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披風
戚宅後院, 守門的護衛打了個哈欠,伸手拍開飛到眼前的蚊蟲。另一個偏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嘀嘀咕咕道:“我們還要在這兒守幾日?”
“不知道, 老爺隻說不準二公子踏出房門半步,但沒說要關他到什麽時候。”
“我快要睡著了。”
“哎,再熬兩個時辰就天亮了,到時候就能換班了。”
兩個人絮絮叨叨地說了幾句, 各自倚在門邊,強撐著眼皮。
漆黑寂靜的屋內, 戚相野並沒有就寢, 他站在門邊, 聽到護衛的交談聲,若有所思, 轉身往裏間走去。
小幾上有一盞油燈, 方便起夜的時候照明, 此刻正微微地燃燒著。空無一人的床榻上紗幔低垂,戚相野端起油燈,悄無聲息地往床邊走去,他略微猶豫一瞬,然後猛地抬手將油燈扔在床榻上,燈油灑出,被褥與床簾皆被浸濕, 隨即火舌卷過,頃刻間房間的一角便燒了起來。
黑煙透過門窗飄出去, 外麵兩個守門的護衛聽到動靜後暗道不好, 顧不得其他, 一個推開緊閉的房門衝進去, 另一個邊往院外跑便大喊道:“著火了,來人啊!”
戚相野一直躲在門後,進門的護衛以為他早就睡著,徑直往起火的床榻跑去,完全沒有注意到角落裏的戚相野,房門大開,他趁機跑了出去。
救火的人已經趕到,喊人的喊人,提水的提水,整個院子裏混亂不堪,秩序失調,來來往往都是人,大家都以為戚相野還困在房內,根本沒有人想到他早就逃出去了。
戚相野不敢耽擱,他避開眾人,黑暗中摸索著往前跑,大門處有守衛,但廚房後有一個方便菜農每日來送菜的小門。那處很少有其他人靠近,戚相野鑽進廚房,果真見裏麵一個人都沒有,他稍微鬆了一口氣,剛要把門栓打開,身後就忽然傳來一聲厲喝:“你要是想整個戚家都為你陪葬的話,你就出去吧。”
戚相野搭在門栓上的手一抖,他慌張地轉過頭,見他的父親戚方禹正站在不遠處,冷眼看向他。
他訕笑一聲,“爹你在說什麽呢,我隻是想出去透口氣。”
戚方禹神色凝重,一言不發。
戚相野知道這下是糊弄不過去了,他臉上有些不滿,道:“是,我就是想去侯府,我從嵩鹿山上下來原本就是想去給季叔磕個頭,你讓人半路把我抓回來,關了我這麽多天,你到底想怎樣!”
戚方禹道:“季暮通敵,季時傿已經下獄了。”
“什、什麽?”戚相野神情呆滯,一瞬間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他反應過來,立刻轉身去推後門,嘴裏急道:“不行,我得去救她。”
“站住!”戚方禹喊住他,“如今滿京上下,無不對鎮北侯府唯恐避之不及,你還要上趕著去送死嗎?”
戚相野吼道:“季叔不可能通敵,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戚方禹厲聲道:“此乃聖旨所言!”
“不可能,我去求陛下徹查此……”
戚方禹打斷他,沉聲道:“昨日為鎮北侯求情的幾名官員已經被賜死了。”
戚相野腳下頓住,嘴張了張。
“侯府被抄,季氏近百餘人被捕入獄,哪怕他們僅為旁支,季暮麾下僅存的嫡係副將何賢亦被懷疑通敵,你知道這兩天死了多少人嗎?”戚方禹一字一頓道:“你想去求陛下可以,隻是你要明白,今夜你一旦開了這扇門,戚氏也將不複存在。”
“為什麽……”戚相野鬆開手,茫然地立在原地,他搖了搖頭,哽咽道:“可是季叔不可能通敵的,時傿也沒有做錯什麽……”
“因為陛下要他們季氏亡。”
戚相野一時愣住,他聽不懂。
戚方禹見狀歎了一聲氣,語氣緩和下來,低聲道:“相野,許多事情並非你看到的那樣非黑即白,爹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季暮通敵叛國之罪證據確鑿,季氏氣數已盡,陛下正在氣頭上,爹不想你做傻事。”
“可是我不想坐視不管,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戚相野抿了抿唇,眼前浮上一層水汽,他哭喊道:“難道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聽到這兒,戚方禹靜默不語。
戚相野看出他的猶豫,繼而衝上前,期待地看向他,抹了抹臉上的淚水道:“爹,還有辦法、還有辦法的是不是?”
戚方禹目光低垂,輕聲道:“爹不知道。”
先帝在位僅十一年,駕崩前成元帝未及弱冠,孤兒寡母,前有虎狼後有豺豹,貴妃兄長攜重兵逼宮,意欲擁立貴妃之子繼位,當時還不是鎮北侯的季暮也才二十餘歲,僅帶著四千守陵兵殺進皇宮,直取貴妃與其兄長首級,叛軍隨即倒戈,成元帝才得以坐穩皇位。
成元帝踐祚之初,東海倭患不斷,是季暮帶兵平定此亂;成元六年,西北韃靼民族多次騷擾邊陲城鎮,也是季暮率岐州駐軍前去支援。
此戰後他得封鎮北侯,十幾年來一直帶兵駐守邊關,他一手建立起後來令外族聞風喪膽的西北駐軍,成為整個大靖最為嚴固的一道防線。
季家三代五將,是戰功累出來的名門,世人尊敬愛戴,都言隻要季氏在,山河便得以安定。
可是季家實在是被捧得太高了,好像沒了季家,大靖江山就要倒了一般。隻要季暮在一日,就永遠會有人說成元帝是靠著季暮才坐上皇位的。
自古以來,沒有哪個帝王會容許這樣的存在,季暮必死,且要身敗名裂地死。
戚方禹曾是太子伴讀,他對成元帝的性格有些許了解,他猜測成元帝是不會將季家逼入絕境的,他害怕剩下的赤羽軍以及季暮舊部會反撲,一定會給自己、也給季家留條後路。
單隻看這個契機會何時發生了。
戚方禹回過神來,拍了拍戚相野的肩膀,輕聲道:“聽爹的話,回去吧,此事你不要插手。”
戚相野並未像之前一樣一股腦的隻想往外跑,他垂著腦袋,囁嚅道:“可……”
“聽話,回去吧。”戚方禹頓了頓,道:“爹會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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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時傿被關入天牢後,梁齊盛與張簡奉旨查封鎮北侯府,一切金銀財物都將充入國庫,然而令張簡沒想到的是,從外麵看上去威嚴肅穆的鎮北侯府,裏麵其實可以稱得上是樸素。
院內並不似其他高官府邸一般有亭台樓閣,出入間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仆,隻有一個十幾歲的丫頭是貼身伺候季時傿的,不過也被梁齊盛殺了。侯府剛出事不久,下人們躲的躲,跑的跑,剩下的都已被斬於刀下,畢竟主子不能隨意處置,這些下人們的命卻不會有人在乎。
走進季暮的臥室與書房,則更為簡樸,甚至連一件多餘的擺件都沒有,縱掘地三尺也空空如也,唯一值錢的可能就是季暮本人所著的幾本兵書了。
堂堂一品侯爵,勳貴之家,過得還不如小縣城裏的員外,說是來查封,張簡帶人找了一圈,卻發現好像也沒什麽值得查的。
梁齊盛則帶人去了另一間院子,乃季時傿所住的地方。看上去比季暮的臥室要精致幾分,但也沒好到哪兒去,與一般世家小姐的閨房截然不同,既無熏香也無針線,床榻邊甚至還掛了一張十來斤重的長弓。
梁齊盛百無聊賴地看了看,見沒什麽特別之處便準備離開,離出門前卻忽然在梳妝台下發現了一個鐵皮箱子。
他登時起了興致,彎腰將箱子拖出來,上麵上了鎖,梁齊盛毫不猶豫提刀將其砍斷,他抬起腳尖,將蓋子踢開,凝神一看,入眼的是一隻畫著狐狸的斷線風箏。
梁齊盛伸手將風箏拿出後扔到一邊,力氣有些大,以至於上麵的竹絲斷成幾截,他並不在意,因為在箱子裏他看到了一個另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一件湖藍色的雲紋織錦披風。
梁齊盛一愣,他緩緩將披風從箱子裏拿出來,眼睛緊緊地盯在上麵,像是要將它看出一個洞來。
難怪過去幾個月他再也沒有見那個孽種穿過這件披風,原來在這啊。梁齊盛冷笑一聲,指尖摩擦著披風的布料,多好的一樁婚事啊,兩情相悅,當真叫人豔羨。
隻不過他那好弟弟命不久矣,季時傿也再無翻身的機會,到了陰曹地府,兩人說不定還能再續前緣。
“嘖。”
梁齊盛站起身,心情頗好,他甚至大發慈悲地沒有將那件礙眼的披風丟進火盆裏,並打算今天回一趟國公府,好好關心關心六弟還剩下幾口氣。
帶著這樣的想法,梁齊盛很早就回了慶國公府,他先是去換了一身便服,然後才準備往梁齊因的院子走去,誰知半路上便被人喊住,梁齊盛腳下一頓,見月牙站在廊下,朝他做了個口型。
他猶豫了一瞬,隨即緊跟上去,月牙避開庭院裏穿行的仆人,帶他來到一處假山後。
梁齊盛嘴角含笑道:“怎麽了?”
月牙像四周張望了一番,壓低聲音道:“六公子醒了。”
梁齊盛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他嘴角一抽,眉眼間滿是浮躁,不悅道:“徐正則不是說他根本挺不過洗髓嗎!?”
月牙受驚地後退一步,“奴婢不知道,也是今天早上剛傳出來的消息,現在六公子的院子不準任何人進出,奴婢根本沒法進去查探。”
梁齊盛狐疑道:“你不是白風致的貼身婢女嗎,連你都不肯進去?”
“是……”月牙咬了咬下唇,緊張地抓了抓他的袖子,泫然欲泣,看上去楚楚可憐,“而且白舅爺還將六公子中毒的事上報給京兆尹了,大公子,我害怕,是不是他們發現什麽了。”
京兆尹的李大人最是公正不過,且不畏權貴,這件事情要是追究起來,難保不會查到他們頭上。
梁齊盛閉了閉眼,鼻腔裏泄出一團濁氣,他幾乎壓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耳邊月牙還在小聲嚶嚀,梁齊盛煩躁地緊了緊拳頭,再睜眼時笑得有些邪氣。
“不怕,有我呢。”
他伸出手,作勢要將月牙摟進懷裏安慰,月牙紅了紅臉,剛要挨過去,忽然便被梁齊盛一把推下石階。
身後是一片假山石,月牙驚呼一聲,不可置信地看向梁齊盛,隨後在他漠然的目光中從台階上翻落,後腦勺重重地磕在了石頭上。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