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歸家

過了晌午,戚相野喝得不省人事,癱在包間的桌子上怎麽喊都喊不起來。他身形高大健碩,裴逐是個文人,廢了好大的勁都不能將他抬起來,無奈之下,季時傿隻好道:“算了,回頭我去戚府一趟,叫他家的人把他抬走。”

裴逐摸了摸額角的汗,喘了兩聲,“也成。”

付了賬後二人走下樓,中午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已經停了,路邊的石磚也半幹,牆角冒出幾株新鮮的蕈來。路上行人漸多,鼻尖縈繞著一股雨後的清潤香氣。

裴逐偏頭看向季時傿,低聲道:“我送你?”

季時傿瞥了一眼一碧如洗的青天,擺了擺手,“不用,侯府就在附近,你呀,新官上任,近來事務繁忙,我們又不順路,還是別浪費時間了。”

聞言裴逐抿了抿唇,季時傿話說的不假,縱然他此刻不想離開,但身邊一堆瑣事,連跟她再走一段路都成了難事。見此,他隻好無奈道:“那好,我先走了……”

“嗯。”季時傿點了點頭,可誰知裴逐卻並未動身離開,她不解地看過去。

裴逐微皺著眉,似乎是在斟酌,猶豫了片刻才道:“時傿,你這次回京要待多久?”

季時傿一愣,想了想道:“西域通商路快要建成,太後壽誕將近,不出意外的話,這幾個月我都不會離京。”

前世他們三個並未有今日一聚,上一輩子戚相野在寒江樓向她提出要參軍,那時季時傿還不清楚後來戚方禹哭棺的事,對戚相野的想法表示認同,戚相野大概是因為她的支持,第二日便直接離了京北上參軍。

在之後過了太後壽誕,她便回了北境,又過了一年,北蠻多部來犯,她與戚相野相繼上了戰場,中州附近又起了叛亂,彼時任右副督禦使的裴逐奉旨徹查此事,他們便再也沒有見過。

裴逐張了張嘴,“我……”

季時傿“嘖”了一聲,“支支吾吾什麽呢,有話快說。”

裴逐索性豁出去道:“下個月初二是我娘生辰,屆時……你能來嗎?”

“啊?”季時傿頓了頓,一時不知作何回答。

裴逐的母親原先是裴家當家主母身邊的丫鬟,後來被他爹看上,成了妾室,生下了裴逐。一般若是大家族的主母生辰,按照禮數會宴請賓客,但是裴逐的母親是妾室,憑她的身份是不會大肆慶賀的,哪怕是寵妾最多也隻是為她辦個家宴。

既然是家宴,外人便不適合去。

季時傿不喜酬酢,前兩年大大小小的宴會她都能推則推,如今忽然給一名妾室慶生,估計外麵傳什麽的都有,最直接的就是猜測她和裴逐之間的關係,這樣的話,難免梁齊因要被迫牽涉進議論當中。

裴逐比她和戚相野都要聰慧許多,他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為什麽還要這麽問,事實上,他們雖為朋友,但她並不認識裴逐的母親。

季時傿思考一番,並沒有同意,“懷遠,我不合適去。”

聞言裴逐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扯著嘴角,笑得有些牽強,“是,是我考慮不周,我娘隻是妾室,身份低微,你是將軍,確實不應該。”

季時傿皺了皺眉,“我不是這個意……”

話音未落,裴逐打斷她的話,“不說這個了,我尚有職務未完,不能再耽擱,雨天路滑,你回去的時候小心些。”

說罷便要轉身,季時傿隻好不再提先前的話,微微頷首,由他先行離開。

待裴逐走遠,季時傿才收回視線,她從巷陌中走出,帶著帷帽,一邊走一邊想方才的事情,仔細思考起來,自己那麽說雖在理,但確實傷了他們間的朋友情誼。

從前裴逐就一直因為庶子的身份而妄自菲薄,後來憑著他自己的本事中了科舉當了官,這樣的情緒才衰退些,隻怕方才又因為她的話胡思亂想了。

“哎。”

季時傿頭痛地歎了歎氣,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正當她憂愁的時候,忽然瞥見街邊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間書肆,大概是有新書印售的時候,裏麵人滿為患,有幾個隨從打扮的仆人,興許是為主人家的孩子買小人書,捧著一厚重的書箱,從人群中擠出來。

這般便難免與人磕磕碰碰,若是書箱因此落在地上,隻怕要引起不小的事故。

梁齊因孤身一人,未曾有隨行的侍從,他避讓著過路的人,盡量不與他人發生碰撞,然而不知是誰從旁經過,一把將他推開,厲聲道:“讓開!死瞎子!”

這人的力氣不小,梁齊因踉蹌一步,他雙目微怔,身後是一麵書架,如果撞上去,不止架子會翻,過路的人也會被砸到。

他下意識向後伸出手,祈願能擋住傾斜的書架,然而預想中的疼痛並未襲來,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將他向前拉去,梁齊因堪堪站穩,迎麵對上季時傿含笑的雙目。

他一愣,喃喃道:“季、季將軍……”

季時傿微微一笑,“好巧啊,六公子。”

梁齊因目光閃了閃,被季時傿碰到的地方頓感灼熱,他嘴唇翕張,低聲道:“好巧……”

季時傿鬆開他的手腕,轉身向方才經過的人走去,忽然毫無預兆地一腳踹過去,那人不防直直撲倒在地,他身前站著的一名少女一臉驚恐,不住後退了好幾步。

季時傿走過去,低頭看了一眼少女,示意她趕緊離開。

周圍的人被這變故激得騷亂起來,少女趁機跑出書肆,轉眼便沒了身影。

方才被季時傿踹倒的男人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嘴裏不幹不淨地吐著下流詞句,季時傿沉著臉色,彎腰一把扯住男人的後領,將他的頭提起來,嘴角帶笑,近乎和善的語氣,聽著卻叫人不寒而栗,“劉勉,你可還認得我?”

地上趴著的人正是禦史大夫劉方周的兒子劉勉,成元二十三年時因違反軍紀被杖責八十後趕出軍營,執刑之人還是季時傿。

方才還在破口大罵的人一聽到這個讓他膽寒的聲音後瞬間渾身僵硬,好不容易養好的傷似乎又在隱隱作痛,劉勉牙齒都在打顫,登時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磕磕巴巴道:“季、季時傿,現在可是在、在京城……”

“京城?”

季時傿譏笑一聲,她緩緩低頭,用僅容二人聽到的聲音,一字一頓道:“兩年前我就和你說過,你以後最好給我安分守己,別被我逮到。今日你先出言不遜,而後光天化日之下猥褻民女,我沒將你提去京兆尹已是仁慈。”

她直起身,冷聲道:“京城又如何,今日就算是鬧到陛下跟前,我照樣如此,就看你敢不敢了!”

劉勉頓時嚇得往地上一癱,原本便猥瑣醜陋的麵孔瞬間皺成了一張形態滑稽的苦瓜臉。

季時傿收回手,甩開他的後領,嫌惡道:“滾。”

劉勉連忙手腳並用地爬起,近乎逃命一般帶著他的狗腿們衝出了書肆。

這場突然的鬧劇偃旗息鼓,季時傿轉過身,梁齊因一直默默地站在她身後,他略微彎著腰,正在安慰被劉勉倒地後那些汙言穢語嚇到的婦人。

見她看過來,轉過頭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季時傿走過去,輕聲道:“方才沒撞到哪兒吧?”

梁齊因搖了搖頭,“我沒事,多謝季將軍出手相助。”

“客氣了。”

店家過來疏散圍著的人群,二人走出書肆,梁齊因手裏拿著好幾本新買的書,翻開的時候甚至能聞到筆墨味兒。

季時傿向四周張望了一番,確定隻有他一個人,心裏疑惑,脫口而出道:“陶叁呢,他沒跟著你麽?”

剛說出口便開始後悔,差點咬到舌頭,梁齊因從未說起過他有個隨從叫陶叁,這一世的她是不認識的!

聞言梁齊因一怔,腦海中有什麽忽然閃了一下,但他未來得及抓住,“陶……叁?”他思緒僵住,季時傿為什麽會知道陶叁……

“呃……”季時傿一時語塞,支支吾吾扯謊道:“我、我聽那個國公爺說的,你還沒來的時候,他說你有個隨從叫陶叁。”

梁齊因眼睫低沉,落下一片陰影,聽罷未曾說些什麽,隻含笑溫聲道:“原是這般。”

“嗯。”季時傿心虛地看向一邊,隨即轉了話題,“六公子還沒說,你怎麽一個人呢。”

梁齊因看上去並未懷疑什麽,對她道:“這條街從小到大走過許多遍,我自己一人也識得,隻是走得慢些,便當做散心了。”

他又道:“將軍呢,為什麽一個人?”

季時傿應道:“也不算是一個人,戚渟淵與裴懷遠你記得嗎,從前他們也在泓崢書院讀過書。”

梁齊因眼簾未掀,瞳孔灰蒙蒙的,“記得。”

“晌午的時候我們在那邊巷子裏的一家食肆吃的飯。”她抬手指了指,“懷遠有職務先走了,渟淵喝醉酒不省人事,我本打算去戚家叫人將他抬走。”

“這般。”梁齊因頓了頓,抬眼淺笑道:“將軍還是快些去吧,戚公子酩酊不醒,於身體恐有不益。”

季時傿思索一番,“也是,那我先走了,六公子路上可要小心。”

梁齊因點了點頭,“季將軍亦是。”

話音落下,季時傿已經走遠。

梁齊因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強迫自己轉過身,他收回目光,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心裏沉沉的堵上一塊,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因為什麽。

他向來恥於去直麵自己的內心,算不上健全的一點自尊可憐地去維係著表麵的平靜。

驀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不容分說地闖進他的思緒中。

梁齊因轉過頭,卻見原本已經離開的季時傿不知何時返回,向他跑來。

他一時愣神,甚至忘了照禮數去稱呼她為將軍,“你不是……”

“哦。”季時傿擺了擺手,“我方才托人去戚家叫人了,走吧六公子,你拿著這麽多書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