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起風
西北廣闊無垠的戈壁灘上, 有一大批軍隊正在整齊有素地往南方行進,穿過這片沙漠,中原這塊碩大的肥肉便近在眼前, 隔著漫天黃沙與粗糲的風,都能聞到那讓人垂涎欲滴的香氣。
韃靼如今的首領叫做哈魯赤,正值壯年,與上一任首領不同, 哈魯赤銳意進取,性格狂暴且野心勃勃。
他的父兄在十幾年前亡於季暮率領的西北駐軍鐵騎下, 哈魯赤的叔父成為首領後, 對大靖俯首稱臣十餘年, 收縮兵力往北後撤百裏,不敢再犯。
哈魯赤在他叔父手下隱忍多年, 待羽翼豐滿之後毫不留情地弑叔篡位, 成為首領後更是不顧北蠻多部之間的聯盟條約, 率兵吞並各部,成為北蠻如今唯一的最高統治者可汗。
哈魯赤對中原可謂恨之入骨,所以當樓蘭提出合作時他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一場大型絞殺圍捕行動悄無聲息地展開,厚土大地中心那隻溫順肥美的食草兔還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靠近,它還沉溺於萬朝來賀,舉目皆臣的安和舊夢中,直到虎視眈眈的敵人終於露出了尖銳的利爪, 輕而易舉地撕碎了這場盛世假象。
峴門關的城防軍統帥馬紹誠死後,其子馬觀同隻能率殘軍後撤, 與蜀州駐軍合力才將鉞州奪回, 他們已經退無可退, 再往裏便是還處在水患流疫中的中州百姓, 除了死守,別無他法。
好在蜀鉞二地地勢複雜,山川眾多,先前因為鎮北侯私通外敵,引狼入室,才打得駐軍措手不及,丟失鉞州,如今他們已經反應過來,憑著對地勢的了解,竟與哈魯赤親率的北蠻軍周旋良久,還無敗勢。
九月初八,是夜狂風呼嘯,沙塵彌漫。
西域聯軍駐紮在平靳關外二十裏,這些天他們一直未有動靜,隻偶爾派一小撮軍隊前來騷擾兩下,城內被他們弄得人心惶惶,兩軍麵對麵卻遲遲不肯交戰,都覺得西域軍存了陰招,但這個陰招到底是什麽,又何時會行動,誰都猜不出來。
城牆的士兵眺望遠方,隱隱約約似乎能看到西域人駐紮的大營,今夜大概與從前一樣,並不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士兵隻再巡視幾眼,幾個人便心存僥幸地偷起了懶。
直到地麵被大軍行進時的動靜激得顫動不止,幾個酒飽饜足的士兵才猛然驚醒,慌不擇路地想要去放信號煙,誰知剛準備動作,就被率先趕到的西域先鋒隊接連射殺。
他們比大軍先行抵達城下,解決完守衛兵後便立刻在城牆旁搭起雲梯或是拋出飛爪。察覺到動靜後的其他士兵見西域大軍突然發難,忙不迭進城通報,這場僵持多日的局麵便毫無預兆地被打破了。
西域軍進攻得突然,但季暮生前多次派人加固修高岐州一線的城牆,且岐州守備軍一直處於戒備狀態,號角一吹響,眾人速速就位,弓箭手登上城牆,火炮也陸續裝備完畢。
最先開始進攻的一批西域人已經被射殺在城下,岐州城牆之嚴固高峻,西域人糧草撐不了久戰,隻要死守住便絕無城破的可能。
可誰都沒想到,另有一批人悄然登上城牆,他們是蔣搏山帶來的人,與守備軍一起死守岐州一線多日,大家患難與共知根知底,胸膛向於敵人,後背托與袍澤兄弟,直到被利刃貫穿身體,回頭看見的卻是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麵容。
九月初十,岐州淪陷。
西北兵馬統帥蔣搏山棄城奔逃,將岐州一線十三城拱手讓與西域諸國,馬觀同急調一萬兵馬,派部下前去攔截,然而未等他趕到,岐州城破,數萬百姓亡於胡人刀下。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西域軍攻下岐州後,並未直接南下,而是掉轉方向,與哈魯赤率領的韃靼軍呈兩麵夾擊,蜀鉞二州瞬間危在旦夕。
西北防線全線崩潰,東海倭寇趁火打劫,中州災區暴動四起,難民爭相往京城流竄,大靖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危機驟然砸到在利欲中心泡得連骨頭都酥軟的達官貴人頭上。誰都不相信,誰也不得不承認,沒了季暮,四境各地十餘年的安生太平如此不堪一擊地被擊垮了。
前線軍報傳至京城,金鑾殿內成元帝麵色鐵青,一旁的總管太監陳屏嚇得雙腿發軟,怕他真的一氣之下撅過去,猛然跪倒在他腳邊,聲嘶力竭地哭喊道:“陛下,保重龍體啊!”
成元帝一腳將他踹開,雙目赤紅,怒不可遏道:“山河動**,外敵都要打到皇城門口了,你還想讓朕怎麽保重龍體!”
天子暴怒,底下文武百官跪了一地,紛紛淒聲呼喊道:“陛下……”
成元帝從龍椅上站起,目光在大殿上掃視了一圈,厲聲道:“眾卿可商討出對策了?”
話音落下,底下眾人跪得腰越發低了,恨不得頭都磕在地上,什麽對策,哪有對策!當初狀告季暮通敵的蔣搏山叛逃了,那季暮到底有沒有賣國通敵,他是真的因盟軍反水而死,還是根本就是被自己人背叛的,大家心裏都在嘀咕,可誰敢真的在金鑾殿上問出來。
文武百官無一人發言,成元帝耐心耗完,直接點名道:“王愛卿,周愛卿,難道你們就沒什麽想說的嗎?”
兵部尚書王眾與侍郎周秉德雙雙驚恐地抬起頭,內心苦不堪言,周秉德率先怯怯道:“陛下,西域與韃靼來勢洶洶,我朝地大物博,讓、讓他們一點又如何……不如就、就將岐州等地賞、賞……”
成元帝怒喝道:“周秉德!你活夠了是不是!?”
周秉德心驚肉跳,立馬磕了數個響頭,急得腿都在打顫,“微臣胡言亂語,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成元帝正在氣頭上,哪裏聽得他叫喚,當場就要傳人將他拖下去,一旁的王眾苦著個臉,忍了忍還是道:“陛下,周侍郎說得也並非毫無道理,如今四境起火,東海雖有何將軍坐鎮,可是西北呢,隻有一個馬觀同,連他父親都戰死了,難道指望他一個小兒力挽狂瀾嗎?這些時日,折了多少人,兵力縱有餘,可是能將又去哪尋啊!”
這話一語中的,從季暮死在象牙山那天開始,腳下這塊大陸上隱秘的齒輪便悄然轉動,蔣搏山逃了,馬紹誠死了,何賢還在東海鞭長莫及,放眼整個朝堂,竟然再也找不出一個能用的將來。
成元帝跌坐在龍椅上,整個人身上的精神氣肉眼可見地消散,他開始動搖,難道真的要割讓城池,以祈求安定嗎?
這時,殿內忽然有人出聲道:“誰說無人可用?”
說話的是內閣大學士戚方禹,眾人紛紛向他看去,戚方禹神色淡淡,麵對眾人投來的目光麵不改色道:“陛下,天牢裏不是有一個嗎?”
成元帝一愣,根本沒反應過來,“戚愛卿指的是?”
戚方禹沉聲道:“因季暮通敵一案被捕入獄,到現在還關在天牢裏的,季暮獨女,季時傿。”
此話一出,滿殿嘩然,眾人齊齊向他投來古怪的目光,懷疑戚方禹是不是年紀漸漸大了,連腦子都出了問題。
王眾見鬼一般看向他,季時傿和剛剛他嘴裏說的“小兒”馬觀同有什麽區別,她甚至還不如馬觀同呢,馬觀同好歹也是個少將軍,二十多歲的男兒,她是個啥,上了戰場,靠把蠻子哭心軟嗎?
成元帝臉色陰沉,憋了好大一通才沒對這個曾經的伴讀發火,“戚愛卿,你是個文人,不懂戰場上變化莫測,今日朕饒你這一次口不擇言,像這種胡話以後還是不要再說了。”
周秉德低著頭膽怯地瞄了一眼,心道:就是,說的什麽屁話,還不如我提的對策呢。
誰知戚方禹並未就此打住,俯身叩首,言簡意賅道:“季時傿雖是女兒身,但飽讀兵書,過去曾跟著她父親在軍中待過好幾年,並非一般閨閣女子。”
王眾急道:“那她也隻是個十六歲的丫頭,一個小姑娘能做什麽!她跟男人比得了嗎?”
一直隔岸觀火,默不作聲的梁齊盛也幽幽道:“是啊,戚大人,西域與韃靼聯軍加起來幾十萬大兵,怎可隨意胡來。”
王眾點了點頭,順勢道:“梁統領說的沒錯,事關江山社稷,不可不慎重考慮啊。如今權衡之計是要穩住胡人和蠻子,周侍郎的提議……”
戚方禹赫然打斷他。
“我朝開國百年,先輩兢兢業業,流血斷骨掙下來的江山,難道諸位甘心拱手讓於外敵嗎?被昔日的藩屬國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割肉飼虎以求安定,諸位能保證他們就此收手永不反撲嗎?”
“求和要割地,打輸了也要割地,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打他個徹底,且叫蠻夷胡人看看,我中原聖地,爾等宵小休想踏足!我華夏兒女,絕不為奴伏低!”
戚方禹一字一頓,慷慨激昂,他這話就像是一記鐵錘,重重地砸在此刻大殿內所有人的心上,連成元帝都被激起了一股澎湃的熱血。
梁齊盛察覺有異,還想再說些什麽,季時傿絕不能活著走出天牢,然而他剛要開口,成元帝便抬了抬手,他做出了決定,沉沉地泄了一口氣,有些疲憊道:“陳屏,你親自去天牢,把季時傿……帶上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