鋪了,大人呢?”

陸璘回答:“我在此留一會兒,稍後去藥鋪查看。”

“那,那我們便先行一步。”豐子奕說著向他告辭,上了馬車,與施菀一同離去。

馬車在泥路上漸漸遠去,直到胥吏來同自己說話,陸璘才發覺自己看著那方看了很久,立刻收回目光。

兩個時辰後,天已將黑,陸璘才得空從太平山下離開,到馨濟堂來。

這也是他第一次到馨濟堂。

一座三間的醫館,有藥櫃,問診台,推拿拔火罐的床鋪,還有躺著養傷的病房,算是極大的醫館。

但施菀卻正在和一名中年男子爭論著什麽。

“若不是他們直接把人送過來,我都不會收。”男子說。

施菀回道:“可他們已經付了些錢,夠這兩天的藥錢了。”

“他們付的是那男人和那小兒子的藥錢,女兒他們沒說,這麽嚴重的傷,哪裏還活得成。”

“也不是一定活不成,萬一傷口愈合好,內傷不重,還是能活下來的。”

“活下來腿也廢了,怎麽嫁出去?你是沒明白她娘的心思。再說,我可不想她死在藥鋪裏。”

……

就在施菀沉默的當口,陸璘進了藥鋪。

見到他,那中年男子立刻上前道:“這位公子是……”

說著便看到了他身後的衙役,立刻道:“莫不是,陸知縣?草民周繼,拜見陸知縣——”

陸璘說道:“不必多禮,你是馨濟堂的東家?”

周繼道:“回知縣大人的話,東家是我爹,人稱老神醫,我是他兒子,繼承著家學,也做著大夫。”

陸璘點頭,看向不遠處的施菀。

施菀出著神,顯然還在想著剛才談論的事。

陸璘問周繼:“剛才我聽你和施大夫在說藥錢?”

周繼連忙道:“隻是說藥鋪的瑣事,大人日理萬機,不必為這等小事費心。”

施菀走上前來,問陸璘道:“如他們這樣的事,縣衙會有撫恤銀嗎?”

陸璘看看不遠處另一間房內躺著的一家人,搖搖頭:“除非是因公而傷殘才有……縣衙早兩年提醒過他們搬離,他們並不聽,所以,沒有撫恤銀。”

施菀沉默下來,卻聽陸璘繼續道:“但縣衙後院還有間空房,可讓那姑娘住進去養傷,也有做飯的仆婦,平日能照顧她,至於大夫,就還是要勞煩施大夫看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