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施菀打開手上的鬥篷,披在了身上,又小心將下擺提起來,攏在自己腿上,以免掉在地上弄髒。

看見她纖瘦柔弱的身體,被包裹在自己的鬥篷裏,陸璘心中湧起一起奇異的感覺,似一股暖流,又有些莫名的心悸緊張。

他問:“這些日子,那張大發有去找過你嗎?”

“沒有,我平日都在藥鋪,那裏人多,他不會去的,就算去了也不怕。”

“那家裏呢?”

施菀回答:“也沒去,左鄰四舍都有人,而且我養了一條看家黃狗,很聰明伶俐,我想著,大概不會有什麽事。”

陸璘點點頭,他又想問有沒有什麽要他做的,卻想起她曾說過那些話,便忍了下來。

施菀問他:“陸大人在安陸這些日子還習慣麽?這裏一切都與京城不同。”

“還算習慣。”陸璘回答。

其實,他並不習慣。

這裏的雨太多了,縣衙裏總是陰冷潮濕,各種各樣的小蟲子;路太難走,許多地方馬車都到不了,這裏的人也好吃辛辣……當然,這都不算什麽,最重要的是落寞而孤單。

這裏的官員,大部分庸庸碌碌、混沌度日,有好嫖賭的,有好酒的,有好鬥蛐蛐鬥雞的,就是沒有一心一意要做事的。

按他們的想法,這個地方既不窮苦,也不富裕,好賴都是這麽活,再折騰也升不了官,不如就這麽熬著,不出事最好。

他與他們結交不上,也遠離京城的親人師友,每日入夜,便是被無邊的清冷孤寂包圍籠罩。

來了一個多月,他並不習慣。

這時他突然想,她當初去京城,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呢?也會覺得不習慣,覺得孤獨嗎?

她在京城有和誰相好嗎?

想了很久,他發現自己當初就不清楚,此時更是回憶不起來。

這時施菀說:“雲夢澤這一片都多水,待夏日六七月,便處處都是荷藕一片;到秋天,安陸的銀杏葉黃了,便是漫山遍野的金黃,不知大人喜歡哪一種景色,到時可以四處看看。”

“那施大夫是喜歡夏日的荷,還是秋日的銀杏?”陸璘問。

施菀笑道:“小的時候自然是喜歡夏天,和附近的小孩子們瘋玩,捉泥鰍,釣蝦蟆,摘蓮蓬、菱角、雞頭米……總之是有做不完的事,我還記得我娘常說我過完一個夏天,臉上便有那鍋底黑。

“秋天的銀杏葉,小時候自然是沒什麽興趣的,但現在這般年紀了,卻更喜歡秋天,覺得那時候的天地真好看,靜謐詳和,我能看一整天。”

陸璘沒想到她是個會捉泥鰍釣蝦蟆的姑娘,因為他看到的她,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靜的、小心的,除了她曾很自得地和他說她水性好,會撐船。

“我小的時候,什麽都沒做過,無論爺爺、父親還是母親,都讓我好好念書,我自己也覺得念書比在外麵玩鬧更好,所以就這樣讀書讀到了不再適合玩鬧的年紀,我也不知道爬樹掏鳥窩是什麽感覺。”陸璘說。

施菀回答:“大人自小是神童,長大是才子,這些讚賞褒獎自然不是憑空來的,而是舍棄許多歡樂肆意之後才有的,相對來說,大人比旁人更不易。”

陸璘意外於,第一次有人說他不易。

所有的人,都會說他出身名門,自小聰慧,人生順遂,好像他什麽都不用做就能高中榜眼一樣,可實則是,那些學業不如他的人早已睡了,他還在讀書。

他的確出身好,有些天資,但更多的,也是一日複一日的孜孜不倦。

這時長喜過來道:“公子,您還沒用飯呢,要不我現在去把飯菜熱一下?”

陸璘回道:“夜裏不太想吃飯菜。”說著他看向施菀:“這麽晚了,要不然你也再吃一些?我讓長喜去煮兩碗須麵來。”

施菀晚上的確吃到一半就被喊來了,猶豫一下,點點頭。

陸璘便立刻朝長喜道:“去煮兩碗須麵吧。”

長喜應著,很快去了廚房,沒一會兒端來兩碗麵條。

麵端到了陸璘房中,兩人進屋去,施菀目不斜視,在桌邊坐了下來。

“我這麵多了些,要不然……分出來一些?”她說。

“就分給我吧。”陸璘拿過她的筷子,將她碗裏的麵夾了一些出來,放到自己碗裏,再將筷子給她。

如今的他,有些奇怪。許多時候他還記得他們現在沒什麽關係,還是疏離一些好,但更多的時候,他又會想,畢竟曾做過夫妻,這也沒什麽,比如剛才的鬥篷,比如現在的麵條。

施菀倒沒說什麽,隻是拿過碗邊的筷子,吃起麵來。

陸璘嚐了一口,帶著幾分歉疚道:“廚娘已經回去了,長喜廚藝一般,這麵似乎寡淡了些。”

施菀笑道:“我小時候喜歡吃麵,但安陸的麵比米貴,大多數時候我娘都舍不得做給我吃,但我爹就好一些,他會趁娘不在,悄悄煮給我吃,他煮出來的麵,倒和這碗有些像,我剛一看到麵,就想起了他,我小的時候可是覺得這麵比我娘做的飯菜好吃。”

“以前沒聽你說過這些。”陸璘說。

施菀回道:“以前覺得自己是窮丫頭啊,哪裏好意思說,現在在安陸,自己的家鄉,便不怕了,反正大家都一樣。”

再說,以前也沒機會不是麽。

陸璘說道:“我在京城時倒更喜歡吃米飯,上次去驛亭,那對麵有一家麵館,我在那兒吃了一碗麵,覺得味道極好,鮮香爽滑,卻不知是什麽麵。”

“是在安陸麽?”

“是,在福蘭街。”

施菀笑道:“那是油麵,確實比普通的麵爽滑一些,大人吃的應該是許記的麵,也算油麵裏做得極好吃的,但更好的還是城東吳記的,大人下次可以去試試。”

“好。”陸璘問:“除了油麵,還有別的值得一試的吃食麽?”

“藥鋪裏常有外地來的行商之人,他們多喜歡安陸的蘿卜餅、銀紅茶,還有白玉泉酒,但我最喜歡我們安陸的甜酒,香氣四溢,清甜潤口,大人可以……”施菀說到一半,笑道:“我忘了大人不喜歡那麽甜的,也許更喜歡白玉泉酒一些。”

“我下次,一並試試。”陸璘說。

施菀笑笑,沒一會兒吃完了麵,說道:“大人吃著,我去王姑娘那裏看看。”

陸璘也吃完最後一口,立刻起身與她一起去。

長喜來收碗,意外發現主子今日胃口竟然奇好,吃了滿滿一大碗麵,他不是向來嫌他廚藝差,每每隻能吃下幾口麽,是今日餓狠了吧?

果然挑三揀四的,還是因為還沒餓。

施菀摸了小姑娘的額頭,發現那熱度又起來些,便繼續替她換額頭上的巾帕,替她用酒擦拭身體。

陸璘又去外麵坐著,就著風燈,拿著書,一邊看書一邊陪她。

如此到後半夜,施菀有些熬不住了,就趴在小姑娘床邊睡了過去,陸璘自門外進來,將她攏在腿上的鬥篷下擺放了下來,替她把腿也擋住,隨後繼續坐去門外。

沒一會兒,小姑娘在**發出動靜來,他立刻進去,唯恐驚喜了施菀,低頭朝小姑娘輕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小姑娘在睡夢中迷糊道:“水……”

他便去旁邊拿了水杯,小心用被子裹了她扶她起來喝了幾口水,再讓她躺下。

再去看施菀,好在還沒被驚醒。

他再出門去,隻半掩著門,好讓自己聽著屋裏的動靜。

夜太漫長,到清晨天邊見白時,陸璘也拿著書靠在外麵的椅子上睡著了。

但閉眼沒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將他驚醒,他睜開眼來,便見施菀臉上帶著喜色,正從屋內跑出來。

“怎麽了?”他問。

施菀眉眼一彎,開心道:“她退燒了!”

陸璘也高興起來,輕笑道:“後麵大約就順利了,你不用擔心了。”

施菀這才道:“我不知怎麽就睡著了,大人在這兒坐了一夜嗎?離天大亮還有一會兒,大人快去睡會兒吧。”

陸璘搖搖頭:“我等她醒來吧,現在去睡也睡不著,你要不要回去睡?今日就不去藥鋪了。”

施菀回說:“我也睡不著。”

於是兩人再一起等著,施菀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陸璘盯著她看,隨後很快收回目光,和她說:“等一下你回去,就將這鬥篷披著,早上冷,別凍著。”

施菀回答:“若等下太陽出來了,我便不用了。”

“你以前就這樣怕冷麽?我怎麽不太記得。”他忍不住問。

施菀沉默一會兒,笑了笑,“是啊,以前就怕冷,大人忘了吧。”

陸璘卻總記得,她之前沒這麽怕冷的。還想說什麽,她卻先他道:“我再進去看看她。”

陸璘隻好將疑惑咽了下去。

沒一會兒,他聽見裏麵傳來小姑娘的聲音,便也挪步進去,果然發現小姑娘醒了過來。

“感覺怎麽樣?頭還疼麽?”施菀問她。

小姑娘搖搖頭:“不疼了。”

“那想吃東西麽?”

小姑娘也搖頭:“不太有胃口。”

施菀又問:“粥或湯呢,喝不喝得下?等下要喝藥的,怕你肚子空著喝藥難受。”

小姑娘便點頭:“喝得下。”

施菀見陸璘進來,和小姑娘道:“我讓縣太爺給你準備雞湯怎麽樣?”

“雞湯啊……那不是過年才能喝麽?”小姑娘說著,眼裏卻已發起亮來,顯然早被雞湯勾起了饞蟲。

施菀說道:“別人家是過年才能喝,縣太爺這兒卻不一定。”說完抬眼問陸璘,“陸大人,可以麽?”

陸璘被她弄得笑起來:“可以,我讓人去燉,我大小也是個官,有錢。”

施菀也忍不住笑,朝小姑娘道:“聽見了沒,縣太爺有錢。”

“好,那我喝雞湯了再喝藥,施大夫,我覺得我的腿都沒之前那麽疼了,是不是快……”她的話突然停了下來,隨後“哇”地一聲,吐出大口的鮮血來。

“來弟,來弟……”施菀一時有些慌神,急忙拿出自己身上的手帕來想要替她擦,可很快小姑娘又接著吐出一大口血,將她手帕、手、袖子染得一片紅。

陸璘立刻脫了自己的外衫墊在小姑娘頸下,隨後問施菀:“這該怎麽辦?”

施菀將小姑娘交給他,急忙去盆裏洗手,然後開醫箱,從裏麵拿出針灸袋來,隨後點燈,烤針,正要去紮針時,陸璘開口道:“她是不是,已經去了?”

施菀回過頭來,發現半張床都是血,被子、床鋪、上麵陸璘的外衫,全是殷紅一片,小姑娘睜著眼,卻已不再吐血,身體也不再動彈,隻是目光直直看著前方。

她放下針灸包,走過來探了探小姑娘頸下的脈搏,許久,一片平靜。

這姑娘終於是去了,如此突然,走之前,她還以為自己快好了,以為這個大夫真的醫術精湛。

施菀鬆開了手,卻久久站在床邊,不說話,也不動,隻是看著**小姑娘的臉。

許久,她喃喃道:“我知道她髒器受損,知道她內傷很嚴重,可我覺得,會是腿上的傷緊急一些,她沒辦法承受那麽多救治,我選擇了先治她的腿傷,我怕她因瘡瘍而撐不下去,我以為內傷還能再等等……”

淚水從她眼底淌下,滴落到**。

陸璘看看**的小姑娘,安慰道:“這不怪你,她的傷太重。因為有你,她才能醒過來,才能度過這幾天。”

施菀轉過身來,無力地抱著腿,背靠著床坐在了小姑娘床邊。

過一會兒,她回道:“我明白,我隻是……隻是以為不會這樣……”

陸璘抬了抬手,遲疑一會兒,卻又放了下來。

施菀抽泣了一會兒,伸手要去身上拿手帕,卻想起手帕已經在**染遍了血,隨後理了理自己袖子上沒沾血的地方,擦幹臉上的淚水。

但很快她眼中的淚水又流了下來,陸璘想起什麽,連忙拿出前一日在懷中放著的那方手幅,正要遞給她,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隨後衙役的聲音傳來:“大人,豐氏綢緞的豐公子來了。”

才說著,豐子奕已經急步跑了進來,衙役回頭道:“誒,你怎麽自己就進來了?”

“你們家大人認識我,我在安陸向來就是按時按兩納稅,遵紀守法的大好良民。”豐子奕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在門口道:“菀菀,你怎麽坐在地上?”

陸璘及時將手上的手帕放回了懷中。

豐子奕進來,朝他行禮:“見過陸大人,一早聽說施大夫在縣衙,放心不下,便過來了,不知——”

說話間,他瞥見了**的血和上麵躺著一動不動的王來弟。

豐子奕看看施菀,又看看陸璘,陸璘說道:“昨日下午王姑娘病情有變,我便遣人去叫了施大夫過來,施大夫昨夜守了一夜,到今早,這姑娘因內腑之傷吐血而亡,施大夫有些難受。”

豐子奕急走到施菀身旁,蹲下身道:“這不怪你,你師父和小周大夫都覺得她死定了,也就你憐惜她,想試試,菀菀,你隻是大夫,不是神仙,生死由命,這是她的命。”

施菀再次流起淚來。

豐子奕連忙拿出手帕去給她擦淚,施菀接過他手中的手帕,自己擦去淚水。

“別哭了,你知道我一早找你做什麽嗎,你不是想去雲夢縣找醫書嗎,我今日要去接貨,和我一起去吧,我給你另外安排一輛馬車,在那兒待一天,後天或大後天就回,正好是你想要的時間。”

施菀抽泣了一下,問他:“現在就走麽?”

豐子奕說道:“可以晚一些。”

施菀回頭看看**的王來弟。

“晚一些吧,她家中想必不會管她,我想……去棺材鋪買副棺材,將她安葬了。”

“行行,我這就讓人去買,葬完了她我們再走。”豐子奕說。

施菀點點頭,隨後又道:“再給她買件衣服吧,那個張記繡坊有。”說完從身上拿出一粒碎銀來。

豐子奕不高興道:“什麽張記繡坊,那賣的都是什麽,我們豐氏綢緞的衣服不比他們好?”

“你們的衣服那麽貴……”

“貴是因為它好啊!”豐子奕將她手上的錢推了回去:“我去我們鋪子裏拿一套就好了。”

施菀從地上站起身:“算了,我自己去買。”

豐子奕攔住她:“好好好,我找個夥計去張記買!”

施菀將錢給他。

豐子奕不要,“我們做生意的,也要積德的,你救她一場,就把這買衣服買棺材的機會給我吧,別再和我爭了,我去叫人,你留在這裏給她洗洗?”

施菀抬眼看向陸璘:“這縣衙……”

“縣衙本是正氣之地,我也不懼鬼神,就在這裏替她洗,無妨。”陸璘說。

施菀點頭:“謝大人。”

豐子奕很快出門去吩咐人辦事,施菀待在屋內,將**的血衣血被拿下來,陸璘也著人去燒水。

待施菀給王來弟沐浴完,衣服也買來了,是一件粉色的短襦和長裙,穿在小姑娘身上很好看,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

換完衣服,施菀出門問:“陸大人,能借大人的梳子一用麽,我想替她梳梳頭發。”

陸璘沉默著去自己房中拿來梳子。

施菀正要接,卻發現那竟是把牛角梳。

“算了,來弟向來擔心麻煩別人,大人這梳子貴重,她會不好意思的。”說著又回了屋。

陸璘拿著牛角梳的手收了回去,一時之前,竟不知心中是什麽滋味。

為什麽,他要將京城的梳子帶過來呢?若是在安陸隨意買的一把木梳就好了。

施菀最後就用手給王來弟盤了個髻,再由衙役將人抬出去,放進了棺木中。

天已大亮,其他官員陸續到縣衙來辦公,長喜提醒陸璘道:“公子,今日是放告日,好幾個案子要審,要不要趕緊去沐浴更衣了上公堂?”

豐子奕也回過頭道:“這幾日勞煩陸大人了,安陸一縣的重任還托付在陸大人身上,大人自去辦公務吧,剩下的事我與施大夫會辦好的,大人放心。”

施菀將身上的鬥篷解了下來,想還給他,卻發現上麵一處染了點血,隻好收在手中道:“這鬥篷我回去洗洗,若能洗幹淨,再還給大人。”

“不急,我眼下也穿不上。”陸璘說。

施菀便拿著鬥篷,走到了棺木旁邊。

陸璘突然在身後道:“施大夫與豐公子……路上小心。”

兩人同時回過頭來,施菀朝他點點頭,豐子奕作揖道:“多謝陸大人關心,說起來,大人應該知道雲夢縣梨山書院吧,這書院算是近幾個縣最大的書院,墨香書坊就在梨山書院旁邊,裏麵書比江陵府的還全還新,陸大人若有需要,可說與我聽,若是有,我與施大夫幫大人買了帶回來,也是順手的事。”

陸璘搖搖頭:“多謝,暫且沒有。”

“那我們先去安葬王姑娘了。”豐子奕說。

陸璘點點頭,看著他們動身,看著拖著棺材的板車與他們二人越行越遠。

早上的日光灑昭在安陸街道,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少,靜謐中帶著幾分暖意。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他回到縣衙,經過前堂,去往後院,回到自己房中。

長喜正在給他備沐浴的水,說道:“公子先解衣服吧,水這會兒就好了,廚娘也在煮麵,正好沐浴完用早飯。”

陸璘沒回話,隻是靜靜從懷中拿出那方繡著荷花的手帕來,看了一會兒,走幾步,放回了裝冬衣的服箱中。

這手帕,注定的不合時宜,也不知他當時到底是怎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