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成長

陰寒潮濕的天牢內, 幾個獄卒得了閑正圍在一起喝酒聊天,門口忽然火急火燎地衝進來幾個人,為首的還是成元帝身邊的總管太監陳屏, 眾人立刻停止了話頭,紛紛心驚膽戰地散開,被當場捉住聚眾劃拳喝酒,這老太監要是告到陛下麵前, 可是要殺頭的大罪。

然而陳屏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徑直往天牢內間走去, 一邊走一邊尖聲喝道:“去, 把關押縣主的牢門打開。”

緊跟在後頭的獄卒一驚, 以為自己聽錯了,就這喝會兒酒的功夫外麵是發生了怎樣的天翻地覆, 怎麽連風向都變了, 罪臣之女又變回縣主了?

季時傿正靠著牢房的牆壁閉目養神, 因為先前的審問受了傷,囚服上的血跡都已經發了黑,所幸的是受刑時留下的傷,靠著中秋夜那位不知名諱的人送來的藥也逐漸好得七七八八,連疤都褪得差不多了。

所有人都覺得秋後就是她的死期,這些時日來除了送飯沒有人往這個牢房靠近,此刻這樣錯綜雜亂的腳步聲, 倒像是有什麽急事一般湧過來一群人。

季時傿詫異地抬起頭,目光微凝, 與來人打了個照麵, 看清是總管太監陳屏後, 整顆心都懸了起來, 陳屏怎麽來了,難道陛下要親自審問自己,還是說外麵出事了?

獄卒匆匆上前打開牢房門,陳屏一看到她便愁眉苦臉道:“哎呦,我的縣主娘娘,怎麽弄成這個樣子了!”說罷朝後頭的獄卒厲聲喝罵道:“你們這些膽大包天的狗東西,縣主要是有什麽事,我非扒了你們的皮!”

幾個獄卒立馬跪了一地,冷汗直流,不停地磕頭哭喊道:“總管饒命,總管饒命啊!”一邊心裏叫苦連天,這跟他們有什麽關係?給她動刑的又不是他們!

季時傿驚得不敢動作,任陳屏帶來的兩個宮女衝上來給她整理儀容,她現在確定外麵一定是出事了,還是天大的事,不然向來隻伺候皇帝的陳屏怎麽會跑到天牢裏跟她獻殷勤。季時傿被他們簇擁著走出天牢,忍不住問道:“陳總管,發生什麽事了?”

聞言陳屏滿臉苦色地望向她,欲言又止,手裏的拂塵都快被他甩掉毛了,“這……縣主,到了陛下跟前就什麽都知道了。”

聽到這樣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季時傿不知道為什麽反而冷靜了下來,如今這樣的境地,季家已經跌到了穀底,難道還能有什麽比現在更糟糕的嗎?人情冷暖,天牢酷刑她都體驗夠了,還能有什麽怕的。

一行人很快走到金鑾殿前,季時傿停在台階下,仰頭望了一眼金碧輝煌的宮殿。廡殿頂上的紅瓦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近乎刺眼的光芒。

她心裏升起一股不安,麵上卻是淡淡的神色,在陳屏的帶領下走上台階,金鑾殿內數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紛至遝來,季時傿沉了沉氣,目不斜視地走進去,而後麵向龍座,俯身跪拜,揚聲道:“臣女季時傿,叩見陛下。”

她用的是臣女,而非罪人。

成元帝一愣,底下跪著的少女雖身著囚服,形容消瘦,在這滿殿錦衣華服的官員中間顯得格格不入,但她身板挺直,不卑不亢,這般泰然沉穩的氣質竟叫人不敢輕視。

季時傿早先養在宮裏,後來雖然被季暮接回去,但每到逢年過節,都會進宮給他和太後請安,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然而此刻再麵對她,成元帝卻忽然覺得喉嚨裏似乎被什麽堵住,他有些疲憊地別開目光,低聲道:“戚愛卿,把你剛剛的提議,再跟她說一遍吧。”

“是,陛下。”

季時傿心感困惑,她轉過身,朝戚方禹的方向行了個禮,剛聽了幾句話,臉色便遽然一變,而後越來越震驚。

“蔣搏山叛逃”“西北淪陷”“岐州城被屠”“馬紹誠殉國”“東海倭亂”“中州暴動”幾句話如鐵錐一般,一個接一個地將她本還算鎮定的內心捅得七零八落,季時傿張了張嘴,卻陡然發現自己根本就說不出話來,她的大腦在此刻嚴肅沉重的環境下竟然天真般地在思考,戚方禹開玩笑的可能性有多大。

末了,戚方禹停頓一瞬,沉聲道:“蜀鉞二州已經快要撐到極限,縣主,你可願領兵前往西北前線,救萬民於水深火熱當中?”

話音落下,季時傿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眾人紛紛難堪地低下頭,目不敢視。

滿堂文武百官沒有一個敢出麵,太長時間的穩定安生已經磋磨平了他們的棱角,吃飽了皇糧俸祿,國難當頭,居然隻能說出割地求和這樣的話。他們怕季時傿會同意,又怕她不同意,無論哪一種,都無疑是在他們可憐又稀微的尊嚴上重重一擊。

季時傿沉默良久,如今的局勢,無論是誰領兵去西北,都可謂是一條命赤條條站在了鬼門關口,更甚至是有去無回。她望向成元帝,忽然很想質問他,這些年裏,父親為這個國家浴血奮戰,傷痕累累,在他眼裏,到底算什麽?

記憶裏侯府一直是冷冷清清的,祖父母走得早,母親也離世多年,父親沒有納過妾室,偌大的侯府,逢年過節除了仆人便隻有他們父女兩個。小時候有一年除夕,父親從關外回來,也是那年除夕,陳屏敲開侯府的大門,說是成元帝讓接他們父女倆去宮裏過年,不是君臣宴,是家宴。

難道他真的不了解父親的為人,真的不清楚他絕不可能通敵叛國,絕不可能以下犯上嗎?把他們季家作踐到了地底下,如今又哀聲細語地想把這個爛攤子丟給她,憑什麽覺得自己會心甘情願地接下。

季時傿不答,成元帝沉沉地吸了一口氣,看向少女尚且稚嫩的麵容,思緒忽然飄到很遠。

季暮當年是東宮侍衛,先帝駕崩之初,叛軍包圍皇城,成元帝被困東宮,是季暮拚死殺出重圍,而後帶援軍趕回。他還記得當初也是這樣十萬火急的情況下,在東宮殿內,季暮跪在他麵前,他問季暮,願不願意幫他。

如今兵臨城下的險境再次發生,跪在他麵前的卻成了季暮的女兒,他問了與當年一樣的問題,“小時傿,你願不願意……幫皇叔叔這個忙?”

季時傿一哽,剛剛心裏那鋪天蓋地,翻騰不息的不甘與怨恨在這一聲“小時傿”與“皇叔叔”中被猝然擊潰。

人情賤恩舊,世義逐衰興。為君者冷血涼薄,猜忌多疑,父親都知道,如果他還在,又會怎麽做呢?

良久,季時傿才想清楚,她閉了閉眼,俯身叩首,一字一頓道:“我父是為國戰死,我作為他的女兒,縱風霜險阻,我亦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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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裏出來之後季時傿回了侯府,門口的封條已經被拆掉了,裏麵還保持著她走之前的模樣。

先前在侯府伺候的仆人死的死,被驅逐的驅逐,太後從身邊撥了兩名宮女來伺候她,季時傿本想拒絕,話到嘴邊卻覺得索然無味,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靈堂被毀,滿地狼藉,她一直以為父親的屍身會遭罪,後來才知道是戚相野的父親出麵阻止,為父親簡單料理了喪事,並將他與母親合葬了。

門口的柱子旁有一大片血跡,已經幹涸到發黑,綺雲就是被梁齊盛砍死在這的,屍體已經沒了,不知道被他們弄到了哪裏去。

再往裏走,是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臥房,梳妝台下的箱子被砍得稀巴爛,舊風箏掉在地上,竹絲折了,狐狸的身上還有好幾個腳印。

箱子裏空空如也,原來還有一件湖藍色的披風,如今大概也被梁齊盛扔了吧。算了,幹她有何關係呢,隻是想到自己曾經居然那般珍藏,她心裏就開始犯惡心。

季時傿開始收拾東西,將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將被翻得髒亂的床榻整理幹淨,她找來細絲,仔細地將斷掉的竹條綁起來,再用棉布擦去風箏上的腳印。

隻是就算她再怎麽小心翼翼,這個風箏都再也飛不起來了。

似乎每一個人的成長都必須靠各種各樣的挫折去鋪墊,經曆一次又一次的無能為力,無可辯解。

季時傿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總有一天會獨當一麵,卻沒想到是以如此殘忍又強硬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宣告了她少年時代的終結。

午後,其中一個跟著她一起出宮的宮女敲了敲房門,輕聲道:“縣主,何將軍的夫人來訪,說是有東西交給您。”

季時傿頓住,何賢的夫人來做什麽?她站起身,將風箏放在桌子上,簡單地理了理頭發,而後徑直往前廳走去。

何賢去了東海,他的夫人留在京城,她今日早上剛回到侯府,何夫人下午便來了,像是有什麽重要的急事。

見她走過來,何夫人麵露喜色,她連忙將自己帶來的東西呈上,緩聲道:“這是我夫君後來去象牙山清剿樓蘭殘兵時發現的,他說侯爺原本給縣主帶了許多東西,都放在一個木箱裏。”

“原本以為象牙山一戰,這木箱也丟了,沒想到又被他找到了。”何夫人歎了歎氣,將箱子打開,“夫君臨走前叮囑我,說無論如何也要將它交給縣主,我總算等到您回來了。”

季時傿低頭往箱子裏看去,裏麵有一些是北蠻人喜歡吃的風幹肉、奶酪,還有一些是從西域商人那裏淘來的小玩意。

以及,放在最下麵,已經製作好的新風箏。

作者有話說:

“人情賤恩舊,世義逐衰興。”——《代白頭吟》南北朝·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