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驚雷
秋雨涼寒, 更深露重,青河縣內一處河流旁,崔氏正在幫東家浣洗衣裳, 她已經習慣了每日做幾份工,晚上納鞋墊,白天拿去集市上售賣。不過自從半年前她被丈夫休了,住處也被變賣, 崔氏隻好重新找了一間屋子租下,為了討好東家, 也不得不承擔了他們全家髒衣服的浣洗任務。
半年來她每日以淚洗麵, 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丈夫會回心轉意, 甚至省吃儉用地攢下了一筆錢,以備丈夫回來又想賭博, 她也能有足夠的資金去留住他。
等終於洗完衣服, 崔氏錘了錘酸痛的腰, 抱著籃筐從河邊站起,誰知她方轉過身,便與一個黑衣蒙麵人打了個照麵,鋒利的劍尖指向她,崔氏嚇得腿一軟,雙手鬆開,濕衣服滾落一地。
借著月光與劍身上滿臉驚恐的自己對視了一眼, 崔氏嚇得立刻尖叫起來,一邊大喊著救命一邊往前麵跑去。
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如何與身強體壯的殺手相比, 不過頃刻間崔氏便被追上, 她狼狽地跌坐在地, 涕淚橫流, 捂著臉哭喊道:“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季員外重金要求取你性命,受死吧!”
蒙麵人不為所動,怒喝一聲,毫不猶豫提刀砍來,崔氏眼前一白,嚇得連掙紮都忘了,然而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咻”的一聲,不知從何處射來一箭,打穿了揮舞來的砍刀,緊接著便有幾人圍上來,蒙麵人被壓製得動彈不得。
崔氏抬起頭,為首的是個玉麵青衫的少年,大概十六七歲的年紀,笑容溫和,眼神卻淡如薄霧,輕輕將她扶起,擔憂地詢問道:“這位夫人,您沒事吧?”
崔氏愣愣地站起來,後怕地摸了摸脖頸,咬著唇囁嚅道:“我沒事,多謝小公子出手相救。”
與少年同行的人聞聲奇道:“夫人,瞧你的樣子應是個普通百姓,怎會被人追殺啊?”
崔氏頓時一哽,先前止住的淚水又如泉湧一般落下,方才那個蒙麵人提到季員外要殺她,還能是哪個季員外,她的丈夫季瑞便是姓季,半年前突然得了一筆錢財,很快便給了她一封休書,而後到曲州捐了個員外郎當,還娶了一個比她年輕貌美的新夫人。
她心有不甘,找到曲州卻連季瑞的麵都沒見著,反而被他新娶的夫人羞辱驅逐。哪怕如此她都沒有怨恨季瑞,隻是日複一日地祈求他能回心轉意,哪怕隻是給他做妾,誰知沒將丈夫等回來,卻等來了他要將自己置於死地的真相。
見她神色有異,少年蹲下身,遞過來一張方帕,溫聲道:“怎麽了夫人,是不是有什麽難處,您要是願意可以說給我聽,我一定盡全力幫助你。”
十幾年任勞任怨,把自己熬成一個黃臉婆,換來一張休書不夠,竟還要取了自己性命,崔氏受夠了丈夫的冷言冷語,心灰意冷之下,此刻這個陌生少年的善意將這種情緒推至頂峰,幾乎到了怨恨的地步。
她咬了咬牙,嚎啕大哭起來,撕心裂肺地控訴道:“狼心狗肺的季瑞,我到底哪裏做得不好了,這些年我做牛做馬地伺候你,任打任罵,我換來了什麽!你倒是發達了,一走了之,拋棄糟糠之妻,季瑞你個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你個狗娘養的賤種,你……”
看著嬌小柔弱的婦人情緒爆發起來竟然一連串地吐出來這麽多驚人的詞匯,崔氏完全不重樣地足足罵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停下來,而後又繼續崩潰地大哭。
少年身邊的隨從見狀出聲道:“我家公子乃京中貴族,最見不得這等不義之事,夫人有何委屈冤情,不如全都說出來吧。”
聞言崔氏抬起頭,見那少年穿著不俗,氣度亦不凡,確實非常人所有,頓時心下又驚又喜,她本來還有些猶豫,畢竟十多年的夫妻了,可誰知這時那蒙麵人突然掙紮了一下,激起了崔氏剛剛被追殺的記憶。
她頓時咬了咬牙,心道既然是季瑞先不仁,便別怪她不義了,登時跪下身來,一連磕了好幾個頭,憤恨道:“請小公子務必為民婦作主,那狼心狗肺的季瑞,他豈止是拋棄發妻,他還喪盡天良,被人收買後作偽證陷害他的堂哥啊!”
少年一驚,瞪大了眼睛。
崔氏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年初的時候,有一次我夜半驚醒,發現季瑞不在旁邊,我便下床找他,然後在後山的竹林裏聽到了說話聲,其中有一個聲音便是季瑞。”
“我又驚又怕,因為季瑞總是半夜偷錢去賭,我原本想去阻止他的。誰知忽然聽到他們提起‘鎮北侯’三字,還有什麽‘別莊’,那個人給了季瑞一箱金子,還說隻要事成之後,會有更多報酬。”
崔氏抽泣一聲,眼裏流露出怨恨來,“原先我根本沒當回事,後來的幾個月他便沒有回家,他跟我說要去外地做工,這天殺的,我難道不知道他的脾性,他何時賺過一分錢了?!我等了他兩個月,等來的卻是……卻是一紙休書啊!”
少年的臉頰在黑夜中覆上一層陰影,他低聲道:“然後呢。”
“然後……”崔氏抹了抹淚,“我隻當他是一時糊塗,一直指望著他會回來,直到上個月,官兵將青河姓季的人都抓走了,據說是鎮北侯通敵,我還聽到有人說季瑞向朝廷坦白他幫鎮北侯建造別莊一事,我這才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
少年麵無表情,臉色愈發陰沉,連聲音都不複一開始的清朗,“你可看清楚與他交談之人是誰?”
崔氏搖了搖頭,“他背對著我,我看不見臉,不過他彎下腰打開箱子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他的後脖頸下有一個尖嘴的鳥……還是什麽的圖案,我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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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哭哭啼啼又罵聲不斷的崔氏送走後,被摁在地上半天的陶叁才掙紮著站起來,一把扯開臉上的麵巾,抱怨道:“你們下手也不輕點,我腰都要斷了。”
說完揉了揉被壓疼的手腕,往河邊看去,梁齊因站在岸邊,長發被晚風吹起,他靜默而立,神色微凝,緊抿的唇線下藏著說不清的情緒。
陶叁走過去,不解道:“公子,為什麽要這麽麻煩,幹嘛不直接把崔氏抓起來逼問。”
梁齊因聞聲轉過頭,淡淡道:“崔氏嫁給季瑞十幾年,每日都被打罵,季瑞遊手好閑,從未做過一天工,還時常賭博,這種情況下崔氏仍舊對他死心塌地。”
“我想她性格應該很軟弱膽怯,丈夫便是她的天,她已經習慣了逆來順受,根本不會去反抗。我先前讓你們去查她,得知她這半年來仍在奢望季瑞回心轉意,甚至放棄正妻之位,想要去曲州給他做妾。”梁齊因頓了頓,道:“如果強硬地讓她做出傷害她丈夫的事她是不會同意的,必須逼她一把才行。”
“這樣啊……”
陶叁抿了抿唇,聽懂了梁齊因的意思,隻是心裏不可避免地有些驚訝,公子何時如此工於心計了,他從前最不屑做這些事情的。
隻是想歸想,到底沒表現在麵上,陶叁轉而欣喜道:“那現在我們已經拿到了季瑞陷害鎮北侯的證據,是不是可以給侯府翻案了?”
梁齊因神色凝重,搖了搖頭,“還不行。壓垮侯府最關鍵的一擊是通敵的罪名,就算能證明鎮北侯並未侵占良田,建造別院,也起不了根本的效果。”
陶叁點了點頭,“好吧,那崔氏所說的鳥的圖案,到底是什麽啊?”
梁齊因歎了一聲氣,“不知道,先回京,陶叁你派人暗中保護崔氏的安……”
話音未落,忽然“砰”的一聲,似乎是什麽猛然炸開,波動強大到連地麵都好像在顫抖。
眾人聞聲望去,見東方天地交匯線上倏地火光乍現,像是一朵巨大的煙花盛開,瞬間將半個夜空完全點亮,緊接著火光四起,衝天的煙霧往周圍迅速溢開。
陶叁傻愣道:“那是哪兒?”
梁齊因看不清遠處,聽到聲音後辨別一番,臉色遽變,“不好,海東港口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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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平靳關黃沙遍野,千裏之外天際與沙漠匯成一線,戈壁灘上草木稀少,廖無人煙,再往北為蠻人所據的廣闊草原,這片沙漠可以說得上是大靖與北蠻間的一道重要的邊界線。
然而此刻長達數年的安靜祥和被打破,北蠻鐵騎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突然越過西北防線,跨入大靖領地,進攻邊陲城鎮,西北駐軍被打得措手不及,不到三天接連失了兩座城池。
蔣搏山在八月底帶兵西行支援後,第二道緊急軍報於九月初二傳送至京城,蟄伏十幾年的北方韃靼民族忽然發難,峴門關失守,駐軍折損大半,統帥馬紹誠以身殉國。
而東海附近倭寇趁機襲上港口,第三道加急軍報發出,未等消息傳到京城,整個海東港口被炸得連渣都不剩,海上浮屍無數,江陰水師無力抵抗,遂倉促撤退。
整個大靖一夜之間腹背受敵,雨水驟來,才知屋漏,磚瓦墜地,匆忙之下連補救的稻草都搬不出,雨打風吹,滿屋狼藉。
九月初三,原本牽涉進鎮北侯通敵一案中的何賢被臨時任命為兩廣水師提督,赴東海平定倭寇之亂。
誰都沒想到這場暴雨會來得如此急迫與惡劣,韃靼軍直逼中原腹地,朝廷匆匆派遣官員至四境各地,拆東牆補西牆,以為勉強解決了燃眉之急。
直到第四道急報發出。
作者有話說:
我以後再拖延我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