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借書
待梁弼身影走遠,梁齊因才緩了緩神,總怕他繼續待下去又口不擇言地說些什麽難聽的話,此刻他覺得有些如釋重負,方轉過身,剛才那才沉下的氣便又提了上來。
季時傿正站在他身後。
梁齊因登時渾身僵直,雙腳如同灌了鉛一樣停滯原地,他下意識去尋找陶叁的身影,可誰知前廳裏隻剩他和季時傿,陶叁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方才還舌燦蓮花的梁六公子好像突然被人攫住了言語的能力,他神色一瞬間有些茫然,近乎無措地望了望四周。
季時傿還沉浸在他剛剛那一番言辭中,這時候回過神,一抬頭便撞進梁齊因那猶如一汪池水的眼眸裏。她嘴唇微張,輕笑問道:“六公子,怎麽了?”
梁齊因肩膀一動,反應過來後迅速垂下目光,避開季時傿的視線,扶著椅子的邊緣坐下,低聲倉惶道:“多謝季將軍關懷,我沒事。”
季時傿道:“沒事就好。”
事情的發展同他預想中的不太一樣,關於季時傿,一切未知都讓梁齊因覺得心慌。梁弼已經走了,季時傿的來意卻還未說明,他定了定神,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先前路管家傳話時,說季將軍此次前來與在下有關,不知將軍……”
他說話前會行揖,此刻略彎著腰,雙手藏在袖中,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哦,沒什麽大事,就是……”季時傿站起身,語氣平常,淡淡開口道:“我有個好友,他一直仰慕鴻儒程絮程老先生,他聽聞你有一本老先生的《論道法》,托我向你借來看看。”
說罷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季時傿心裏懊惱道,早知來時想好說辭了,這說的什麽話,在這之前她跟梁齊因並不相熟,誰會托她來借書。
“《論道法》……沒、沒了?”
“沒了。”
梁齊因一怔,不可置信道:“將軍此番前來隻是借書麽?”
季時傿微微挑眉,點了點頭,梁齊因這話問得奇怪,她還能來做什麽,好像他早就猜到季時傿是要來退婚的一樣。她複又狡黠笑道:“此書珍貴,六公子不願意也無妨。”
“沒有!”梁齊因脫口而出,說完又為自己這麽大的反應而羞赧,他耳根有些發燙,狼狽地轉過身,輕聲道:“季將軍隨我來。”
季時傿跟上他的身影,二人從前廳走出,從長廊拐角便遇見幾個婢女,其中一個還是剛剛去送茶的,正興致昂昂地跟另外幾個說著什麽。
她背對著兩人,“季將軍一點也不凶,我還以為她如傳言般凶神惡煞,可我剛剛給她端茶她還衝我笑呢,她長得可好看!”
“真的啊!哎呀早知我也去了。”
先前說話的婢女又道:“誰讓你膽小,後悔了吧!”
習武之人耳力不凡,隔著大老遠就能聽到她們談話的內容,季時傿忍俊不禁,抿著唇才沒憋笑出聲。
看到他們自轉角處出現,幾名婢女匆匆止住話頭,齊身行禮,又都忍不住暗暗抬眼窺視,季時傿注意到,站在梁齊因身旁露出一個親和的笑容。
待他們走後,又聽到走廊傳來說話聲,“哎呀,她剛剛衝我們笑呢!”
“是吧是吧,我說季將軍看上去溫柔可親不是騙你們吧!”
“這麽一看,季將軍與六公子很般配呢。”
“我也覺得!”
梁齊因原本掛在嘴角的淺笑登時僵住,他眼睛不好,聽力卻比常人要強些,因此那幾個婢女說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聽她們誇季時傿他覺得她們說得實在,便也忍不住有了笑意,可之後又聽到這麽一句,梁齊因下意識去看季時傿的臉色,畢竟上輩子她來退婚,想必對他應是不滿意的。
所幸季時傿並沒有反應,大概未曾聽到什麽,他定了定神,放下心來。
書房距離並不遠,隻走了片刻便到了。
梁齊因博學廣知,藏書眾多,他尚未有眼疾前,京中許多人為了巴結梁家會拐著彎地想辦法給他送書,再加上他又是沈居和愛徒,經常在泓崢書院幫忙整理古籍,因此他收集有許多大家著作的拓本甚至是原稿。
程絮是靖太/祖在位時的一名大儒,後來因為朝中局勢動**再加上戰亂,程老先生諸多手稿在顛沛流離的過程中已經丟失,《論道法》是僅存的幾本之一,之後被梁齊因偶然得到,由他一直珍藏。
書房很大,浩如煙海,每本書都保存完好,頁腳整齊,破損的地方也都盡量做了修補,架子上編了序號,方便查找,可見主人的用心。
進了書房,梁齊因側身引路,低聲道:“我去拿書,季將軍稍等片刻。”
季時傿含笑點頭,“好。”
梁齊因微微頷首,轉身往裏間走去。
待他走後,季時傿沉了沉肩,呼出一口氣,抬頭向周圍看去,梁齊因的書房從外來看並不大,進來後才知裏麵不同尋常。
京中許多達官貴人之家,書房的裝飾一般很考究,人總說入香蘭之室,大部分人家的書房都會放置蘭花,鬆柏一類的植物。梁齊因卻沒有,他的書房門打開時,撲麵而來的是一種木頭香,並不潮濕,有點像香草與杏仁,極雅極淡,時有時無。
書房布置很簡單,除了成排的書架外隻有一副桌椅,裏間有張軟榻,便再無過多的陳設了。季時傿走向一旁的書架,順手拿起一本,看名字,是一本誌怪小說。
梁齊因看著有點古板,還會看這個?
她剛要翻開,梁齊因已經拿好書走過來,再靠近些看清她的動作,腳下一頓,道:“季將軍……”
季時傿抬起頭,“嗯?”
梁齊因抬了抬手,“《論道法》原稿有幾頁破損,尚未來得及修補,這本是我謄抄的,委屈將軍先將這本拿去,等我將《論道法》重新修補裝訂好後,再將原稿交給將軍。”
“沒事兒。”季時傿伸手接過,仔細拿好,又舉起另一隻手上的書,笑道:“六公子還看這些嗎?”
梁齊因順著她的動作望去,待看清扉頁的書名後神色動了動,聽明白季時傿話裏的揶揄意味,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此書敘事幽默詼諧,內容豐富,頗有意趣,閑來無事時便會看看。”
聞言季時傿將書翻開看了看,確如他所言,其中包含諸多民俗風情,天文地理,梁齊因在許多地方都認真做了批注,字跡雋秀清爽,讀來通俗易懂,並不費力。
季時傿合上書,詢問道:“我瞧著也覺得有趣,六公子能不能借我看看?”
梁齊因眼睛微微睜大,舌頭如同打結般,事情的發展已經與他記憶中的背道而馳,他訕笑著回答道:“自然可以,季將軍不必客氣。”
季時傿小心翼翼地將兩本書拿好,道:“是六公子大方,肯將書借與我同好友。”說罷向門口走去。
梁齊因側身跟上她,“將軍說笑了,我送你。”
待開門前,梁齊因卻忽然停下來,“季將軍。”
季時傿不知他要做什麽,不解地看向他。
梁齊因神情滿是歉意,後撤一步躬身行禮,語氣誠懇道:“我替父親今日所言向將軍道歉,我父親……”梁齊因頓了頓,“我並非為他開脫,他有錯,季將軍看在他是個老者的份上莫與他計較……”
季時傿伸出手,本想將他扶起,可誰知梁齊因卻又往後一步,她隻好收回動作,無奈道:“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並未放在心上,六公子快別這樣。”
聞言梁齊因直起身,隻是神情還是依舊,他嘴唇微張,“我知將軍寬宏大度。”
“嗯。”
季時傿沒再說什麽,二人沿著來時的路返回,一路上誰都沒有再開口,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連再次遇到那幾名婢女都察覺到了不對勁,未像之前一樣竊竊私語。
直到快要走至大門,梁齊因表麵波瀾不驚,內心卻如翻江倒海,他掙紮了一路,終於忍不住道:“將軍,那些話,你不要在意。”他指的不單單是梁弼說的那些,還有許許多多其他人說過的。
季時傿有些詫異地抬起頭。
梁齊因抿了抿唇,猶豫道:“將軍久不在京,你不知道,其實有許多人都很敬重仰慕你。”
季時傿笑了笑,“是嗎?”
梁齊因被這笑晃到,他眨了眨眼,“是。我等京中閑散之士,靠祖上蔭蔽才得享富貴安樂,季將軍巾幗英雄,保國安民,乃我輩棟梁。”
他並非阿諛奉承,不是故意討她開心才說這些話。季時傿凝神看向他,梁齊因的瞳色很深,在陽光下微微泛著一點赭色。
都說眼盲之人雙目無神,瞳仁混濁,但他的眼睛看上去卻很明亮,讓季時傿想到幾年前在一個西域富商那見過的瑪瑙寶石。
梁齊因神情認真,是在說心裏話。
季時傿仰麵笑道,“這般,謝謝你同我說這些,我知道了,那些話我不在意的。”
“那便好。”
梁齊因原本蒼白的膚色上浮上一層淡淡的紅,他借著扶去鬢邊碎發的機會摸了摸臉頰,燙得厲害。
二人走出府門,梁齊因詢問季時傿需不需要備車馬,季時傿擺了擺手,“不了,也沒多遠,散步回去了。”
梁齊因點點頭,手心滿是汗,他還在等季時傿開口說退婚的事,盡管季時傿說了她隻是借書,他總覺得不止如此,可誰知季時傿什麽也沒說,轉身便走入人潮中。
梁齊因見狀愣在原地,他下意識往前走兩步,而後堪堪停住,心裏亂得一團糟。
突然,季時傿又重新出現在他麵前,不知何時返回,喊道:“六公子!”
梁齊因猛地抬頭。
季時傿笑盈盈道:“我想起,侯府附近有家新開的茶樓,六公子若有空可否賞個臉一起去看看?”
他們之間不過幾步的距離,數年的光陰如同縮地成寸,好像生離死別從未發生過,梁齊因一瞬間以為他們本該如此。
他點了點頭,方才的惶恐被季時傿的笑容擊潰,情不自禁,溫聲道:“好。”
作者有話說:
nm,怎麽老有詞被口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