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審問
炎涼世態, 自古而然,這些天季時傿已經看夠了,她的心境從一開始的憤憤不平到如今心如止水般的沉靜。原以為不過如此了, 而此刻隔著一扇牢門,聽到這樣簡單的幾個字,竟讓她產生了一絲惶恐,幾欲落淚。
她從角落裏站起, 身後拖著長長的腳鏈,太久沒有打理的頭發上沾著幾根草絮, 身上的囚服又髒又破舊, 粗糙的布料將她的手腕與腳踝上磨出了紅痕。
梁齊因聽到她走過來的聲音, 眼前灰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見一個靠近的身影。這般昏暗的天牢裏, 明明知道她是不可能看清自己是誰的, 卻還是下意識地低下頭, 用披風上寬大的兜帽遮住了臉。
季時傿蹲下來,隻能隱約看到麵前的人消瘦的下顎與一截修長的脖頸,他膚色十分的蒼白,透著一種病態,在這樣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中有些突兀,幾近晃眼的顏色。
季時傿幾乎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梁齊因。
然而結合先前此人走路時的腳步聲,好像他已經病入膏肓, 命不久矣。一個人走路的姿態與頻率基本可以反映出他的性格與身體狀況,例如兒童走路時發出的聲音是又靈巧又輕快的, 老人則緩慢而步態蹣跚。
梁齊因雖不是跳脫的性格, 但他走路時的步伐也並非如此的氣虛羸弱, 似有不足之症。今日正是秋試的最後一天, 也許此刻他還未離開貢院,所以……大概不是他吧。
季時傿低下頭,拿起紙包裏的杏仁酥,其下還有幾枚月餅,聞著味道像是蓮蓉餡的。季時傿拆開紙包的動作一頓,忽然出聲道:“今晚的月亮圓嗎?”
聞言梁齊因一愣,這樣的問題,對於如今的他來說,回答起來竟然有些困難,月亮圓不圓呢,其實他也不知道。
但他還是笑道:“很圓,很漂亮。”
季時傿喃喃道:“這樣啊。”
沒頭沒尾的幾句話,說完又沒人再開口了,季時傿靜靜地吃著月餅,一言不發。
過了會兒對麵的人突然開口道:“你想看月亮嗎?”
季時傿神色詫異道:“什麽?”
他站起身,“你等會兒。”說罷未等季時傿回答便匆匆離開。
腳步聲越走越遠,季時傿漸漸回過神,以為他是走了,心裏有些不受控製地感到失落,低下頭歎了一聲氣。
驀地,頭頂忽然出現了亮光,昏暗的牢房被暖黃色的燈光照滿,季時傿詫異地抬起頭,見牢房外垂下來一個圓圓的燈籠,拿著它的人將杆子高高舉起,懸在半空,一眼望去,真的像一輪皎潔的圓月了。
牆後傳來聲音,“好、好看嗎?”
語氣裏透著小心翼翼,滿是希冀。
“好看,這是我見過的最圓的月亮。”
季時傿眼角酸澀,眼前泛上來一層水霧,朦朧間頭頂那輪月亮像是近在咫尺般觸手可及。她第一次覺得月亮原來也會發熱,要不然陰冷的天牢裏此刻怎麽會這麽溫暖呢。
而恰巧這時到了一炷香的時間,看守的獄卒過來催促,梁齊因舉著燈籠的手晃了晃,回道:“我這便出去!”
說完他回過頭,將杆子卡在用來放火把的凹槽上,他站在牆後,低聲道:“我得走了。”
季時傿強忍哽咽,道:“嗯。”
梁齊因咬了咬下唇,察覺出她強裝出來的鎮定,縱然從他來到現在,季時傿一直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但這些天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又怎會有人真的無動於衷。
“你……”梁齊因猶豫地開口,覺得此刻再怎樣安慰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話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轉而溫聲道:“請你……再堅持一下。”
季時傿一怔。
他頓了頓,話音裏滿是篤定,“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千萬不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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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六月底的時候中州水患,邊境與西域開戰,接著沒多久鎮北侯通敵,五萬將士亡於象牙山,此案還未了結,到了八月下旬,西域諸國聯合進攻,邊陲駐軍措手不及,蔣搏山奉旨總領七萬兵馬,代替了季暮從前的位置,出征西部。
梁齊因並沒有死於奇毒這件事讓梁齊盛很意外,為了將自己摘幹淨,他悄無聲息地處理掉了參與謀劃此事的月牙與王氏,並偽造出來她們一個死於意外,一個畏罪自殺的假象。
所幸的是京兆尹真的沒有查到他頭上,梁齊因中毒一案對於外界來說真的就隻是普通的後院婦人鬥爭所致了。不過他雖然沒死,但是瞎了眼,從此入朝為官無望,氣虛體弱,每日還需要藥物調養,比死不知道要痛苦多少倍。
最有趣的就是白梁二家的態度了,梁齊因一朝從天上掉到地下,機緣巧合之下的結果反而更另梁齊盛滿意些,比如白家外祖父這兩天竟然一反常態地讓人送參湯給他。
現在想到來討好他,早做什麽了。
過了中秋,休沐日結束,官員各歸其職,秋分將至,有一批死囚犯要被處決,張簡忙得焦頭爛額,加上鎮北候通敵一案由禁軍指揮使協助調查,因此梁齊盛說要親自審問季時傿的時候,他並沒有猶豫便放行了。
此案實在棘手,要說陛下惻隱之心想饒季家一命,可試圖求情的官員卻通通被降了罪,但要說陛下想除了季家滿門,事情發生至今十餘天,季時傿的去留仍舊沒有定數。
張簡摸不通,因此隻叫人嚴加看守季時傿,從來沒有給她動過刑罰。
這一日還未天明,梁齊盛便氣勢洶洶地趕來,看守天牢的幾個獄卒見到他畢恭畢敬地讓了道,不免驚奇近日指揮使大人越發神姿昂揚了,看上去心情似乎頗好的樣子。
季時傿被單獨關押在最裏麵,此處一般是用來關押高官及其家眷或是犯了錯的皇族,與關押普通囚犯的牢房間隔開,因此很僻靜。
這樣矯健穩重的步伐非常人所有,季時傿抬起頭,借著頭頂裝著鐵柵欄的天窗透過的光線,看清了來人是誰。
梁齊盛站在牢房外,對上季時傿滿含恨意的眼睛,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隨後指揮身後的獄卒將門打開,冷聲道:“帶走。”
話音落下,便上來兩個人架住季時傿的肩膀,她並未掙紮,順從地跟上,而後大門打開,季時傿定睛一看,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梁齊盛指了指中間的架子,道:“綁上去。”
四肢與軀幹皆被束縛,雜亂的頭發貼在臉側,季時傿低著頭,整張臉都陷於陰影中。
梁齊盛含笑道:“縣主,近來睡得可還算安穩?”
季時傿頭都沒有抬。
被她無視梁齊盛也沒有惱怒,自顧自地又問道:“這些時日,縣主想清楚了嗎?”
季時傿依舊一言不發。
“嗯……看來是還沒想清楚了。”梁齊盛漫不經心地敲了敲桌子,幽幽道:“那我便提醒你兩句。”
“季暮通敵叛國,與樓蘭裏應外……”
話未說完,季時傿便忽然開口打斷他,“我爹沒有通敵。”
“帥帳內的五爪金龍與私通信件你又怎麽解釋?”
“栽贓陷害。”
“蔣搏山可是季暮麾下嫡係,難道也是故意陷害他嗎?”
季時傿沉聲道:“是。”
“胡說八道!”梁齊盛一拍桌案,聲音震耳欲聾,“象牙山作為西北與鉞州之間最重要的一道關口,西域軍反水,季暮畏敵怯戰,以至於鉞州失守,若非蜀州軍支援,樓蘭人將直入中原腹地。”
梁齊盛沉聲道:“你的叔父季瑞已經坦白,季暮挪用軍資,中飽私囊,在曲州非法侵占良田百畝,托他聘請工匠建造別莊,苦主已經進京,告到陛下麵前來了!”
季時傿登時愣住。
“不可能!”
父親少時離開家鄉,孤身一人北上參軍,一步步走到鎮北候之位,他和季瑞早就分家了,多年來從未有過聯係,若非父親死後,季瑞登門鬧事,要求瓜分財產,季時傿根本就不記得這個所謂的叔父,何來央他建造別莊一說。
原來一切都早有預謀,步步緊逼,這些罪名壓下來,陛下早已雷霆震怒,又怎會去思考事情真假與否,背後設計這些陰謀之人,是要他們鎮北侯府徹底翻不了身。
季時傿瞪大雙眼,咬牙切齒道:“我父為帥十餘載,廉潔奉公,兩袖清風,甚至用他的俸祿去補貼軍需,他絕不可能做出貪贓枉法之事。”
“事實如此。”梁齊盛冷笑一聲,“難道有誰會大費周章地去建一個龐大華麗的別莊,隻為了陷害季暮嗎?”
季時傿眼露憤恨。
“賣國通敵,包藏禍心,畏敵怯戰,私吞軍資,侵占良田!樁樁件件,有哪一件不是罪臣季暮所為!”
梁齊盛平複了一下情緒,又道:“你是他的獨女,他雖已死,但他犯的罪必須有人承擔,我問你,這些罪,你認不認!”
季時傿啐了一聲,“我爹沒有做過這些事,既然無罪,我為何要認。”
梁齊盛怒喝道:“死到臨頭還敢嘴硬,來人,上刑!”
作者有話說:
“炎涼世態,自古而然”——宋·王懋《野客叢書·炎涼世態》
文中地名基本都是胡編亂造的,我是邏輯廢物,大家看個樂子就行。