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探視

八月十三的晌午, 有仆人在後花園的假山後發現了已經僵硬的月牙,屍體後腦勺有一個碗口大小的傷,旁邊石塊上的凸起處也有大片血跡, 應是失足摔倒,頭磕在石頭上失血過多死的。

第二天,慶國公府的五姨娘,也就是五公子的生母王氏被人發現自縊於臥房, 在她的袖子裏還發現了一封絕筆信,信上巨細無遺地闡述了她是如何嫉妒嫡子受到寵愛, 怕自己的孩子總是被他壓一頭, 再也翻不了身, 一時鬼迷心竅,才在梁齊因的飲食裏下了毒。

另外還如實交代了她以月牙家人的性命為要挾, 要求她協助自己毒害世子一事。月牙在前一天就摔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報應, 五姨娘因此受了驚嚇,又心虛又害怕,才自縊身亡。

至於毒是從哪裏來的,她也承認是從祿廷街的一個南疆商販那兒買來的,可等京兆尹的人趕到時,那個商鋪早已人去樓空,此案的真凶王氏也已畏罪自殺, 查到最後隻能不了了之。

白既明得知真相後氣得幾天沒睡好,這結果當真是不痛不癢的, 叫王氏與月牙死得太痛快, 應該讓她們也服下相同的毒藥, 叫她們嚐嚐內府灼燒之痛的滋味。

事情結案之後, 白既明也依舊不依不饒的,堅持要給梁齊因討個說法,這事鬧到梁老太君那裏,老人家下令將王氏與月牙的屍身丟進城外的亂葬崗受野狗啃食,並將五公子遷居於他處,再不可回府,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陶叁在廚房裏煎完了藥,一刻也不敢耽擱,他急匆匆地回到院子裏,推開門看見梁齊因還坐在屋內,這才鬆了一口氣。

自從兩日前的晚上公子醒來後,就鬧著要出去,但縱然解了毒,身體還是極為虛弱的,根本不能下床。

陶叁怕他不顧及身體,會硬撐著跑出去,因此除了煎藥時刻都在外麵看著他,害怕再有下毒的事情發生,所以陶叁向來都是親力親為,不會假借於他人之手。

“公子,喝藥了。”

屋內沒有點燈,門窗緊閉,因而有些昏暗。

梁齊因並未束發,一個人坐在床邊,整個人都陷在陰影裏,他隻穿著一件中衣,長發散在肩後,有幾縷垂在臉頰邊,擋住了他的神情。

聽到陶叁的聲音後,他微微抬起頭,有些遲鈍地挪了挪身體,褲腿往上提了幾分,露出一雙蒼白的腳踝,上麵還有兩道又細又長的傷口,是洗髓時留下的。

陶叁扶著他走到桌前,看著梁齊因艱難地拿起勺子,心裏很不是滋味。

說不上是不幸中的萬幸,還是萬幸中的不幸。梁齊因在非常人可忍受的洗髓中活了下來,但他從此以後不能再習武,眼睛也看不見了,盡管徐正則嚐試了各種方法去醫治,梁齊因也隻能看到模糊的東西,他的身體回不到過去,前程也是。

白家家主白慎也隻在梁齊因醒來的第一天來過一次,得知他的眼睛再也不會好了之後便甩袖離開了國公府,不止是他,許多過去圍著梁齊因轉的人也都沒有再出現過,人都是這樣,沒在他落魄之時踩上一腳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梁齊因沒什麽想法,這樣的結果他早就料到,所有的關注與偏愛都是在他作為國公府世子,且前途無量的基礎上建立的,一旦這樣的前提條件不複存在,他所擁有的一切也將隨之消退,畢竟梁弼有好幾個兒子,誰會將籌碼孤注一擲地全部押在他身上。

梁齊因低著頭,沉默著喝完了藥,他靜靜地坐在旁邊,視線裏隻有幾團虛影。

陶叁收好碗,剛要轉過身,聽到他輕聲道:“陶叁,今日是不是秋試最後一天了。”

陶叁身形一頓,眼角酸澀,“是,今日是八月十五。”

梁齊因笑了笑,“中秋節啊。”

陶叁別過頭,揩了揩眼角的淚水,公子因為中毒錯過了秋試,以後也可能走不了科舉路了,明明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卻隻有白舅爺過來看過他。要是他鬧一下哪怕隻表現出一點怨恨,陶叁看著心裏還好受些,就怕他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的,什麽都不說。

“是啊。”陶叁緩過來,笑嘻嘻道:“公子還記得不,小時候我們會找來梯子,然後爬到牆上去看月亮。”

“嗯。”梁齊因點了點頭。

“今天就不爬牆了,我幫公子把軟榻搬到院子裏吧。”

陶叁轉身將呈盤放下,將屋內的一席軟榻搬到院子裏,然後扶著梁齊因出去。八月的時候天氣算不上炎熱,晚間的風甚至有些微涼,陶叁返回屋裏拿來一條毯子,剛要給他蓋上,便忽然聽到梁齊因開口道:“陶叁,我想吃蓮蓉月餅了,你能不能幫我去廚房裏拿兩塊。”

“啊?”陶叁頓了頓,神情有些錯愕。

他不太放心留梁齊因一個人在這兒,但好不容易聽到他主動開口提要求,總不能不滿足他。陶叁猶豫了片刻道:“我這就去,公子你等一會兒。”

梁齊因順從地點了點頭。

於是陶叁稍微放下心來,將毯子放下,然後往廚房跑去,路上一刻也不敢耽擱,他很快到了地方,問廚房管事的張嬤嬤要了幾枚蓮蓉月餅,等出了門的時候才察覺到有一點不對勁。

公子素來是不喜歡吃甜食的。

陶叁心下一驚,急匆匆地往回跑,推開院門一看,果然,軟榻上已經沒人了。

他氣得跺了跺腳,早知道喊個丫鬟幫忙去拿了,公子還是不肯死心,一根筋一樣杵到底。

原以為這幾天過去,梁齊因已經想清楚了,鎮北侯身敗名裂,季時傿鋃鐺入獄,這段所謂的婚約其實已經名存實亡,哪怕從此以後梁齊因對季時傿閉口不談,甚至另與他人結親,都絕不會有人去說他的不是,這就是人之常情,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跟何況他們還沒成親呢。

他憤憤地衝出大門,因為今天是中秋節,所以街上有燈會,到處都是人,比肩接踵,少不得碰撞,陶叁在街上找了半天才在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上看到了梁齊因,不遠處就是刑部大牢,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要去幹什麽。

“公子。”陶叁攔住他,“你聽我一句勸,不要再往前了,事到如今,你跟她已經沒可能了,無論最後她會不會被處斬,都跟你沒有關係,為什麽還要再把自己牽扯進去。”

梁齊因一言不發,兀自避開他。

陶叁又擋在他麵前,半步不肯退讓。

梁齊因緩緩抬起頭,空洞的目光虛虛地落在他身上,淡淡道:“我這條爛命本就已走到底,她死了,我也活不了。”

陶叁倏地睜大雙眼,眼裏滿是不可置信,他並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正是因為明白梁齊因必定說到做到,因此才悻悻然地垂下腦袋。

見狀梁齊因收回視線,從他旁邊走過。

陶叁歎了一聲氣,掙紮了一會兒,還是選擇上前扶住他,麵對梁齊因詫異的表情幽幽道:“我總得幫公子你去把獄守打點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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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今天是中秋,刑部大牢裏看守不像往常一樣嚴格,加上值班的獄守也比較好說話,所以陶叁給了一大筆銀子,對方也就放行了,隻不過隻有一炷香的時間。

季時傿過去畢竟是重臣之女,因此關押她的地方是單獨的一個牢房,陶叁在外守著,梁齊因便一個人進去了。

這裏隻有昏暗的火光,連路都看不清,他摸索著牆壁,走得有些艱難,按著獄守的指示去找倒數第二間牢房,這裏常年不見天日,越往裏便越潮濕陰寒。

梁齊因迫切地想找到她,結果卻在越發靠近關押季時傿的牢房時停住了腳,他側身貼在牆後,握緊了拳頭,壓低嗓音,輕聲道:“季時傿。”

早已察覺到動靜的季時傿抬起頭,獄卒都是些魁梧高壯的習武人,行走時步伐沉重有力,而此刻出現在門外的腳步聲卻很虛浮,像是氣血不足,體弱之人才會發出來的聲音。

誰這個時候會跑天牢裏來?

聽到自己名字後季時傿凝神一望,借著牢房裏昏暗的燈光隻能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清瘦的身影,相貌隱在陰影中,看不太清晰。

她警惕地抓緊了身下的草席。

誰知那人卻緩緩蹲下,透過縫隙塞進來一個紙包。

季時傿聞出味道,是杏仁酥,從前在泓崢書院時她經常吃的東西,這個人為什麽會知道她的喜好,而且還敢買通獄卒進天牢裏來,難道他也是泓崢書院的學生?可是自己並沒有聽過這個聲音,又或者是他刻意壓低了聲線,所以自己才聽不出來?

那人還放下幾瓶藥,溫聲道:“這是治外傷的,另一個是用來塗抹受傷的關節,還有……”

季時傿打斷他,“閣下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東西你還是拿走吧。”

梁齊因一愣,有些慌亂的解釋道:“沒有毒,我試過了,你將藥瓶藏在草席下,若是有人對你動刑,你……”

“我知道你是泓崢書院的學生。”季時傿道:“買通獄卒,私闖天牢是大罪,你走吧。”

梁齊因道:“我不怕。”

季時傿喉間一哽,不自然地動了動,腳上的鐐銬拖出一串聲響,她啞聲道:“我不想連累你。”

“我知道。”梁齊因頓了頓,卻隻是將東西推得離她更近些,“我隻怕你拒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