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舊事
驚蟄過後,雨水驟多,氣溫回升,前幾日成元帝方在先農壇附近完成了親耕禮,以示大靖對農耕牧業的重視,百姓因而受到鼓舞。
城內連著下了三天的雨,春雷乍現,有時出門還是碧空萬裏的晴天,下一刻便有雨水毫無預兆地落下來。
季時傿差不多兩年沒有回過京,原先鎮北候府地處京北,偌大侯府像座冷冰冰的石獅子一樣坐落於定陽街,無論是商戶還是百姓都覺得侯府三裏內煞氣重重,無人敢接近,因此侯府附近幾乎沒什麽住戶。
隻是這次回來,定陽街樣貌變化極大,居民多了起來不說,侯府不遠處甚至新開了家茶樓。
聽侯府的下人說,京中人多地少,寸土寸金,但是定陽街的租金便宜,因此這兩年漸漸的,定居在此的人就多了起來。
因為租金便宜,所以許多進京趕考的學子都寄宿於此,外來商人也頗多,人口相比較於其他街道有些雜,走街串巷中能發現不少群居的現象,馬夫和酒樓夥計混住一室,院門外居然還晾曬著太學學子的學生服。
穿過街南的民舍,再往前走百步,便到了熱鬧非凡的祿廷街,商肆綿延,來往的有販夫走卒,有達官貴人,有太學學子,有番邦來使,與定陽街是完全不同的一種熱鬧。
近年來京中奢靡之風盛行,祿廷街上的茶坊酒樓氣派豪華,往來人皆身份不凡,街邊時常有高門小廝牽著駿馬或是香車駐留。
穿過人潮擁擠的街道,拐進一個偏僻的巷陌,再轉過彎,是一家食肆,與外麵紛華靡麗的酒樓不同,在繁華的祿廷街,顯得有幾分格格不入。
離了戰場,季時傿卸下盔甲,穿著便服,她向來衣著素淨,亦不簪花佩玉,再加上那與京中貴女截然不同的殺伐氣質,走在路上,旁人都會自然地給她騰出一片空地。
說實話,這讓她有些不自在,所以今日出門,季時傿特地戴了帷帽。
走進食肆,她穿過大廳的桌椅,徑直走向最裏麵的一個包間,屋內的人似乎已經等了好一段時間,一開門便聽他抱怨道:“我都快睡著了!”
季時傿摘下帷帽,張望了一番,“懷遠還沒來?”
戚相野穿著件織金的絳紫外袍,腰間佩玉瓊琚,梳著如今最時興的發髻,整個人氣質看上去極為騷包。聞言他一屁股坐下來,姿態散漫,笑嘻嘻道:“他不是升官了嘛,我估計他快忙死了吧哈哈哈哈哈!”
季時傿瞥了他幾眼,將帷帽與披風掛在一旁的架子上,“我來時的路上遇到你家裏的人,正滿京城的找你呢,你躲哪去了?”
自上次戚相野和他爹鬧翻臉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戚家,戚方禹表麵說著讓他滾遠點再也不要踏進家門,實際上每日都暗暗派人尋找,昨日甚至來侯府問了兩次。
戚相野撓了撓頭發,一臉無所謂道:“纈芳樓。”
乃京城最大的花樓。
季時傿:“……”
她頓感無語,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這時,包間的門忽然被打開,進來的人形容有些狼狽,走過的地方留下幾個水印,一邊關門一邊哀歎道:“哎。”
戚相野抬起頭,怒道:“裴懷遠!你怎麽這麽慢!今天你付錢!”
來人披風已經濕透,一抖便滴了一地的水,他身上的官服也被洇濕,頭發貼在臉上,開門時帶進一股濃厚的雨水汽。
此人名叫裴逐,字懷遠,原先在戶部任職,前段日子剛晉升為五品郎中。早年,與季時傿,戚相野二人一起就讀於泓崢書院。
裴逐將衣擺處的雨水繳幹,抹了一把臉,皺眉道:“別提了,我最近真是流年不利,棘手事一堆不說,這剛剛好好走在路上竟突然下起了大雨!”
春雨涼寒,季時傿遞給他一杯熱茶,“什麽事?”
“陛下意欲在綿山建一個行宮,如今已快要竣工,隻是有一批賬我對不上了!”
聞言季時傿神色動了動,上輩子這事她隻是聽聞一些細枝末節,再加上她後來去了岐州,便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不過裴逐自行宮建成後如乘東風,一路高升,他們三人一個入了內閣,另外兩個一個在西境,一個在北地,來往便漸漸少了。
“好了,煩心事先放一邊。”季時傿知道他熬過這段時日便會平步青雲,因此微笑安慰道:“給裴大人看個東西,包您開心。”
裴逐尚未說什麽,戚相野先跳了起來,興衝衝道:“什麽好東西給我瞧瞧。”
季時傿急道:“你別弄壞了!”
他先裴逐一步搶走季時傿手上的紙包,一邊拆一邊躲著裴逐的爭奪,咕噥道:“包的這麽認真,我倒看看……誒這……”他將裏麵的東西拿出來,卻見隻是一本書,頓時變了臉色,扔給裴逐,“我還以為什麽寶貝,一本破書罷了。”
裴逐穩穩接住,對著戚相野怒目而視,仔細拍了拍書封,低頭看清上麵的字後眼睛一亮,差點跳起來,“《論道法》,程先生的《論道法》!”
裴逐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看向季時傿,愕然道:“時傿你、你從哪弄來的?”
季時傿道:“你說呢?”
裴逐神色一頓,捧著書的手放下,怔道:“你去慶國公府了?你、你找梁……”
話未說完,戚相野撲過來,眼睛瞪大幾分,“啥?我操,你還真去退婚啦?”
聽他說髒,季時傿一皺眉,拍開戚相野的頭,“我的確去了慶國公府,但我沒退婚。”
戚相野捂著腦袋,“那你跑去幹什麽?”
季時傿道:“借書。”
戚相野啐了一聲,“呸,咱倆半斤八兩,你看什麽書,從前說去乾熙湖抓魚時你最積極……”
季時傿忍無可忍,踹了他一腳,“滾蛋!”
一旁的裴逐站著不動,臉色詭異,拿著書的手指動了動,“你見到梁岸微了?”
季時傿點了點頭,“見到了,你手上這本還是他謄抄的,原稿受損,他說等修補好再托我轉交給你。我還同他借了另一本書,就快看完……”
話音未落,裴逐忽然將《論道法》擱在桌上,“我不要了。”
“啊?”
季時傿麵露疑惑,納悶道:“為什麽不要?”她記得裴逐曾經說過他很敬仰程絮先生,隻是可惜他的手稿大多丟失,不曾流傳於世,剛剛給他時還好好的這會兒怎麽又不要了。
裴逐別過臉,沉著聲音,“《論道法》不過是先生著作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裏麵內容大多在其他書裏提到過,沒什麽看頭。”
季時傿不懂這些,聞言愣了愣,將書拿回來,“哦,原是這般,那我明日還給梁齊因。”
“算了。”裴逐又忽然伸手從她手裏將書拿過去,不情不願道:“姑且將就看看。我看完自己去還。”
季時傿:“你愛看不看……”莫名其妙。
裴逐黑著臉,自知理虧,坐到一邊不再說話。
這間食肆是是從前讀書的時候,他們常來的地方。裴逐是家中庶子,母親身份低微,伺候他的侍從多有疏忽,裴逐日子過的拮據,這間食肆價格低,他多年來經常到這裏用膳。
偶然間季時傿發現了這件事,裴逐一開始還躲著她和戚相野兩人,再後來混熟了,三個人就時常一起來這兒了。之後各奔東西,每年大家都在京的時候還會來這間食肆一聚。
戚相野永遠是席間說得最多的人,相比較於他才華橫溢的父兄,戚相野的口才基本都體現在說閑話當中。
方才提到了梁齊因,戚相野這會兒喝多了上頭便止不住將話頭朝向他。
“誒,你們知道那誰嘛。”
季時傿瞥了他一眼,“哪誰?”
“就是……”戚相野醉醺醺地打了個嗝,“梁、梁齊因他娘……”
裴逐沒好氣地回道:“國公夫人,誰不知道。”
梁弼的元配是京中世族白家的嫡女,誕下了梁齊盛與梁齊涵二子,但是梁齊涵在五歲的時候落水溺亡了,元配夫人痛失愛子,沒有多久便撒手人寰。
京中世家大族間聯姻是常事,白家女嫁到慶國公府的時候,梁弼還沒襲爵,那時候老國公還在世,梁家勢大,想要攀附國公府的人數不勝數,白家自然也不會將這個機會拱手讓人,所以又從族裏挑了個適齡的女兒嫁給梁弼做續弦。
便是梁齊因的母親,白風致。
戚相野張望了一眼四周,壓低聲音道:“我跟你們講,我也是聽說啊,梁夫人嫁到梁家前已經與別人定了情。但是白家為了籠絡國公府,硬是強迫她嫁給梁弼了,還把她心上人給……”
他做個了砍頭的動作。
季時傿皺了皺眉。
戚相野繼續道:“梁夫人嫁進國公府後深居簡出,一直在後院吃齋念佛,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也是不聞不問。他們夫妻感情不和,慶國公什麽德行你們也知道,梁齊因不受他爹待見,連被他爹的小妾害成那樣,梁弼都不管。”
他越說越上頭,顛頭播腦,身形搖搖晃晃,沒一會兒就趴下去睡著了。
季時傿麵無表情,若有所思,裴逐轉頭看向她,沉默地盯著季時傿的側臉,想到方才的事,他忽然語重心長地開口道:“時傿,你要是退婚趁早些,從前季侯爺和老國公爺定下你們的婚事,也是看在他是世子的份上,你嫁過去不會委屈你。”
裴逐頓了頓,“可如今他是眼盲之人,又不能為官,一輩子就這樣了,他上麵還有兄長,襲爵肯定輪不到他,你別與他過多糾纏,梁老太君的喪期將滿,屆時便是你們的婚期,再想退婚便來不及了。”
他說的句句在理,季時傿聽後不知怎麽反駁,她一時啞然,片刻後才出聲道:“我心裏有數。”
裴逐盯著她,沉聲道:“你有數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